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掉了泪,立冬哭得最为伤心,任是霜降要扶她回去也不肯走。
如花入殓前是被好好清洗了一番的,都是由金玦焱亲自动手,还拿锦帕一缕缕的绞干了毛发。陪葬的则是一大块炖得香喷喷的猪后鞧,就放在如花的嘴边,好像在他心里,如花会随时醒来,然后看到美味,一口咬下去,再冲他讨好的摇摇尾巴。
他沉着脸,捧起土,抛洒在棺椁上。
“姑娘,姑娘……”
春分一个拉扯不住,阮玉蹲下身子,细白柔嫩的十指插入土中,捧起,洒下。
金玦焱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捡了混在土中的石块远远的抛掉。
泥土敲击木板的声音单调而沉闷,风自头顶冰冷的刮着。
阮玉的手一会便冻得僵硬,春分要扶她起来,她不肯,继续坚持。
金玦焱见那双手已经开始发红,不禁再瞥了她一眼,抿紧唇。
阮玉仿佛谁也没有看到,只一心一意的刨土,填撒。
她知道金玦焱在生她的气。
没有办法,就像曾经一样,她既然承袭了这具身体,就要承袭属于这具身体的一切,而且自此以后,这具身体就真正且永远的属于她了,所以,她别无怨言。
只是心里难过,那种难过是无以言说的,是无论如何也排解不去的。
她只能不断的惩罚自己,感受自指尖扩散开来的冷与痛,缓缓侵入心底,就像冰雪消融,浸润裂土。
于是她更加卖力,只当那指尖的颤抖与她无关。
金玦焱眉心渐紧,忽然将土全部填入坑中,又拍了个结实。
阮玉手上还沾着冻土,反应不过来般的盯着那个小土包。
春分心疼的扶她起来,拿帕子擦去脏污,忽见指甲断了几根,血都流出来了,顿时哭出了声。
阮玉抓过袖笼把手塞到里面,转身便走了。
金玦焱定定的站在坟前,抚着细弱的柳树,半晌,蹲下身子。
又过了半晌,方往坟头再添了一把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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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奶奶恢复正常了。
这个喜讯瞬间传遍了金家上下。
谁也不知道人怎么就正常了,只是记得金玦琳前脚出了门,阮玉后脚便好了。
有人说,还是黑狗血威力大,那天淌了一地,四奶奶的邪祟便没了。
也有的说,邪祟就是黑狗,它死了就万事大吉了。
还有人说,多亏了这场喜事,不仅四奶奶好了,连孩子们都欢蹦乱跳了。
当然,还有个不好明说的理由……四奶奶“病发”似乎是在六姑娘亲事定下来之后,而且距离出嫁的日子越近,“病情”越严重,当日已经发展到高潮,“还把四爷心爱的如花带到六姑娘面前活活掐死了,意图威胁六姑娘”……传话的人说得活灵活现。可是喜事一完,什么事都没有了,这是不是说……
外面的谣言穿得乱乱纷纷,清风小筑却异常安静。
主子是恢复正常了,可是屋内屋外死气沉沉,跟前段时间差不多。
阮玉让把如花生前祸害的花盆都收了,在墙角埋了,每日都会对着注目良久。
众人只觉奇怪,就算如花死得凄惨了点,两位主子的反应也太强烈了些吧,如今弄得愁云惨淡的算怎么回事?
这边的阴沉自然惊动了泰安院,金成举特意把这个寿辰办得热热闹闹的。众人还记得,去岁老爷生日的当夜曾经发生了一件至今仍让人颇多揣测的事,如今也有人琢磨出点味道了,只盼着今年也来这么一下。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先打破眼前这场沉闷。
可是寿宴结束,俩人各回各屋,一夜无事,众人不禁望天哀叹,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天气也跟着发闷,自打入冬就飘的小雪,至今未停,又不肯来场浩浩汤汤的,就那么一小点一小点的零揪着,让人的心都跟着不透彻,就连过年的鞭炮都无法震破这种阴郁。
如今能让人敞亮一下的,就是正月二十七那日打季府传来的好消息……金家嫁出去的姑奶奶金玦琳,有喜了!
听闻这个消息时,阮玉正捧着一本游记,长睫颤动了一下,望向窗外飞雪。
想来这二人当真恩爱呢,阮玉……不,不论是原主还是金玦琳,都得偿所愿了吧。
这个消息,简直惊天动地,金家上下皆喜气洋洋,八月姨娘拎了各色糕点银钱,逢人便打赏,一向恭顺的脸乐得像一朵金菊花。
她还特意来跟阮玉道了谢,几次三番的提及那对成了人形的何首乌,说是若没那宝物,金玦琳也不可能……
阮玉只是笑着,又让春分拿来了几品血燕燕窝。
“这也是极滋补的,只不知对于六妹妹如今适不适用,得先问问大夫,看他怎么说。”
升为管家娘子的春分绾了妇人的发髻,脸颊多了几许丰润,神色遂更添了温和,却也不乏端严,而且据穗红等人私下里嘀咕,“小马家的”愈发爱唠叨与训人了。
此刻,春分很是想将八月姨娘数落一通。
说来说去,还不是跟姑娘讨东西来了?也难怪李氏说她就是条蛇,打上一棍子,就随棍上了,将来金玦琳生产、洗三、满月、周岁……哪样少得了姑娘的心意?
真是自家的事还没个谱,尽给别人做嫁衣了。
于是往桌上放燕窝的动作就有些重。
八月姨娘仿佛没有看见,拿在手里,一个劲道:“这怎么好意思呢?这怎么好意思呢?”
