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一起去。”贺兰慎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为低沉,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强势威严,“不管你有何计划,不要避着我,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裴敏张了张嘴,而后哑然,长叹道:“有时候我真搞不懂,我们俩之间到底是谁蛊惑了谁。在喜欢上你之前,我明明不是这般心软之人。”
那‘喜欢’二字落在贺兰慎的耳边,令他心跳骤然加快。
“裴司使……”
“行了,我答应你了。不过这回你可要听我的话,若是再自己胡来,我真不要你了……”
话还未说完,她已被拉入一个木香清冷的怀中。
一片叶子落在水缸中,将倒映的胭脂色天空搅乱,荡开圈圈涟漪。
贺兰慎抱了她一下,又察觉失态似的飞快松开,在她耳畔落下一个低沉炙热的字音:“嗯。”
裴敏知道,自己这辈子认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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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视线所及, 皆是一片浓墨般化不开的黑暗。
一道凄寒的光柱从头顶的小孔中射入, 如同一柄利刃刺向裴敏的头颅。她披散着黏腻头发,浑身是伤泡在脏污的水牢中,两条细长的铁链穿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高高吊在半空中。
耳畔有连续不断的淅沥水响,在封闭的黑暗空间内显得刺耳又聒噪。水位不断上涨,殷红的血源源不断从伤口出滴落, 晕散在水池中, 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寒入骨髓。
不断上涨的水位压迫着她的胸腔, 使之呼吸困难, 每当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冷死、憋死时, 水牢中的塞子又会准时打开,水位哗啦啦下降,她得以急促残喘片刻,而后又眼睁睁地看着水位一点点漫上胸膛脖颈,周而复始。
痛苦,难受, 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是不是死了就可以解脱了?
“裴司使……裴司使!”
脸上传来温暖的触感,驱散满身阴寒。
裴敏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攥住那只为自己拭汗的、骨节修长的手,瞳仁骤缩,流露出凌厉惊惶之色。喘息半晌。她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就不在阴冷的水牢之中,而是在温馨的客船内,在贺兰慎的身旁。
昨日大理寺的人已从官道出发前往蒲州,净莲司需赶在他们前头将案子结了,故而选择抄近道走水路。
裴敏白着一张脸,恍惚想起自己是来找贺兰慎推演布局的,却抵不住晕船疲乏,趴在厅中案几上睡着了。
贺兰慎面露担忧之色,反手握住裴敏冰冷的指尖,道:“你做噩梦了。”
他的指节修长有力,掌心有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温暖得令人贪恋。半晌,裴敏松手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带着鼻音恹恹道:“我讨厌水。”
贺兰慎也是今天才知道裴敏不识水性,平日里作天作地的人一上船就跟敛了爪子的猫似的,蜷缩在案几后一动也不动。
他起身,去角落的行李中翻出随身携带的小药箱,找到装着凝神香的药瓶,而后重新回到裴敏身边,将瓶子递给她道:“水是包容万物,为何讨厌?”
客船随波摇晃,案几上的残烛也跟着忽明忽暗。
“人在水中浮浮沉沉没有支点,光是想着那冰冷的液体从口鼻中灌入的感觉,便没由来令人心烦。”裴敏打开药瓶嗅了嗅,随即皱起眉头,仰着身子将药瓶捏出老远,惊诧道,“这什么东西?这么冲鼻!”
贺兰慎道:“难受时闻一闻,可缓解晕船之症。”
裴敏捏着瓶子小心翼翼靠近鼻端,吸了一口,顿时感觉一股凉意直冲天灵盖,霎时什么噩梦、寒意全部被冲得七零八落,精神倍加。
裴敏彻底清醒了,一脸嫌弃地将瓶子盖住,扇风道:“这么冲的味道,别说是晕船了,便是死人也能熏活罢。”
正说着,一线破晓的微光挣脱黑暗的桎梏,江面倒映着金鳞般的波光,天际已肉眼可见的速度亮堂起来,残星与红日遥遥相对,构成一幅黑暗与明丽交织的奇特画面。
“到蒲州渡口了。”裴敏倚在窗边说。
正午,日头正盛,蒲州南城门的街道上,一辆马车不要命地狂奔,车中之人被颠得骨头都散了架似的,却仍不住催促道:“快些!再赶快些!”
