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扮女人’?我本来就是。”裴敏拿起手中的纨扇在他额上一拍,眯着眼笑道,“还有,在外头不要唤我官职,当心暴露了身份。”
“好的,美丽的姑娘!”沙迦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出口,“那,我去那边守着。”
待沙迦走后,贺兰慎这才向前一步,在裴敏面前站定。
他的眼睛漂亮深邃,眉形浓而英气。裴敏红唇轻扬,不紧不慢地摇着纨扇,问道:“有话就说。总这么盯着,我都怕你见色起意犯了戒。”
贺兰慎神色不变,只淡淡道:“把手伸出来。”
“嗯?”灯火娇艳,裴敏疑惑照做,伸出左手手掌道,“做甚?”
贺兰慎解下自己藏在窄袖中的一只护腕,而后拉起裴敏的手,将她的袖子小心卷起,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而后一顿。
她腕子上横亘着两道泛白的陈年旧伤。伤痕有些突兀,尽管颜色已经很淡了,却永远无法消弭,看得出是凶狠的利刃所为。
裴敏的视线也落在自己腕上的伤痕处,眸色一暗,不自在地抽了抽手,没抽动。
好在贺兰慎并未多问,神色如常地将取下的护腕戴在她手上,盖住那些旧伤。那护腕还染着他的体温,有种奇异的温暖触感。
裴敏心中讶然,以至于忘了反应。
“为何给我这个?”她问。然而再仔细一看,她才发觉那护腕暗藏机括,上头带有一支三寸余长的短箭。
“是暗器?”裴敏活动了一番手腕,问道。
“鸣镝。你进去后若有意外,便扳动机括,射出鸣镝为号。”说着,贺兰慎捉住她好奇乱动的手,低声警告,“此时莫要乱碰,鸣镝只有一支。”
裴敏“噢”了声,放下袖子遮住护腕,道了声谢,随即混入那一群燕瘦环肥的花娘之中,顺手从别人托盘中端了一壶酒水就朝厢房的房中走去。
贺兰慎依旧守着楼梯口的位置,目送裴敏离去。
短短十来丈远,裴敏努力让自己姿态妖娆做作些,到了门口,却被那两个望风的汉子拦下,用不熟稔的汉话凶道:“干什么的?”
裴敏不疾不徐,弯着红唇笑道:“给郎君们送酒。”
她容貌艳丽,举止不俗,且毫不怯场,有种与别的女子不同的洒脱之气。那络腮胡汉子放缓语气,打量她道:“不是才送过吗!”
裴敏道:“方才少送了一壶,蕊娘便让我替她补上。”
朱雀的人早将情报收集好了,蕊娘便是收留他们暂住的花娘之一。突厥汉子不疑有他,开门放她进去。
进了门,只见屋内杯盘狼藉,案几上堆砌着大块的牛羊肉骨,五个突厥人围拢坐在一旁议事,裴敏懂的突厥语并不多,听不出大意来,便将听到的突厥语发音仔细记在心中,打算出去再说给沙迦听,请他转译成汉话。
听得入了神,倒酒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不料忽的一只大手伸来,夺走了她手中的酒壶一个瘦高八字胡的突厥人推了她一把,吆喝着驱赶道:“这里不需要你,中原娘们,出去!”
突厥人下手粗鲁,裴敏揉着肩暗自咬牙,偏生脸上还要装出一副受惊的柔弱神情来,低头慢腾腾起身。
刚站起,身后那突厥人忽的喝住她:“等等!”
裴敏顿住。
那突厥人用弯刀拍了拍她干净的腰带,问道:“你怎的没有木牌?”
裴敏心中一阵咯噔,腰牌是花娘身份的象征,她方才只顾着匆匆换上衣裳,却忘了将腰牌一并顺来……
那突厥人也不傻,瞬间警觉,喝道:“你不是花娘,到底是什么人!?”
领头之人鹰目如炬,抡起两把手斧冷声道:“官家人?”
