林靖博要开始忙转正了,因而不能逗留过久,强给了一万勒迫梁迦收下,便乘地铁赶赴高铁站。
  梁迦跟去送行,过闸机口的瞬间才想起,上一回坐地铁还得追溯至除夕夜。
  3号线是山城最拥挤的线路,日客流量能直逼一百万人次。肤发各异的行人在盈耳的乡音中来往穿梭,真正意义上的人海,稍不注意就能被裹挟挤散。
  所以林靖博将挎包往肩上扽了扽,空荡的手来牵梁迦。
  等我转正一切就好说了,我这工作呢,总体来讲还是蛮闲的。当初我爸妈帮我弄进去,就是看中它是国企。你也晓得,现在的社会嘛,看人看职业都爱贴标签,他自顾自碎碎念,我爸妈一个是公务员一个在工行,四大行……你懂的,都是国企。
  梁迦突然觉得没什么好说道。
  她孵在小圈子里太久了,永远围着一个中心转,近乎不去了解社会新闻,亦不会尝试踏出圈子。诸如他口中提及的国企一类词,若要考问对其的含义如何理解,她或许都答不上一二。
  也不知是他们关在玻璃罩中不给她进,还是她自己陷在囹圄里,外人无论怎么撞都撞不破。
  下了电梯往搭乘点走,滞涩的空气渐次活泛。
  林靖博嘴上仍不消停,他俩就住在江北,其实我想回重庆的打算还没跟他们透底,怎么说……当初去成都主要也是听的他们安排,希望我去他乡闯一闯,所以这么快就回来两老不一定会同意。先斩后奏吧,到时候他们就算不乐意也没办法了。
  梁迦感受着他手掌的温热,扭头道:你可以不用回来。如果很为难的话……
  嗯……他沉吟,为难倒也算不上,只是确实有些怕我妈生气。
  那就别回,在成都好好待着。
  本部与分支多半是不一样的,就像公安局与辖区派出所的区别。这点,梁迦倒是可以体会。
  我不回……那可就真得在成都待许多年了啊,林靖博笑弯眼,和煦的口吻来逗她,我妈当初还让我定居成都呢,家里把钱都留好了,在那边买房结婚不成问题。
  电梯滑至底端,行人摩擦过去,他捉起梁迦的手于唇边贴了贴,盯紧她问:你舍得吗?
  梁迦垂眸,无痕地别开了脸。
  没作声,她不敢作声。
  林靖博心上訇然一下,若有所失。
  进地铁后自然是没座位的,乘客形同蘸水的饺子皮贴敷在一起,以林靖博的身高去够吊环绰绰有余,他用另只手把梁迦圈到胸口,下颌杵于她头顶,清笃的视线去看车窗倒影。
  忽黑忽亮的时空中,啸音穿出甬道,灰色的江带像条跑不过地铁的曲蟮。
  “回答我啊,如果我不回重庆,就这样异地恋你会舍得吗?”他对此问题执着不休。
  玻璃上的梁迦双唇翕动几番,正要答……
  车速缓降下来,上方播报响起:
  “铜元局到了,开右侧车门。打开前,请不要触摸车门,以免夹伤手指。”
  梁迦浮起眼睑,看错落立体的白色楼梯施施后退,将地铁车身吞入其中。
  “下车的乘客请注意列车与站台的间隙,小心踏空。”
  “小迦?”
  “哥,下雪了。”“你这样能看清吗?”
  “you're arriving at tongyuanju. to avoid pinching,please do not touch doors before opened.”
  不同时轨声轨的话音交叠在梁迦耳畔,最终,阖门的清亮警铃将她鞭回现实。
  “怎么又走神啊?”林靖博俯首凝视她,神情格外忧心。
  她摇摇头,把思绪晃出颅海,然后给他一个边缘化的答案,“我会想你的。”
  他怔住,眸光似纸上的火点燃开,“那我就放心了。”
  “嗯,所以……不要为我牺牲太多。”
  “倒不是牺牲啦,”林靖博笑着捋她耳际上的碎发,“我对在哪儿工作是不挑的,主要是我妈,她那关比较难过罢了。”
  梁迦后仰头,会上他垂落的视线。
  “听妈妈的话吧。”她很本能地说。
  林靖博好笑,低下来碰碰她嘴唇,“一听就觉得,你肯定是听妈妈话的乖乖女。”
  梁迦无言转回了脸。
  *
  隔日下午,小刘陪同梁池去邻近的银行。
  “您好,”梁池将卡与身份证一并递进窗口,“想问一下,这里的定期能不能转活期?”
  “可以的,但是提醒一下,存够年限的部分不受影响,未存够的按活期利率计息哦。你这里面有34580元都没满年限,也要转吗?”
