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距离,是便携式单弩可以射中的距离。单弩很轻,他当成弓箭随身挂着把,见状,取下弩,飞快地一箭射过去。
一箭过去,一个穿着皮甲的披甲人胸口中箭,从草丛里滚出来,摔下坡。
钱进忠扯开最大的嗓门,大声喊:“当心有埋伏。”他一声令下,随行的人把弓箭、当弓箭用的单弩拿出来,朝着周围山上易于藏人的地方射出去,三千人一起射箭,有些弓上搭三支箭,跟箭雨没得比,但那就跟捅了马蜂窝和点燃了油锅似的,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伴响起,藏身在草丛石头后的伏军铺天盖地的从山上冲下来,还有弓箭朝着钱进忠射去。
钱进忠走在最前面,又是副将穿戴,还拿着望远镜,想也知道会当箭靶,他在大家放箭的时候,自己已经一拍马屁股往后逃。
射向他的箭落了个空,他把挂在马身上的轻盾拿起来挡住要害部位,亡命飞奔。
出发前就接到命令的先锋部队全都在喊:“有埋伏”,轻盾顶在头上,飞快地往后跑,很快就越过了拿重盾跑不快的重盾兵。
重盾是真的重,重盾兵很快被钱进忠带的人马远远地扔在了后面,且山头上的人已经快到跟前。他们当机立断地执行了出发前的王令:等到对方攻到近前,扔了重盾跑,要逃得有多狼狈逃得多狼狈。
他们并不需要南疆王额外要求,身后好几万大军,而他们除了重盾,唯一能战的武器只有一米长的腰刀,一个个撒丫子跑得飞快,遍地都是他们扔掉的重盾。
那些重盾有半人多高,主要材料是精铁和牛皮。
追赶在最前面的武侯,不伤一兵一卒,白捡一千多面重盾,这看得那些想等别人先打,自己等会儿再去捡便宜的人等不住了,带着发起追击。
谨慎的武侯或者是像陈纬那样在打仗上有些天分的,第一感觉就是不对劲。玄甲军的前身可是亲随军,兵势之强,堪称大凤朝之首,即使遇到伏击也会奋力一战。想想烟水城,严世侯打成什么样了,那都没退缩半步,这会儿大几万大军在这里,怎么可能逃?
可大半的武侯都追出去了!
南疆大军仓皇后逃的队伍不知道是冲击到南疆王的鸾驾还是出了什么变故,鸾驾翻倒在路上,两个身披鸾袍的人从侧翻的鸾驾里爬出来,在羽翎军的簇拥中七手八脚地爬上马,舍弃了翻倒在地的鸾驾飞快逃蹿。
鸾驾都翻了!那些行事谨慎沉得住气的人见状也加入追击。
武侯联盟大军分散在几座山上,离得远,根本没法传讯,如今大部分人都让重盾和鸾驾翻了刺激到,一个个奋起疾追。
陈纬直觉有诈,但他带的人也分得散,那些百夫长、十夫长们见到大家都发起了进攻、南疆大军都逃了,想都没想,带着自己的披甲人和战奴便追了出去。他还没来得及下令,手底下的人已经追出去大半,只剩下由自己直接统领看自己命令行事的亲信部队。
眼下两个选择,一,跟着大伙儿一起追,那极可能有诈,很可能有去无回。二,他现在调头回郁城,但无论追出去的人是胜是败,回头都得怪罪到他头上。
陈纬略作思量,当即派人去给其他武侯们传讯,事情反常,南疆有诈,他自己则带着亲信队伍以最快的速度撤往郁城。
命,只有一条。
郁城,是自己的。
无论那些武侯们打胜,还是战败,那都得经过郁城,那就得求到他头上,他给他们传了讯,又有守住郁城给他们守住退路的托词,也能交待得过去。
追击玄甲军的武侯联盟大军一头追进玄甲军重重包围中,他们虽然装备上了铜戟,甚至有了很多铜盔甲,但根本没有排兵布阵的说法,打法依然跟以前一样,由披甲人带着战奴,一窝蜂地涌上去,看谁能活到最后谁就赢了。
这样的队伍冲进南疆大军的伏击圈中,遭到了惨烈的一面倒式的围剿。
武侯盟联大军人多,又分散得开,且相互独立自行成团,又各有各的心思,因此队伍拉得极长。
那些谨慎的人跑在最后面,前面追击的人都已经到了伏击圈深处,跑到中间的都打起来了,他们才赶到。他们听到喊杀声,爬到高处看清楚战场上的情势,顿时明白过来,却为时已晚,大部分人都已经陷进去了。
