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死同袍者的武器、铁甲为军中配备,战死后还归军中,随身的个人财物归家眷或者留有遗言要求随葬的,可随葬。官至副将级别以上的武将战死沙场后,他们的尸体要运回去,武器、盔甲可作为荣誉随葬或留给家眷。
这样的规矩下,哪怕玄甲军又渴又饿又累。他们在原地休息,吃了些随身带的干粮和水,便去找自己那一什的同袍尸体。
一什十个人,在大营时同住一间屋子,出征时同住一间帐篷,打仗时互为依靠,生死相托。睡觉前聊天,都会聊到打仗、生死,如果不幸战死沙场,托大家怎么料理自己的身后事,当时虽是开着玩笑说的,可大家都知道有时候并非玩笑。出征时,什长会登记他们的遗言,会让他们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里衬或裤头上,万一脑袋被砍了,尸首分家,甲衣也坏了,凭着里衣和裤头,还能把他们认出来。
一什的人一起作战,同袍战友死在哪,都是看见了的。
大家回头去找,遇到面目全非或者是脑袋和尸身分家的,找到脑袋,再挨个扒开周围无头尸的里衬和裤头,把人找出来。
夜里黑,他们就近寻些干草木头或者是烧敌军身上易燃的衣物照明,把战死的人找出来。
受伤的,缝针、上药救治,伤重垂死的,问遗言,问有什么交待,有些伤重没法治,又太痛苦的,如果对方有要求,还得送他们一程。
如果遇到乔世侯军队的伤者,还得补个刀。
乔世侯撤退,等于是把这些伤重的跑不动的,全部落下了。
玄甲军伤亡惨重,连自己人的伤员都顾不过来,根本没空去俘虏乔世侯的伤员,通通补刀送他们上路。
待玄甲军把自己战死的、受伤的战友们找齐,大家带人回去时,才发现……能够囫囵个儿地带战友回去的,没有躺下的人多。
四万大军出来,立着的,只剩下一半。
他们甚至腾不出手去扒乔世侯的铜甲军身上的铜甲,没空捡掉落在战场上的铜戟,就连因被玄甲军攻破、全军覆没的弩兵留下的重弩、连弩,都顾不上。
四位领军的大将军在回程的路上,聚到一起商议了下。
战场上的东西,不能留给乔世侯来捡。
他们等到大军回去,又各调两千人,出去扒铜甲捡铜戟,乔世侯的重弩、连弩,除留下少数几台完好的带回去研究,其余的全部摧毁,连机括都不给他们留。
毕竟只有南疆才有铁矿,拿走他们的铁机括,就能让乔世侯少造很多弩。
回城后的玄甲军,各什的什长把自己小队的伤亡报到校尉那。什长打没的,队伍里出来个活人上报。校尉打没的,往上一级报到千总那,千总打没的则又往上一级报到副将那。
伤亡层层上报,最后汇总到四位领军大将那里,四位领军大将再把大家的伤亡进行汇总,战亡一万八,重伤五千,这五千已经不可能再上战场,能不能活还得看他们熬不熬得过来。
四万大军,能战的只剩下一万七。四个大将军,有一个算一个,每个人的麾下都伤亡过半,加上城里的三千弩军,拢共剩下两万战斗力。
他们收到的消息,王世女带的大军才走到半道,算行程还要走一个月才到。
乔世侯,十八万大军压境。他的大军人数摆在那,即使他的大军死伤比玄甲军更惨重,活下来的数量也比他们多得多,甚至是数倍。
上午,出去清理战场,运铜甲、铜戟、拆弩的几千人带着东西回来了。
这些人白天打了一天的仗,晚上扒了一夜的尸体,待回来时,个个拖着好几套铜甲、铜戟,累得跟狗一样,恨不得在大街上倒地就睡。
