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敏轻笑一声,如同在看一只蝼蚁,不急不缓道:“来大人,俗言道莫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还记得上次你诬陷我与东宫密谋时,是何下场么?当前朝局水深火热,天后将所有精力都用来对付扬州乱党,你却试图用一个二十年前就死了的皇子来给我扣罪名,窝里反断天后的臂膀,当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来俊臣笑容一僵,眯着一只狭长的眼打量裴敏,试图从她脸上窥探出一丝破绽。
“裴司使无须避重就轻,我既是敢斗胆来找你,李婵之事则必定不是空穴来风。当年梁王府上下尽数伏诛,唯有一宠婢出逃,据说那婢子很是承宠哪!她一个弱女子仓皇奔逃,一路上留下不少痕迹,却在河东裴氏的地界消失匿迹,其中内情如何,你我心知肚明。裴家善后工作虽仔细,但终究会有几条漏网之鱼,裴司使确定赌得起?”
来俊臣犹不死心,凉飕飕笑道,“小人知晓裴司使在追查裴相外甥与扬州乱党交好之事,特请裴司使高抬贵手,李婵是梁王遗孤之事,我也当做不知道。”
“你既自称‘小人’,哪来的脸与我做交易?何况要是真有证据,你早就呈报天后了,还用等到现在?”落叶潇潇,裴敏不怒反笑,尽情地嘲弄来俊臣的不知死活,“奉劝来大人收起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老老实实离裴相远些,而不是蚍蜉撼树、引火自焚。”
裴敏的言辞滴水不漏,来俊臣的计谋全被拆穿,面色越发僵白。他嘴角的笑意再也挂不住,握拳半晌,只得冷冷行礼道:“小人,多谢裴司使教导。”
“‘人心不足蛇吞象’,善于用刀者,必将死于刀刃之下。来大人可要当心了!”裴敏轻嗤一声,翻着白眼负手离去。
来俊臣望着她恣睢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样不驯狡黠的女人,这样张扬刺目的色彩,唯有大唐才能看见。
等着罢,迟早有一日他会将她从天上拽下来,狠狠踏入泥中碾碎。
九月底,长安骚乱四起。
先是有人将‘先太子李贤未死’的谣言四处传播,大力宣扬李贤即位方为正统,扬州匡复府起义军乃是顺应天命诛杀篡权妖后,一呼百应。
武后闻言震怒,褫夺李敬业‘李’姓,改名徐敬业,又命净莲司协助羽林军于五日内抓捕扬州起义军细作,将长安的谣言祸端扼杀在苗头上。
这无疑是项苦差。
寅时,寒风萧瑟,像是要灭尽长安阑珊的灯火般。市坊间大门紧闭,唯有纷乱的脚步声激起深巷一阵又一阵的犬吠。
几点马灯昏暗,裴敏面色莹白,唇红若血,裹着一身厚重的狐裘坐于马背上,手捏着缰绳望着前方逃窜的几名疑犯。
疑犯甚为狡猾,且对长安地势极为熟悉,沙迦带领小队紧紧追着,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们。
这一场追捕已经闹了大半夜了,眼见着疑犯们四散开来,跃下墙头朝西市方向逃去,裴敏以马背抵了抵胀痛的太阳穴,一扬马鞭喝道:“方信号让南衙禁军死守坊门,其余人等随我从北包抄!”
“是!”朱雀让手下令官燃放烟花信号,自己则率人紧紧跟着裴敏。
夜,黑得能吃人,快马加鞭,寒风刀子般吹刮着脸庞。裴敏顾不得许多,匆匆赶到西市北街,果见那条漏网之鱼狂奔而来。
疑犯反应极快,见前方被堵,急忙刹住步伐,踩着墙边的杂物攀爬而上,逾墙翻入了怀远坊。
裴敏目光一寒,捏着缰绳调转马头,朝怀远坊坊门一路狂奔。
守卫坊门的金吾卫听到马蹄声,忙从卫所中探出脑袋,挥舞手中的长戟喝令她禁行,道:“宵禁期间,坊门关闭,禁止通行!”
裴敏懒得废话,亮出手中腰牌道:“净莲司奉天后之名捉拿乱党,谁敢阻拦!”
闻言,金吾卫匆匆搬开路障,打开城门,裴敏马不停蹄,率着朱雀等人径直冲入坊间。
坊间民居混杂,若是疑犯混入百姓家中,便如滴水汇入大海,更加难查!裴敏正焦虑,却忽见前方一声惨叫,继而是马蹄的嘶鸣声传来。
前方有人……是敌是友?