他们原本想接应下意图往外突围的人,却见到一支玄甲军朝他们过来,吓得调头就跑。
贵族们骑马逃得快,扔下大军,先保自己的命要紧,却没想到竟然还有小股的玄甲军堵在逃亡路上专等着他们这些骑马逃跑的。
武侯联盟大军行诈降之事,这在玄甲军看来是降而复反、言而无信,抓来当俘虏都要防着他们再反。
羽青鸾下的命令是全歼,玄甲军上下也觉得这样的军队留不得,根本没想过留活口或俘虏的事,见到对方的人,不管是战奴、披甲人还是贵族,那通通以拿人头立军功为原则,越是贵族的人头越值钱。披甲人和战奴,割耳朵就成,贵族的命值钱,割耳朵有时候不太好区分得了,需要拿人头回去。
裴曦,论战斗力,打得过千夫长、甚至比得过不少副将,在玄甲军出击的时候,他老婆拔出青鸾剑、率先策马而出,带着羽翎军直奔对方人最多的地方。他身旁的羽翎军见到南疆王动了,左手挥着单手盾、右手挥着一米五长的长刀,嗷嗷地大叫着兴奋地奔出去了。
他了一半随行保护他的羽翎军出去当饵,本来就只剩下二百人,这会儿全让他老婆拐跑了,连老婆都跑了。他的身边只剩下几十个从庄子里的战奴选拔的护卫。
这些人比较死心眼,他们的战功不靠拿人头,靠保护好曦公,一个个团团围在裴曦的身边,也没有谁靠近他们,大家都奔出去了。
裴曦很纠结要不要也加入到战场。他见血比较少,去到战场上的心理压力很大,怕晚上睡觉做噩梦,更怕得战争后遗症。
他内心天人交战,想着可以看看老婆的战况给点参考意见。他老婆骑马奔在最前方,身后跟着好几百原本拿来充排面的骑兵,在战场上呼啦啦的左奔右蹿到处践踏敌军。那些羽翎军,步兵,早让她甩到后面,只剩下一些级别较高能骑马的还紧紧地跟在她身边。她从他身边奔出去时,手里拿的是青鸾剑,可能是剑太短,在战场上很不好用,她这会儿已经换成长戟,还是铜的!
玄甲军中早不用铜长戟了,抢人家的吧?
裴曦正在吐槽,他老婆又把铜长戟扔给身边一个羽翎军,抢过了人家的长刀,骑马提刀在人群中奔蹿,她骑在马上欺负人家步兵,跟砍瓜切菜似的,所过之处,人头、残肢断体到处飞。
裴曦觉得自己受的刺激有点大!
第252章
玄甲军从几个方向切入进去, 将对方原本就没什么队形的队伍撕碎,双军立时陷入混战,平时训练的大范围的平推打法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
一来, 地形不允许,不是坡就是坎,电视电影里那种适合两军对阵的一马平川的战场地形, 裴曦打过那么多回仗都没见过。
二来,武侯联盟大军跟个散沙似的,都是各奴隶主带着自己的战奴们抱团打仗,像武侯这样的大奴隶主, 身的战奴多,但是这些战奴得由披甲人管着, 打仗的时候, 战奴是跟着管他们的披甲人的,不是跟着武侯的, 能跟在武侯身边的只有负责专程保护他的那点披甲人和战奴。
裴曦拿着望远镜,看到做武侯穿戴的人, 自己被老婆拐跑护卫的心情顿时得到了治愈。好歹他身边还有好几十个护卫, 那些人远不如他,并且打着打着, 人头都叫人砍了。
战场上的大部分情况就是武侯联盟大军的披甲人、战奴抱成团,玄甲军则是按照训练时那样以小队编队结成阵, 或单个小队作战, 或多个小队小范围内配合, 他们从下午一直打到天黑。
积尸如山!
玄甲军踩在尸堆上跟那些疲累交加的披甲人和战奴……都不算是打了,单方面收人头。
战场上只能看到极少数还在拼死反抗的披甲人或战奴,武侯联盟大军里的大部分人都死了,少数人趁夜逃走或躲到尸体堆里藏起来。
玄甲军虽然占尽优势,可对方见到放下武器抱头投降都被砍了头以后,也是杀红眼拼着命反抗。
铜制的武器跟铁制的武器确实有差别,但人在拼命的时候,削尖头的竹竿都能戳死人,牙刷都能插在眼窝里要人命,武侯联盟的披甲人、战奴全都是打过无数硬仗的。他们手里的铜戟断了拿着断掉的铜戟继续拼命,自己的武器没了,就近捡在地上的兵器,重伤临死的时候,都能拼紧扑到人身上将手里断掉的铜戟杆戳别人脖子里!