他们回来了,乔世侯的战场死伤情况也清点出来了。
他们扒回来四万多件铜甲,捡回来七万多把铜戟。
乔世侯十万铜甲军,这一战打没了四万六千多人。
他的十八万大军,还剩下十万出头。
可玄甲军只剩下两万人能战,这些人里还有连夜去扒铜戟、至少需要休养好几天的,以及不擅近战的弩军。
大将军们都知道,他们不能再出城了,不然这样的仗再来一波,等不到王世女到,他们就得全部打没,金沙城会丢。
金沙城是南疆王搬师回南疆的必经之路,也是南疆北上取京城,取大凤朝东南面千里之地的必经之路。因为发现海盐,东南方向有裴曙和鱼大浪封地两个产盐大地,虽然后来他俩都弃了封地跑到南疆改成在海城经营沿海产业,但封地和盐场留下了。
盐场之利,使得原本通往海边的几百里无人之地,成为商贸往来的繁庶之地,也让大凤朝在东南面的疆土得到扩张。那边现在已经扩至两千里疆域,且盛产水稻等各种粮食,布帛、海产、乃至各种作坊都极为发达,是大凤朝仅次于南疆的富地,是南疆王宁肯先把乔世侯和京城放到一边也要先取的地方。
他们有四万多人,守的还是只守一面易守难攻的城。如果金沙城丢在他们手里,那真是是把南疆王争夺天下的大好局面全丢了不说,还将南疆置于生死险境,罪在不赦。
四位大将军聚在一起商议,守!死守金沙城,绝不能叫乔世侯的大军踏进金沙城,不能叫他的大军攻破城墙,他们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一定要守到王世女到。
他们有城墙,有坚城可固守,加上弩军还有两万人,即使乔世侯五倍于他们的兵力,他们只守一个月,这城是可以守的,也是可能守得住的。
乔世侯的大军和玄甲军都在休整。
金沙城城门紧闭,城墙上全是玄甲军,探子稍微靠近就遭到连弩射击,打探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乔世侯知道玄甲军难啃,但……打成那样,还能连夜清理战场,把他气到咬牙切齿兼无话可说。
他看到的是玄甲军连夜清理战场,把所有铜甲武戟全部捡走,那么必然是大军疲累至极,难以再战,正是攻城的好时机,一股作气准能拿下金沙城。
可是他的部下看到的是玄甲军连夜收尸,把战死在战场上的玄甲军尸体都带回去了,而他手下的尸体全都留在战场上被扒光甲衣。
一个个私下议论纷纷,那些不是心腹亲信的人里有很多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了。
亲随军打仗是出了名的不怕死,可想让他们死,得付出几倍于他们的人命。
如今军中都在议论,给他打仗,死了连尸体都不收!
大凤朝立国九百多年,乔世侯是只在南疆才看到给战死的人收尸的。以前打仗,从来没见有人收尸,也没有人有意见。
可如今,情况摆在眼前,乔世侯得先稳军心才能继续攻城。不然麾下的那些人不要说拼死去攻城了,很可能回头就反了!他只得放弃这攻城的绝佳时机,先下令大军收尸。
战死七万多人,没有一个重伤的,重伤的都死在了战场上。
这也是惯例了!因为即使是让其他人冒死把重伤的救回去,那基本上即使不死也没有了战斗力,废了,白白拖累大军。
可是,乔世侯的人收尸的时候,在战场上发现有人用血在一块大石头上写下了字。
累世公侯府的披甲人中,很多祖上也是贵族,识字的。那上面的字写着:乔世侯遗弃战场上的伤者!