事不宜迟,裴敏按下袖中藏匿的袖箭机括,一支鸣镝刺穿门扉,尖锐的响声盖过了拢花阁中的热闹。
几乎同时,屋里屋外三批人闻声而动。
贺兰慎和沙迦分别从廊下两旁飞身过来,裴敏匆忙推门跃出,恰巧避开突厥人恼羞成怒的那一斧头!霎时门扇被劈得四分五裂,木屑乱飞,过往的男女纷纷抱头避开,惊声尖叫起来……
裴敏的脚踝被飞溅的木块击中,登时一阵钻心的疼痛,身形也随之踉跄扑倒在回廊的雕栏上!而身后阴风乍起,她回首一看,只见突厥人的大斧已砍至面前,不由连连旋身躲避,雕栏被数刀劈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木块哗啦啦朝楼下坠去。
“沙迦!!!”裴敏低喝同伴,本就脚踝受伤站不稳,此事半个身子都倚在雕栏上,还未来得及反应,雕栏劈裂,她整个人也失了平衡,闷哼一声仰面坠下!
然而下一刻,一条熟悉的身影越过众人飞奔而来,准确地攥住了她的手臂。
腕上一痛,裴敏几欲昏厥,咬牙抬首,便看到了贺兰慎那张俊朗的脸。沙迦后一步赶到,两柄波斯弯刀架住突厥人的刀刃,替贺兰慎清理背后的攻击,电光火石间配合极为默契。
突厥人见来了高手,不敢恋战,吹了声长哨便退回屋内,从后窗翻身逃出。
沙迦追了两步,又停下来看了眼还悬挂在半空中的裴敏,不放心道:“裴司使……”
“别管这……”贺兰慎跪在雕栏碎裂长廊边沿,死死攥着裴敏的手腕,额角青筋凸现,咬牙挤出俩字,“快追!”
丝乐声停了,楼下已乱成一片,惊呼的,看热闹的,报官的,乱糟糟闹哄哄。
裴敏悬在半空,手疼脚也疼,望着贺兰慎艰涩道:“小和尚,能不能拉我上去?若不能,赶紧叫人来帮忙!”
“能。”贺兰慎只说了一个字,随即臂上用力,手背上的青筋绽出。
裴敏只觉得身体一轻,竟被贺兰慎生生拽了上来!此人天生神力,当真不是盖的。
双脚着了地,裴敏总算松了口气,闭目平复急促的呼吸。她揉了揉腕子,扶着廊柱刚要站起,左脚却是痛如噬骨,不由一个踉跄。
贺兰慎忙伸手拦住她的腰扶稳,皱眉担忧道:“受伤了?”
“你别管我,快去追突厥人!”裴敏咬牙撑过那一阵疼痛,换了只脚受力,强撑着笑推了一把贺兰慎,轻松道,“他们人多,若分头而逃,光凭沙迦和严明几个人根本抓不住!”
贺兰慎没回答,视线下移,落在她异常的左脚上。
短暂的思索过后,他半跪着蹲下,伸出那只缠绕着漆黑佛珠的手,试图撩开裴敏过长的裙摆。
裴敏笑容一僵,忙以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跳着后退一步,看了眼四周惊魂甫定的花娘和恩客,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小和尚?”
平日里轻佻不羁的女人,这会子反倒害羞起来。
贺兰慎抬眸,眼尾的朱砂痣映在橙红的灯火下,像是一点妖冶的血。可他的神情是清冷干净的,坦然道:“看看你的伤。”
“你不追细作了?这么大一桩功绩,你不要了?”裴敏连连发问,又惊又气,心道:这小和尚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不懂得分轻重缓急了?