裴敏匆匆勒马,只见狭长的坊间小道上,疑犯被五花大绑,痛苦地瘫倒在地上哀嚎。而一旁,一条修长的身影伫立,伸手安抚躁动受惊的马儿。
“何人在此?!”朱雀举着灯一声低喝,净莲司吏员纷纷拔剑。
对面的那人一把拎起地上的疑犯,推搡被绳索缚住双手的疑犯前行……裴敏眯了眯眼,只觉得那疑犯手上缚猪蹄的绳结颇为熟悉。
果不其然,马灯于风中摇曳,阴影渐渐褪去,贺兰慎英俊清冷的面容呈现在众人面前。
“贺兰大人?”
“是贺兰大人抓住了犯人!”
吏员们纷纷回剑入鞘,放松戒备欣喜起来。裴敏亦是伏在马背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令净莲司头疼了一晚上的劲敌,竟然被贺兰慎一人轻轻松松制服了……她的真心就是这般厉害!
“人抓到了。”贺兰慎将瞪眼不服的疑犯推向前,望着裴敏的眼睛道。
那样干净的眼神,带着内敛的温柔和邀功似的年轻意气,若非下属们都在,裴敏真想捏着他的下巴赏赐一个缱绻的热吻。
“多谢,真是帮大忙了!”满身疲惫扫尽,她笑吟吟道。
贺兰慎张嘴,还欲说些什么,却又听见一阵脚步声靠近,沙迦领着狄彪及数人从墙头跃下,大喝道:“哪里跑……咦,裴司使?贺兰大人?”
“等你赶来,疑犯早跑了。”裴敏朝被按在地上的疑犯抬抬下颌,“多亏少将军在,助我擒住此贼。”
沙迦挠了挠后脑勺,嘟囔道:“我都三天没有歇息好啦,体力不济,否则怎会抓不到他……”
“其他几个呢?”裴敏问。
“抓住了,已让人押回净莲司。”沙迦道。
“送去羽林营牢狱,净莲司做的已经够多了,审问犯人之事就交给他们代劳罢。”安排好一切,裴敏这才望向贺兰慎,张扬冷冽的眸子情不自禁柔和下来,以马鞭抵了抵下巴道,“你们先回去复命,我还有些公事要与少将军商量。”
“哦~公~事~”沙迦刻意拉长语调,朱雀则是强忍着笑意,一张脸绷得几乎抽筋。
打趣归打趣,下属们也不敢打搅二人,押着疑犯匆匆撤离。
周围一下安静下来。
直到裴敏迎风连连咳嗽两声。
“冷吗?”贺兰慎忙问。
“不冷,呛着风了。”裴敏清了清嗓子,趴在马背上,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与贺兰慎交谈,“你怎么在这?”
贺兰慎让她坐稳些,当心跌下来,这才低声道:“夜间巡守宫城,归来时听见这边有动静,知晓你率净莲司追捕乱党,便来帮帮忙。”
裴敏了然:“哦,担心我。”
“回永乐里歇息,可好?”贺兰慎坦然接受裴敏的调戏,并发出邀请。
裴敏弯着眼睛道:“好啊,正巧你家近。”
到了永乐里的贺兰府邸,裴敏故意偷懒,借口身子疲乏让贺兰慎抱自己下马。贺兰慎依言照做,裴敏却在他怀中极不老实,一双手在他的腰际盘桓,而后下移,在贺兰慎的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手感极佳。
贺兰慎哪里受过这种戏弄?当即身形一僵,耳尖绯红,抱着裴敏的手紧了紧,方艰涩喑哑道:“……敏儿,别闹。”
第61章
贺兰府上西厢房是专门为裴敏准备的, 布置了暖香软塌, 室内如春。
梳洗完上榻已是平旦晦昧,远处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鸡鸣声。裴敏打了个哈欠翻身,勾住贺兰慎的手道:“今日还要去宫中朝会当值么?”
她大概是忙糊涂了,贺兰慎轻轻握着她的指尖,温声道:“今日休沐,不当值。”
裴敏这才想起今天是月初, 朝中例行十日一休, “噢”了声道:“正巧我也想偷一天懒儿, 留下来一起睡,可好?”