旁边摆了几十具排成排跪地被砍头的尸体,全都是战场上受伤没能跟着撤走,再被玄甲军补刀补死的。玄甲军连夜出来扒铜甲的,里面有心眼损的人,看到玄甲军伤亡惨重,他们又累又困还要出来干这活计,满肚子的气,又发现死尸堆里还有没死透的,于是招呼同伴把这些人摆成排,砍了头,再给乔世侯留了字。
这本来是为了骂骂乔世侯出口恶气,再恶心他一下,干这事的人都没想到他能直接给予乔世侯大军的军心重创。
那一排尸体相对比大军的伤亡来说,连点零头都算不上,可那么跪着,尸头分家,再映着大石头上的血字,那真是瞧得乔世侯手底下的人心有戚戚的,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连人都挤不进去。
第262章
七万多大军战死, 如果要把每具尸体都挖坑掩埋的话, 那会是一个让乔世侯都头皮发麻的浩大工程,建天子陵都挖不了那么大一片坑。
每位天子登上大位时就开始建天子陵,至少要建上十几年。
大军攻城,给他休整、包括挖坑的时间连十五天都没有。
掩埋大军不需要像建天子陵那样凿石头建墓墙,不需要雕神像,不需要种陵前树,可朝廷工匠建天子陵用的是铜器,铜锹、铜镐、铜铲, 大军挖坑有什么?铜戟还是石斧、木铲?
乔世侯挤到人群中,看了眼那些跪在地上被砍头的尸体, 满脸冷峻, 下令:“收殓了,好生掩埋。大军三日后攻城, 拿下金沙城,首功封武侯, 封地凫城!拿下守城四位大将军中任何一人的头颅皆封武侯,封地,台城、固城、汤城、苑城,封地按斩获先后所得!”这五座城,都是原来越公府的封地。不过,封地主乃至其家眷亲友, 都让他血洗了。
五个武侯爵位!
如今没有天子, 侯爵可能作不了数, 但是有封地,那就绝对能作数了!如果只有一个首功爵位,大军中能人众多,自己几乎没有可能抢到,五个武侯爵位,这机会就大得多,且大将军的脑袋不难拿,因为打仗他们就冲在最前面,人群中最勇猛、铠甲最耀眼的就是他们。以前是怕死,不敢冲到他们对面去,但……如今有爵位,大家一涌而上,他便是天神下凡也能让大家埋了!
大军上下沸腾了。
那些原本还在同情战死同袍挖坑埋尸体的人,也不埋尸体了,立即回营去修自己的铠甲、长戟,为作战作准备,甚至还有一些人把箭刻上自己的名字,要是有机会放冷箭,也能取人头呢?虽然可能性不大,万一呢?那可是武侯爵位!
至于埋尸体这活计,谁爱干谁干,以前大家战死不也没有人埋么?南疆铜多铁多,他们富,他们有铁器挖坑,比不了,比不了!如今想想,乔世侯也不容易。
三日后,金沙城遭到乔世侯的猛烈进攻。
这些人为了封武侯,顶着箭雨不要命地往前冲,往城墙上爬。
前面的人被玄甲军执长刀砍翻摔倒在城楼下,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人的尸体继续往上攻,但凡有大将军露面的地方,立即遭到攻城大军的重点关照。
金沙城要地,之前南疆大军打唐公府夺城的时候,经过大战,南门城墙都让箭雨射塌了,北门完好,夺城之后,修南面城墙太耗费人力,只做了简单清理,北门城墙要重点防御乔世侯,特意修葺加固过。
夯土墙很难改造成砖墙,那得整面拆。好在南疆不缺木材,金沙城旁边就是天屏山,山里的木材多,锯子派上场,百年大树锯来加固城墙,直径半米厚的柱子铺上去,连重弩的攻城都能挡上几波。
城墙坚固,没有像其他封地的夯土墙那样让攻城大军扒塌,可他们看到大将军如同看到武侯爵位全都不要命地攻城。前仆后继地往上冲,那些城墙段,死在城墙下的尸体都快垒到跟城墙一样高,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人的尸体往上爬。
城墙只有丈余高,当城墙下的尸体垒到一人多高后,后面上来的人站在尸山上能跟城楼上的玄甲军齐平。