贺兰慎不语。细作有严明和沙迦的人在追,而裴司使身边则只有他一人,若将裴敏一个人丢在此处,万一细作回来寻仇,她难逃一死。
想到这,贺兰慎执意撩起她裙摆一角,见到她红肿透紫的脚踝,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些,道:“我不认为同僚的性命,比不上一桩功绩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没有看到贺兰真心的女装,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沙迦:+1
裴敏:不过作者告诉我,这次虽然没看到他的女装,但以后会看到些更刺激的东西……
沙迦:………………………………我不想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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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此时已宵禁,坊间大门紧闭。
街道空荡无人,深蓝的夜色铺展于眼前,有着与销金窟内迥然不同的寂静安宁。短短二三十丈远的距离,裴敏走得异常艰难,额上疼出一层细汗。
她实在走得痛苦缓慢,约摸着伤势加重了。贺兰慎停下脚步,低声道:“等等。”
说着,他将裴敏换下的衣物包袱交到她怀中,而后朝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她蹲下身道:“宵禁后车马不行,我背你。”
道旁的灯笼摇曳,少年的肩背算不得十分宽厚,却挺拔有力。裴敏扶墙单脚站立,身上落着一层晦暗的光,揉了揉鼻尖讪笑道:“倒也不必如此……”
贺兰慎保持着蹲下的姿势回首,又重复了一遍:“上来。”
一个走不稳路的瘸子,再拒绝就有些矫情了。裴敏向前,犹疑着趴在他背上,双手松松环过他的脖子,有冷淡的木香萦绕鼻端,那是属于贺兰慎衣襟上的味道。
“其实,你大可以去追突厥人,我在平康里等你们归来便是。”裴敏在他耳畔说。
贺兰慎从鼻中发出一声极浅的闷哼,反手托着她稳稳起身,沉声道:“平康里鱼龙混杂,恐细作狡兔三窟,伺机报复。”
背上有些许颠簸,裴敏气息略微不稳,长长‘哦’了声,望着他干净的脖子和耳垂道:“你倒挺细心的,总让我怀疑你的年纪……对了,你究竟多大?”
贺兰慎呼吸平稳,淡淡道:“净莲司的情报网冠绝大唐,裴司使何必明知故问。”
裴敏笑得花枝乱颤。
属于女子的柔软就贴在背脊上,贺兰慎却无半分狎昵不堪,只停住脚步皱眉道:“莫乱动,当心掉下去。”
“十九岁,出佛门,居高位,当真风华无限。”裴敏伤了腿也不老实,思绪跳脱,忽而又笑着感慨道,“只是你这般施救,算不算破了色戒?”
她对小和尚“破戒”之事有着超乎寻常的好奇,贺兰慎安然不动,反问道:“裴司使是‘色’?”
裴敏佯做大惊:“我没有色?”
夜风吹来,远处的花香浮动,连星子也仿佛摇摇欲坠,唯有贺兰慎清朗的声线稳稳传来:“色是空,是虚妄,可裴司使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色’,还是不是‘空’?
“听不懂。”话虽如此,可裴敏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止不住嘴角上扬。
她的面色在月光下尤为莹白,没有什么血气,可嘴唇却花瓣鲜艳,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贺兰真心,你可有心仪之人?”
“没有。”
“所以说,佛家的清规戒律最是烦人。”
裴敏低低一笑,漫不经心道:“若一人尚不能爱,如何爱众生?”
她总是有许多标新立异的歪理,叫人认同也不是,反驳也不是。贺兰慎稳稳走着,剃度干净的鬓角有汗水晶莹,回答:“大爱,不与小爱同。”
裴敏道:“爱不分大小,没有高低。没有七情六欲的‘善’是伪善,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只有爱过恨过,体会众生之苦,方能与之共情……可你们偏偏闭了心、绝了爱,永远都不会明白。”
贺兰慎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竟觉得她说得有几分在理。
可是,怎样才是才是‘爱’?
这个念头如风过心湖,又起了涟漪。
平康里与崇仁坊之间的夹道旁长了一棵五丈多高的巨大梨树,据说还是开国之初便存在了,此时枝繁花茂,风一吹,落花便如夜雪洋洋洒洒,地上积了一层极厚的梨白。
夜空黛蓝,月色皎洁,梨花飞雪,微凉的花瓣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满身馨香。裴敏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不曾赏过花看过月了,那段英姿勃发、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仿佛还在遥远的前世……
她其实,是有些歆羡贺兰慎的。
“裴司使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寂静中,贺兰慎的声音更为低沉。
裴敏的眸中盛着月光和梨白,笑意依旧,顽劣道:“年少鲁莽,谁没有一点小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