贺兰慎从塞北归来已有十个月, 但两人各自事忙, 同榻而眠的机会屈指可数。贺兰慎很是心动, 可见到裴敏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又有些不忍,唯恐自己定力不够会做出影响她睡眠的事……
正迟疑着,裴敏却是主动往床榻里边让了让,拍了拍身侧的被褥道:“上来罢。”
她闭目的样子像是敛了爪牙的猫,贺兰慎没舍得拒绝, 起身吹了灯,这才解下腰带和衣袍,穿着单薄的里衣轻轻撩开被子,仰面躺上。
刚挨上枕头,裴敏便在被中拱了拱, 手脚自动缠上贺兰慎的身子,汲取暖意。贺兰慎一怔,而后放松了身子,侧身调整好角度,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一夜安睡到天亮。
裴敏是被饿醒的。
醒来时已天色大亮,不知时辰几何。她睁开眼打量着陌生的帐顶,好半晌混沌的思绪才渐渐清明,下意识摸了摸身侧,被褥冰冷,贺兰慎显然已是下榻多时了。
裴敏记得他说过今日休沐的,难得能心无旁骛地相处一日,着实不该将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定了定神,裴敏抻了个懒腰,刚披衣下榻,便见贺兰慎推门进来,手中端着洗漱用的棉布和铜盆,盆中热气弥漫,轻声道:“醒了?”
裴敏打着哈欠,坐在榻边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饿么?”贺兰慎将浸湿的帕子拧干,给裴敏擦脸,又将漱口的茶水递给她。
“饿。”裴敏接过茶水含在口中,半晌咕噜咕噜吐在盏中,笑道,“你堂堂正五品的武将,倒服侍起我来了!真心,你说我和你在一起久了,会不会被你宠成残废?”
贺兰慎嘴角极淡地扬起,将她洗漱完的用具一一清理归类,如同一座翻涌着岩浆的冰山,清冷的外表难掩内心的炽热爱意。
他道:“你素来不安分,废不了。”
裴敏好笑道:“我何时不安分了?自从有了你,我都不曾睁眼看别的男子一眼……”
贺兰慎总算露了点笑意,但很快收敛,恢复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静,端着一碗姜茶试了试温度,递给裴敏道:“入睡时听见你夜咳,恐染风寒,喝碗姜茶驱寒。”
裴敏接过姜茶啜了口,淡褐色的茶汤甘甜微辣,温度适宜,大概是放了红糖的缘故,味道并不难喝,遂仰首一饮而尽。
贺兰慎伸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拂去嘴角的茶渍,垂眼低声道:“床头给你备了新衣裳……我凭记忆估摸着请人裁制的,也不知合不合身,敏儿将就着穿,莫要着了寒。等午膳做好了,我再来叫你。”
裴敏扭头望去,果见榻边叠放得齐整的翻领窄袖胡服,嫣红的颜色,配上雪貂皮的披风,是她日常最喜欢的着装风格。
见贺兰慎起身欲走,裴敏伸指勾住了他的腰带。
贺兰慎疑惑回头,裴敏眼神慵懒,恶从胆边生,笑得像个引诱谪仙坠凡的妖精,“既是你亲自准备的衣服,当然要亲眼看着我穿上,方知合不合身啦!”
说罢,她也不回避,站起来就开始解衣裳。
她总是这样,仗着自己年长两岁,便装作一副个中老手的模样来撩拨他。
贺兰慎脸上一热,忙转过身背对着她,克制住不看不想,可身后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却止不住钻入耳中,一点点消磨他的理智,偏生裴敏还在取笑道:“夜里也曾亲吻抚慰,还这般害羞?”
贺兰慎收敛心神,良久才道:“我们还不曾定亲,不曾成婚……”
但凡是定了亲有了名分,他也不会这般忍着,舍不得触碰底线。
不等裴敏穿戴整齐,贺兰慎深吸一口气平复燥热,端起洗漱用具道:“我去做饭。”
说罢清了清过于喑哑的嗓子,快步走出门去,反应青涩得可爱。
午膳温馨简单,做的都是裴敏平日爱吃的菜式。自从贺兰慎离开净莲司,两人鲜少有机会同席用膳了。
贺兰慎夹了几筷子脍羊肉给裴敏,道:“肉食是专为你做的,暖身,多吃些。”
裴敏忙道:“够了够了,吃不下这么多的。你也吃,来,吃这个豆腐!”
贺兰慎做事细致,照顾起人来了亦是周全无比,每每和他在一起,裴敏都能尝到久违的家之温暖……和他过一辈子,似乎是件值得期待的美事。
一顿饭你夹菜我劝酒,慢慢吃着饮着,颇有岁月静好的乐趣。
只可惜还未静上两刻钟,就被一阵叩门声打破。
管事的老伯蹒跚而来,立于厅外通传道:“少将军,裴司使,外头有客求见,自称是净莲司的朱雀。”
裴敏夹菜的手一顿,第一反应是出了什么大事。
然而对上贺兰慎欲言又止的眼神,裴敏思绪一转,将羊肉送入嘴中,挥手道:“让他回去罢,我没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