玄甲军的伤亡同样惨重。
裴曦苟在易守难攻的小土丘上,身旁的护卫用人墙替他挡住冷箭角度,整个战斗,只有他最闲,估计也是心跳最厉害、最紧张的一个。
天黑了,视线不好,人都看不清楚,分不清敌友,也看不清地上是平地还是坑,容易伤成不必要的伤亡,玄甲军只得收兵。
极少数武侯联盟的人,靠当伏地魔悄悄爬出战场捡回条命。那些重伤的,则被补刀收走了性命。
玄甲军中负伤的,或被掺扶,或被抬离战场,缺胳膊少腿、眼睛瞎了、脸上皮翻肉绽被毁容的,比比皆是,很多人身上的铁甲都烂了,刀子卷刃都是普遍情况,断掉的亦有不少,长矛断成两截的更多。
盾牌也烂了很多。
很多人,是被盾牌砸死的。
武器没有了,铁铸的盾牌重,砸到头上那就是血窟窿。
裴曦想象中的战争情形,跟实际上相比,如同小孩子过家家。
以闵公府为首的公侯们造反,他经历的几场平叛战争都没打成这样,从参战人数、双方装备以及死战到底的那股劲儿都不是一个级别的。
羽青鸾提着刀刃上满是豁口的长刀满身是血地回到裴曦身边,两口子在战场上再次会合时,看到对方,都相当的意外甚至有点震惊。
裴曦眼里的羽青鸾,脸上溅满了血,头发、衣领、披风都让血渗透了,整个人跟被拧到装满血的澡盆里子涮了涮再提出来。大晚上的,旁边还有侍从举着火把给她照明,那火光映在脸上,衬着后面战场的背景墙,那真是地狱里出来的活阎王,说有多可怕就有多可怕。
羽青鸾则是没想到武力值比她还高的裴曦居然一直蹲在原地没挪过步,身上干净得不要说沾血,连灰都没沾上,人家戴着帏帽。
她是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有人在战场上还能保持这么清爽干净,还能蹲着看戏。
她在打仗,他……在旁边看着。
羽青鸾呆滞原地,半天没找到语言。
裴曦起身,揉揉蹲得有点发麻的腿。
站太久,腿酸,蹲太久,脚麻,野外虫子多,坐地上或石头上还怕被咬屁股。
他去到羽青鸾身边,接过她手里的长刀看看,发现卷刃和被砍出缺口的地方都多。虽然采用了包钢技术打造武器,可以兼顾韧性和锋利度,但工艺不高,打完仗,刀刃需要拿磨刀石好好磨磨。
裴曦把长刀递给旁边的随侍,对羽青鸾说:“我回头给你铸一把长刀。”陨铁早已没有了,铸出来的长短剑也都送亲朋好友了,如今要给羽青鸾铸长刀,只能把他当年用陨铁打的那套炒锅、菜刀之类的融了。
羽青鸾盯着裴曦白白净净的脸深深地看了两眼,轻轻地“嗯”了声,想到他的神异与众不同之处,便觉对他不能以常人之理度之。
她正给裴曦蹲在战场看戏找好理由,便被裴曦撩起捶落下来的头发。她差点被长戟刺中头,躲避的时候被刺中发冠,头发也散了,战斗时也顾不得那许多,想到之前应承裴曦的在战场上会多注意保护自己,顿时有点心虚,轻声说道:“本宫下次会多加留心。”
裴曦摸到羽青鸾的头发湿哒哒的,再看自己手掌,沾的全是血,满心感慨。
战事惨烈,打天下,又岂是那般容易的。羽青鸾要领兵打仗,自然是要亲上战场的。刀剑无眼,去到战场上,敢拼命的,反倒是更能活下来的。
羽青鸾还有很多事情处理,见裴曦完好无损便放下心来,跟裴曦打声招呼,便又去安排各项事情。
久战疲惫,伤员众多,大军需要安置。这附近能够地方驻扎大军的地方,已经被他们拿来摆成战场,再往前或者是往后,得走上大半天才能找到适合扎营的地方。久战疲惫,伤员众多,战场还没清理,不适合迁移。
羽青鸾下令清理战场就地扎营,先清理出一块地方扎起帐篷安置伤员。她派人去把几位大将召过来,问过伤亡情况,将防卫、巡逻、清理战场、焚尸等各项事情交办下去。
裴曦在领兵打仗上能帮上忙的地方真不多,只能张罗些后勤上的事。