这时候玄甲军的军阵、重盾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那些踩着尸体扑上前的人,见到的就是足有成人肩膀高的重盾排成的长墙。他们看不到重盾后面的重盾兵,重盾兵为了扛住冲击,缩在盾牌后在拿支架撑住盾牌的同时,自己还得扶稳它,不让它侧翻或倒了,遭遇猛烈攻击时,还得拿自己的肩膀去顶重盾。
盾牌后露头的是长矛、长刀。
城里的武部也来了,他们配的是腰刀,但有轻弩,专门射杀靠近城墙但在长矛距离之外的。
通常来说,玄甲军怕混进奸细,在不到破城的生死关头,绝不敢轻易让其他人上城墙。武部的人哪怕惦记立功,也不敢跟玄甲军抢功,且攻城夺地、守城防卫不是武部的事,除非玄甲军主动救援,不然他们绝不敢提。
金沙城的武部司司掌是裴啸,裴曙的嫡次子,裴曦的亲侄子。
金沙城处的战略位置极其重要,因此它的武部驻军配置是比照鸾城来的,五千人,司掌下面有五位千总。
玄甲军打得那么惨,裴啸非常怕丢城。他的小叔和小婶都还在外面,得给他们守住回来的路。他家因为小叔的关系,只要不干出有损南疆和南疆王府的事,南疆有多强盛,他家就能有多显赫。这种情况下,他比玄甲军还着急,当即派出两千武部的人,全城戒严,但凡有可疑之人,直接拿下,如遇非常时候,可就地立斩,务必不能让金沙城里生乱。同时,他自己带着三千武部,找到玄甲军几位大将,请求上城头支援。
玄甲军原本也没同意,他们信得过裴啸,但不敢开这先例。
可乔世侯的攻击太猛,他们的人踩着尸体爬上了城墙,被砍倒在地又被人踩到脚下的攻城者,在最后一口气咽下去前,都还能拿断戟往玄甲军的脚上扎。
城一旦丢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这种情况下,可以说是在灭破的生死存亡关头,与武部的人合作携手守城。
玄甲军扛到中午,几位大将军迅速通了个气,找裴啸借人去了。
裴啸的这五千人,不是当地招来再训练的,而是从南疆的武部驻军大营里调出来的训练过的作战部队。
武部的职责是维护境内安稳,包括打流匪盗寇。大凤朝聚集数千之众修建山寨占山为王的流匪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玄甲军要打起兵和拥兵自立的公侯们,流匪盗寇归武部管,哪怕是聚集几千之众的流匪,那也叫流匪。朝廷便养着这样一支用来清剿流匪的武部大军。
武部大营的前身是裴曦开荒南疆时镇守南疆的战奴大营,之后驻扎到各城的武部人员都是经过演化和扩充的。
裴啸带的这五千属于武部的正牌老底子,裴曦的战奴不怕死,忠心,血勇,能战,讲的就是他们。
这么一支从奴隶中出来的战斗队伍,他们心中那改变身份命运不再当奴隶要当武将的心,比披甲人想当武侯的心更甚。
武侯,万中难出一个。
战奴们想当武将,累积军功就够了。
多拿一个敌军的人头,离当武将就近一步!
多立一个功劳,离当武将又进一步!
来攻城的,不叫敌军,叫战功!
他们跟着裴啸,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可以跟玄甲军一样上城头打仗立军功的机会,眼睛盯着的全是攻城大军的人头。玄甲军顶在前面,他们要拿人头也不好拿,碰不着,离得远,好在有弩。
什长拿好小本子,手底下的人端好弩,射下去一个,小本子上的“正”字添一笔。
如果谁喊声哪一个城墙段告急,小兵们立即把弩往腰上的弩袋里一塞,什长麻利地把小本子合上塞怀里,一群人提着雪亮的腰刀狂奔过去,对着刚把城墙撕出个口子的乔世侯大军便砍过去。
这时候顾不上割耳朵,得自己记人头数,回头清点了尸体,自己记的数跟杀敌总数核对,这就出来了。可以少记,但多记……容易出事。大家一起上城墙,又是小队作战,相互间都看着的。谁要是多记了,那是去贪墨别人的战功,数量对不上就得查,查出来,脑袋就没了。贪墨战功,罪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