  “转吧。”
  小刘在不远处听完全程,出银行时好奇询问:“急着用钱?有什么事说出来啊,我好歹也能帮帮。”
  梁池只牵牵唇角,一笔带过,“没大事。”
  二人坐进车里,各偎一侧窗框。出过大太阳,纵使迫近黄昏也照如白昼。
  “我听讲师娘年后的身体不大好,查出慢性肾炎,师傅最近总往医院跑,他们都说他保不齐想退。”小刘狠狠嘬一口烟。
  “他不会退的,”梁池暂时无烟瘾,遂把烟夹在耳际上,“他爱师娘,但也很爱这份工作。”
  “嚯,你莫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嘛,搞得老子都吃醋咯。”
  梁池失笑,一掌无轻重地挥过去。
  其实他能这样言之凿凿,全凭多年来跟着周正民眼观耳听得来的经验。
  他们出过不少回凶险的任务,卧底各种身份周旋于毒贩里,基本都做好了“有去无还”的心理建设。某一次实施抓捕时,嫌疑人觉察到周正民的蹊跷,出其不备掏枪直对他腹部来了一击,伤处距腹主动脉只差微毫。
  那段时间梁池每每去医院探望,都能碰见守在病榻的师娘。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絮叨埋怨他不够小心,然而片语不提:“我不许你再干这份工作。”
  反过来周正民亦然。
  师娘掖被角、盛饭倒水、收拾尿壶,他的目光便一直胶着在她身上。“辛苦你了。”好似道不厌这句话。
  可等愈后复职,周正民又照旧老样子,敷衍师娘每日雷打不动的催回来电,回不回家,吃没吃饭,一概由“嗯”字搪塞。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他曾经如此问梁池。
  梁池未正面作答,只说:“我记得还没进缉毒队的时候,救过一个小姑娘,因为跟父母闹矛盾离家出走,沿国道一路从遵义那边徒步流浪过来,实在没钱也没力气了,报警送到我们派出所。我跟她聊了很久,最后给她一笔钱把她送回了家。大概……五六年后吧,没想到再次遇见了,她记得我,并且对我说了声谢谢。”
  “聊的什么?”周正民问。
  梁池摇头,意会要尊重她隐私。
  再相逢时,那姑娘同梁迦一般大。而当初与家人闹矛盾,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女孩。
  “师傅,我只是很喜欢一个个案件告破时的收获感,会觉得心绪安定,对,心安。其他的没什么想法。”
  比起他,周正民的使命感就来得高大上多了。
  小刘叹口气道:“希望师娘病况不重。”
  “抽空我们去看看她。”
  梁池刚把烟从耳际拽下来,手机翩然而至一条短信。掏出来看,是姚欣慧知会他,“严虎勒个月底可能会回重庆。”
  他眉头一皱,立刻发动了车,又偏头对小刘说:“我先送你回去。”
  “你去哪?”
  “有点事情。”
  *
  他去找了姚欣慧,当面质问:“你从哪得来的消息?作为无关人等,不要牵涉进来。”
  “很危险。”肃穆的口吻。
  星辰耿耿,灯火连缀。姚欣慧在街头揣揣口袋,眼神游离道:“哎哟我的人脉好广的,随随便便一打听就晓得咯,啷个就危险了嘛!”
  苍蓝夜色下,格外清癯的身影。梁池定定看了片刻,“你……”
  嗓子很干涩,他犹豫十几秒,才能说出下文,“如果是想帮我,完全没必要。抓犯人从来都是警察的职责,我们不可能累及平民的安危。”
  “我不是平民啊。”姚欣慧转过脸来正视他,眼中有萤光明灭。
  “不对,我不是良民。”她笑着自嘲。
  梁池倏然噎语,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姚欣慧吮吮鼻子,刻意一副轻松神情,“你放心吧,我才没楞个闲情帮你嘞。只是刚好听朋友说,才跟你讲的,你莫要误会噢。”
  梁池只好笑笑,“好,谢谢你。以后就不用管这件事了。”
  顿了顿,还是说出心底的话,“好好生活,你弟弟还等着工作了报答你。”
  言毕,他拿出钥匙转身要走。
  姚欣慧急言喝止他,“楞个……”
  梁池回眸,看她苍白的脸在灯下写满迟疑。
  “你能不能……抱一哈我?”
  梁池目视她,许久默然无言。
  “算咯。”姚欣慧垂眸,哂笑着耸耸肩,掉过身子将欲离开,他猝然自身后揽住她。
  待反应过来,梁池已然撤开。
  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拥抱而已,却让姚欣慧的心砰砰跳上喉口。
  “回去吧。”他说。
  风动,星朗,车如流水马如龙。
  姚欣慧突然在今夜,第一次真正拥有了这座陌生数年的城市。
  *
  晚上回家,梁池默不作声把银行卡搁在了梁迦的桌子上,余的话不用说。
  比如密码,她晓得,525525,这根本不算秘密。
  魏娟为他热了剩饭剩菜,吆喝过来吃。
  “小迦跟我说,她不打算自己开店嘞,准备到外头找个招人的理发店。”
  梁池持筷的手一怔,“为啥子?她不是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吗?”
  “大概……也想独立起来吧,”魏娟替他夹菜,“也是好的,女娃娃不能老是靠别人噻。”
  梁池不语,闷下头吃饭。
  “有个哥又如何嘛,也不能靠一辈子噻……”那厢,魏娟极细极小声地……
  呢喃了一句。
  饭罢梁池洗好澡回房间,银行卡果然被完璧归赵在床头柜上。他将拭头发的毛巾狠狠甩到地上,挨近床头一看,又蓦地心脏蜷缩成一团。
  只见银行卡旁搁两瓶药,作用说明上写:消毒、局部清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