不好意思就放下啊,只拿几块灶糖就换了这么贵重的物件,亏你想得出!
待八月姨娘走后,阮玉有些嗔怪的睇着春分:“她也不容易。如今姑奶奶有了身子,虽然大家都说跟着高兴,可是真正能帮上一把的没几个。再说,姑奶奶如今是人家的人了,公中也不好太贴补,二奶奶又总说银钱紧张……”
冷冷一笑,摩挲着书页:“八月姨娘又不好跟人开口,咱们能帮一把是一把,反正那些东西放着也是放着,久了是要坏掉的……”
“姑娘自是有需要疼惜需要对他好的人,巴结她一个姨娘,有什么用?”
春分自打成了亲,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总觉得没有男人宠爱的阮玉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什么事都想得不周全,于是又起了教训之心。
“她一个姨娘,虽然跟二奶奶说不上话,可是有老爷啊,老爷又只姑奶奶一个闺女,还能短了她的?没准八月姨娘想不到的,老爷都想到了。姑娘瞧那嫁妆,可不亚于十里红妆。”
说起嫁妆,又来了气:“奴婢是不知姑娘怎么想的,姑奶奶的婚事有老爷、太太操心,姑娘只需添了妆就是,可是为什么……”
想到自己“婚假”结束,回来后听到的一个震惊消息就是姑娘竟然把自己的嫁妆分了大半给金玦琳,还是在金玦琳嫁出去之后。
姑娘是疯了么?姑娘是什么时候跟金玦琳相处得这般好了?为了季桐?也便难怪八月姨娘今天觍着脸上门,还不是觉得姑娘好欺负?
早前听说姑娘中了邪她还不信,如今一看,可不是中了邪吗?正常人谁能干出这事?
春分气得说不出话,然而姑娘的嫁妆要如何安排,自由不得她来置喙,可她就是气不过。
凭什么?金玦琳不过是个庶女,再说,金家又给姑娘什么了?还有金玦焱现在的样子……不过是死了只狗,凭什么跟姑娘过不去?
她当时若是在,定不会让姑娘做这样的蠢事!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只能跟霜降怄气。
管着姑娘的嫁妆,却管成这种地步,真是……
阮玉自是不好跟任何人解释。
其实这个时空的一切,本就什么都不是她的,更何况她成了相府千金,金玦琳说她占了便宜,她也果真觉得自己是占了便宜,就总想着弥补,若不是怕太惹眼,那些东西她早就全给金玦琳运过去了。
可是金玦琳只挑了字画跟家具,而有关瓷器玉玩,前段时间砸了不少,剩下的便留给了她,说是季桐不喜欢这类玩物丧志的东西。还有衣料首饰什么的,都是“俗物”,也一并留下了,看来是全心全意的要做个崭新的人了。
☆、252意料之外
阮玉只觉自己赚到了,就是不知若是阮洵得知实情会如何,而自始至终,原主始终没有想过自己这个爹的感受,只在如何分配地契的时候提到了这个人。
关于阮玉的这部分陪嫁暂时还不好动,因为金家关于庄子铺子的陪送是有数的,如果突然多出那么一大笔,还是相府陪嫁名下的,不仅旁人要生疑,首先瞒不过的就是阮洵。
如是,只能徐徐图之了,比如按照阮玉出的主意,就是要金玦琳“勤快”些,然后一一“买进”。
仅此而已。
阮玉黯然,看来以后,她当真要承担起这具身体的全部责任了。
而因为她这一“义举”,金家上下都对她刮目相看。
有人赞她出手不凡,姑嫂情深,可也有人怀疑她此举是为了季桐,意图令季桐“幡然醒悟”,毕竟金玦琳成亲那日,她就在当场……只有她。
她知道,这些话定然无一遗漏的进了金玦焱的耳朵,可能还得到了发挥,更何况,她又“残害”了如花……
是她使他喜欢上了阮玉,又是她令如花得以在他最失落的时刻陪在他身边,成为他念念不忘的一抹寄托,如今她得到了属于阮玉的身体,而没有变成别人,于是……
原来,她果真是背黑锅的命。
可是这回,她是不是自作自受呢?
不去理会春分的唠叨,翻了页书,却是睇向窗外。
天色渐暗,几朵雪花偶尔扑到窗棂上,簌簌作响。
或许她曾经的决定是对的,一切只能靠自己,因为她始终是,一个人……
“唉,真是的,连个病秧子都有了身孕,可是咱们奶奶……”
“可不是?八成太太又要传奶奶问话了。”
“说来也怪,本是个病秧子,一嫁了人,竟然好得如同常人一般。你们看到她回门那日的气色没?那可不是涂脂抹粉画出来的。当真是冲喜的缘故?若是有效,不如早早的冲了,何苦饶上季先生?”
“没准,只有季先生冲了才有效呢……”
“就你这张嘴,最是缺德。”有人笑:“不过我听说,这女人跟男人在一起啊……”
声音低下去,紧接着爆出哄笑:“还说我嘴损,瞧瞧你……”
“我看倒不是嘴的事,莲芳是想嫁人了吧?”
“你,看我不撕了你这小蹄子!”
外面闹做一团。
春分给穗红使了个眼色,穗红便出去骂人了。
阮玉垂了眸子。这些日子她郁郁寡欢,连带着对下人的管教也松了,这些家伙最近很不省心。
不过也好,屋子总需有些活气。
穗红的女高音在外面呼啸着。
如今春分成了管家娘子,霜降忙着跟千依谈情说爱……当然,霜降本就是不爱出头的人,于是穗红的本事就凸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