马车猝不及防急停,车中之人一个不察,身子前倾磕在车壁上,顿时疼得‘哎哟’一声,掀开车帘眼冒金星道:“王二,你干什么?!”
“张、张员外,前面有人挡道……”叫王二的车夫捏着马鞭,颤巍巍指了指前方。
水部员外郎张鉴捂着额头望去,只见空阔的大道上,一袭白色戎服的少年卓然而立。
张鉴只看了眼他腰间悬挂的金刀,便如雷劈般僵住,面色惨白道:“完了,完了……”
两刻钟后,官驿之中。
“净莲司的消息若没错,张员外上任才不到半年罢,就捅出来这么大篓子?”上岸歇息了半日,裴敏莹白的脸依旧没什么血色,眼睛倒是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负手打量着被贺兰慎带回来的矮个男子,眯眼笑问道,“说罢,那六万两官银去哪儿了?”
听到‘净莲司’的名号,张鉴已是两股战战。他没想到,净莲司的恶吏之首竟然亲自来蒲州了。
吾命休矣!
张鉴连连磕头道:“下官不知道,下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逃什么?”裴敏冷笑道,“也罢,渎职贪墨本就是死罪,不若我将你押解回京献给天后,你亲自向她解释?”
说罢不等解释,裴敏一挥手道:“来人,把他押入囚车中,明日回京复命。”
王止只是微微一顿,便马上反应过来,吩咐手下吏员将涕泗横流的张鉴绑了,推搡进囚车中。
官驿外,许多闻讯赶来的百姓和州府士兵俱是探头张望,对着喊冤不已的张鉴指指点点。
来俊臣立在裴敏身后,即便是炎炎烈日之下也不流丁点汗水,由内而外散发出阴凉之气,笑道:“小人斗胆,要让张员外开口吐露实情,小人有不下一百种方法。裴司使不审问清楚就匆忙结案,怕是在天后那儿也不好交代罢?”
裴敏像是没听见似的,淡淡抿了口茶。
启程来这里之前,蒲州的暗线已经张鉴近来的活动及来往人员名单交予了净莲司。张鉴奉命督查水利工程,到任没多久就有南方一名自称是石料商人的贾姓男子找到他,许以重金,从张鉴手中揽下了采购石料木材的活计,从中牟利。
蒲州进出城门盘查颇严,带私吞的六万两白银出城并不容易。而河堤每日运送石料的货船来来往往,若是将银两藏在石料中运出,那便大有可能了。
以张鉴的脑子,多半是贪财被人利用了。现今唯一头疼的是,如何赶在明日大理寺的人马来之前,将姓贾的及其幕后主使找出来清理干净,好保全天后的名声。
裴敏摩挲着茶盏道:“我在想,是什么样的人有这个胆子偷官银?而这一笔巨大的款项,他们想偷去什么呢?”
“官银无法在寻常百姓中流通,那么有胆量偷走官银的,必定是有着洗钱能力的官宦世家。”说到这,来俊臣恍然,“裴司使故意闹出这般动静,是想以张鉴为饵,钓出他的同谋一网打尽?怪不得呢,方才不见贺兰大人在您身边,想必是在某处暗中追踪罢?传闻中二位大人水火不容,可见都是流言造势。”
他提到贺兰慎的时候,语气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令人听了浑身别扭。
正此时,人群中一个头戴箬笠的男子压了压笠沿,转身拨开人群离去。几乎同一时刻,坐在屋脊隐蔽处观察的贺兰慎察觉到了异常,按刀从屋檐跃下墙头,又稳稳落在地上,追随那步履匆忙的男子而去。
子时,浮云蔽月,河岸杨柳绵绵。
渡口停着几艘黑魆魆的货船,唯有一艘还亮着灯,几个高壮的汉子提着灯来来往往,收锚准备开船。
“确定是上了这艘?”渡口墙角的隐蔽处,裴敏压低声音问。
“亲眼所见。”贺兰慎低沉的呼吸就在她头顶,眸子在月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光芒,“他们见张鉴被囚,急于脱身,今晚必定离开蒲州。”
“要开船了,船上至少有十二人。”裴敏抬眼道,“你和王止能搞定么?”