这才刚打了两场仗,且都是胜仗,物资还算齐全,没有需要他多费心张罗的地方,他现在能张罗的就是把羽青鸾的后勤张罗好,让羽青鸾忙完回到王帐,能洗个热水澡、吃上饱饭。
想法是美好的,可大营扎在战场上,即使王帐旁边的尸体都清理走了,想挖坑搭个简易灶台做顿饭,一铲子下去,挖出来的泥都带着血。
身旁隔个几十米远的地方就有人清理战场的人发现藏在尸体堆里诈死的,这边想补刀,另一个可能是想着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总比都叫得极惨。受伤的,缺胳膊断腿肚子被戳破、肠子被抽出来的没死的,痛得受不了发出的哀嚎声,衬得满地尸体,那叫一个惨。
裴曦不迷信的人,都被吓出满身白毛汗。
王帐里的火盆照明,光线也不太亮,衬得站岗的侍卫们的脸都鬼气森森的,而且他们都不说话,特安静,外面惨嚎连连不绝于耳,帐篷里静得落根针都听得见,对比之下,那叫一个可怕!
他在王帐里待不下去,怀着给老婆送温暖求保护的心理,揣上些肉干、奶酪饼干等食物,跑去找羽青鸾。
他出了王帐没走到五十米就后悔了,自己还不如待在帐篷里,瑟瑟发抖都比出来强。
到处都是尸体,连下脚的地方都没了,踩到断手断脚都没关系,还有踩到人眼珠子的。
裴曦跨过无数的尸体,踩过无数烂掉的甲衣武器,终于找到他老婆,而她正把插在人劲窝里的青鸾剑拔起。
一道血箭从那人的脖子里飙出来,又溅到她身上。
裴曦的呼吸都凝固住了,他满脸呆滞地看着羽青鸾。
羽青鸾一脚把尸体踹倒,回头吩咐大家清理战场时多留心些,被别暗算了,一回头见到裴曦瑟缩在站在不远处,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快步过去,问:“发生何事?”
裴曦把她脸上新溅上的血擦了擦,艰难地咽咽口水,用沾着血的手,从怀里摸出揣过来的肉干和奶酪饼,说:“累了吧,吃点东西……”手抖得厉害,没拿稳,掉地上了,正好落在一个尸体的嘴里。那尸体大张着嘴,一副正好叼中饼的样子。
裴曦看着那尸体的样子,又脑补了一下,顿时吓得全身都在哆嗦。
羽青鸾见裴曦有异,不动声色地扶住他,做出一副谈机要密事的模样,悄声问:“怎么了?”
裴曦无法控制地哆嗦着,两条腿都软了,要不是羽青鸾稳稳地托住他,他得滑到地上去。他低声说:“我需要做心理建设。你扶我回帐篷。”他在战场上被尸体吓到的事,可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丢人在老婆跟前没事,丢人到外面去,别人会笑话羽青鸾的。
羽青鸾扶裴曦回王帐,挥手将帐中的护卫、侍从都遣退,没好意思问他是不是在害怕,扶他榻上坐下,又在他的身边坐下,说:“本宫在此,无碍的。”握住他的手,给予安慰。
裴曦哆嗦着,侧目,看向满身血就往床上坐的羽青鸾。他随即又想,战场上嘛,自己才是另类,羽青鸾这样才是正常的。
他说:“我两辈……我……从来没离战场这么近过,受到的冲击有点大,我冷静冷静,缓缓就好。”他觉得自己没被吓疯,真算是胆子大。他现在终于理解那些得战争后遗症的,还有打过仗的老人们说新兵刚上战场就被吓疯的。
他再次感慨自己的老婆是真牛掰,从小长在深宫中,上到战场这么勇武。
羽青鸾同样感慨,“此战,颇为惨烈。”不仅对方几乎全军覆没,玄甲军亦是死伤众多,是南疆大军伤亡最大的一战,亦是最凶险的一战。如果他们事先没有识破两次伏击,只怕……全军覆没的会是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