“能。”贺兰慎吐出一个字眼,回望她道,“等我。”
裴敏笑了声,道:“好。”
这条货船并不大,裴敏隐在角落里,见贺兰慎与王止一袭夜行衣,借着暗色的掩护抛出钩锁,轻巧攀上了货船尾仓。
约莫过了一刻钟,船上的灯盏晃了晃,继而收拢的踏板重新放下,裴敏就知道贺兰慎将事情搞定了。
江风有些大,上船时踏板吱呀晃动,裴敏正犹豫着,便见面前伸过来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
贺兰慎还记得她怕水的事,轻声说:“若是害怕就去岸上等着,这里我会清查干净。”
“不必了,我没这般娇弱。”裴敏搭着他伸过来的手掌,借力跃上甲板。
光线亮堂了些,裴敏看到了贺兰慎手背骨节处的擦伤,眉尖一挑,问道:“受伤了?”
贺兰慎淡然地抽回手,将擦伤的手背在身后,道:“无碍。”
“裴司使,贺兰大人!”王止打断二人的话,提着一个被打昏的男人过来,“船上所装皆是木材与酒桶,并未发现失窃的官银。”
“酒桶中检查过了么?”裴敏问。
王止道:“检查过了,并无异常。”
这就怪了。
裴敏并不怀疑贺兰慎的办事能力,他既是确定此船与张鉴有关,那必定不会错。
她去二楼的厢房转了一圈,只在箱子里搜到两只布老虎和一床扬州刺绣锦被,锦被下压着几块军牌……
裴敏一顿,将军牌丢给贺兰慎道:“他们当中有老兵。你认得属于谁的部队么?”
贺兰慎单手接住军牌,对着幽暗的烛火端详片刻,皱眉:“图腾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很眼熟,似是见过。”
“你先收着,回去再想。走,去船舱看看。”裴敏示意贺兰慎,二人一同沿着木楼梯下了货仓。
舱内乌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裴敏冷不防一脚踩在水中,登时一惊。
她接过王止递过来的油灯低头一看,脚下踩的哪里是什么水洼?而是一桶倾倒的酒水!
难怪方才一进来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烈酒味……
几乎同时,裴敏与贺兰慎扭头吹灭油灯,二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撩动鬓角的发丝。
烛火应声熄灭,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小心明火。”贺兰慎低沉的嗓音响起。
“知道。”待眼睛稍稍适应黑暗,裴敏跨过酒水,摸索到对方的木材。
她屈指敲了敲那些圆木,而后唤道:“贺兰真心,你过来摸摸看。”
贺兰慎听声辨位,寻到她所在的位置,伸手去摸木材,却不料摸到一片细腻温软。
“……”裴敏拍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让你摸木头,你摸我的手作甚?”
“抱歉。”贺兰慎嗓子低哑了些许,将手挪开,这次准确地摸到了圆木。
他天生神力,用手将那堆放齐整的圆木挨个掂了掂。摸到第五根圆木时,贺兰慎目光一凛,道:“重量不对。”
他伸手将裴敏拉到自己身后护住,而后拔出金刀一砍,寒光闪过,那截圆木应声而断,有什么银花花的东西噼里啪啦洒落出来。
裴敏蹲身捡起一块,仔细摸了摸,其形状和纹路皆是大唐五十两一铤的官银无疑。
“竟是将银两藏在掏空的木材中,再粘合断口,难怪查不出来。”此时船舱中实在太黑,也不知具体藏了多少官银,裴敏便将那银铤顺势揣在怀中私藏,拍拍手道,“连人带船一同押回去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