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株小树苗是从刑场移植来的,白杨树是杨属落叶大乔木,是一种分布广适应强的树种,生长迅速,高大挺拔,十几年就能长成遮蔽荫凉的大树,很多速生林选用的就是杨树,但这棵树并不是人工栽种,而是野生野长的野树。
刘昆仑在行刑床上躺着的时候,其实很想喊一句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是当时的氛围不够高亢浓烈,没有行刑队和刽子手,也没有人山人海的围观群众,只有冷冰冰的白大褂和针头,他也就没了喊一嗓子的兴致,默默赴死。
当按钮按下去之后,自动执行系统开始工作,针剂通过细长的塑胶导管注射入刘昆仑的静脉血管,真的没有痛苦,只有困倦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快死了,想挣扎也没有了力气,就这样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是一棵,再没有人类的意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根系深深扎在泥土中,从土壤中吸取水分和养料,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树干和枝杈,能感觉到树叶在进行光合作用,起风的时候,枝叶随风摇曳,平静的时候,就看日出日落,心境如止水,恬淡如树。
有一天,一群人来到这里,动用了挖掘机将一颗颗树从原地撅起,连带着包裹着根系的泥土一起用麻绳打包,多余的枝杈剪掉,放在卡车上拉走,小白杨也在其中,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但想不起这个人和自己有什么故事。
这些树木都被运到几百里外的一个城市,堆放在园艺公司的仓库里,那个女人很着急,生怕这些离开土壤的树木死掉,她再三催促,那些工人终于开工,小白杨被从中挑出来,运到一个菜市场前的空地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另一个眼熟的女人走过来,一眼就从树堆里选中了这一株。
“我要这棵小树苗。”那个年轻女人说,然后领着两个工人扛着小白杨回去,在自家面馆门口绿化带里挖了一个坑,把树移植进来,培土浇水,从此小白杨就有了新家。
这里可比旧家热闹多了,每天都有上千人经过,大街两侧是粮油店、小超市和小吃店水果摊,前面路口拐进去是一个大型的农贸市场,人们总是空着手进去,提着蔬菜鱼肉出来,有时候会在面馆稍作停留,吃一碗米线或者面条。
初来乍到,小白杨水土不服,他感到浑身无力,就像得了病,树叶开始枯萎,那女人心急如焚,不知从哪里找来药水,用给人类打针的器具给小白杨打了点滴,药到病除,小白杨很快就恢复了活力。
昆仑面馆的邻居都是小饭店,有专门早上营业做煎包的,有中午才开张的小酒馆,一直营业到深夜时分,昆仑面馆主营业务属于快餐类,中午傍晚生意最好,过了晚上七点半基本就没什么客人了,但女主人依然在店里守着,似乎在等什么人,但这个人一直没来。
绿化带里种了一排树,都是新移植来的,这些店主们并不爱惜,他们总喜欢把刷锅洗碗的水倒在绿化带里,还美其名曰增加营养,但面馆的女主人从来不这么干,她总是浇最干净的水,把垃圾打扫的清清爽爽。
别人都喊她春韭,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小白杨心中忽然浮出一句诗来。
……
时间一天天过去,春韭的肚子大了起来,附近商铺的老娘们的闲言碎语她充耳不闻,依旧日复一日的忙碌着,听着昆仑面馆里传来的切菜声,小白杨的树叶摇曳沙沙响,仿佛在合奏一曲生活的歌。
作为一棵树,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春去秋来,在初秋的一个下雨的晚上,挺着大肚子的春韭正准备关门结束一天的营业,她收拾好东西,封上炉子,艰难的翘脚拉下卷帘门,上锁,可是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正摔在绿化带前,疼的爬不起来,抬起脸来都是血。
小白杨在雨中肃立,他多想弯下腰去搀扶春韭,可他不能,他只是一棵树。
好在张雪峰就在对面,他总是等春韭结束营业之后才收摊,发现春韭跌倒后他立刻冲过来,将春韭扶起来,发现血顺着裤腿流,小张大声疾呼,把附近没关门的商户都喊了过来,七手八脚将春韭抬上自己的五菱之光面包车,在雨中驶向医院。
雨雾中,面包车尾灯渐渐远去,小白杨雨中低垂着树枝。
当小白杨再次见到春韭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春韭出了月子,带着两个婴儿来到面馆,一边看孩子一边经营,两不耽误,两个孩子是龙凤双胞胎,一男一女,都很健康,跟春韭姓苗。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两个孩子渐渐学会了爬,学会了坐,学会了走路,面馆就是他们的家,在春天,他们躺在摇篮里听妈妈讲故事,在夏天,他们坐在和面的盆里洗澡,在秋天,孩子穿上了妈妈织的毛衣,在冬天,雪花飘舞的日子里,孩子在妈妈的带领下,给小白杨的树干缠上保暖的麻绳。
六年后,白杨树已经亭亭如盖,两个孩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对面张雪峰的水果摊越做越大,五菱之光换成了福田卡车,摊子变成了店面,门头上挂起来“红升水果”的招牌,据说在城市里开了六七家分店,唯一没变的是张雪峰依然未婚。
春韭也没嫁人,小白杨不止一次看到张雪峰在傍晚快关门的时候来面馆里小坐,低声说些什么,但春韭总是微笑着摇头。
摆在春韭面前的难题不少,最火烧眉毛的是孩子没户口不能上学,她自己的户籍还在葫芦崖乡,没转到近江来,俩孩子没爹,户口就一直没上,幼儿园都没读,但是九年义务教育是强制性的,春韭也不想让孩子当文盲睁眼瞎。
但春韭谁也不认识,她拎着烟酒糖茶去居委会,去派出所,去街道办事处,去当地小学校,虽然两孩子乖巧听话,拼音汉字都会,但户口和学籍就是办不下来,小白杨不知道春韭面对的那些面孔和挫折,他只知道每次春韭回来都不开心,都会找自己倾诉。
春韭在内心里已经将这棵树视作刘昆仑的化身,六年前刘沂蒙移植栽培的树木有三分之一没能存活,只有这一棵树长势喜人,她觉得昆仑哥就在树里,看着自己的每一天,她有什么心事也会在夜里对着树说,反正也没别人听见。
“昆仑哥,咱们的孩子没法上学,他们说,只能上民工子弟小学,好歹也是个学,我没本事,对不起你……”春韭说着,流下泪来,她摸着树干,手上湿漉漉的,也许是天气太潮湿了吧。
两个孩子依然是黑户,但终于有了学上,学校离得远,春韭买了辆电动车,早上送孩子上学,中午学校管一顿饭,下午三四点再去接过来,然后两个孩子就在店里做作业。
……
北京,苏晴和王海昆的孩子没有去上私立贵族小学,而是选择了接地气的北京第二实验小学,这是西城区甚至全北京最好的小学,生源质量极高,学生家长全都是成功人士,配套的学区房售价高达天文数字。
苏晴的孩子是个健康漂亮的男孩,父亲王海昆对这个孩子要求很严格,可以说毫不溺爱,甚至陪伴孩子的时间都很少,好在母亲陪在身边,今年上小学一年级,他同母异父的姐姐苏颜正好上六年级,苏晴两个一起照顾,家也从朝阳公园的别墅换到了城西二环带游泳池的豪宅大平层。
别人眼里锦衣玉食的阔太太生活,当事人未必幸福,苏晴就是典型的例子,她嫁了个名流富豪,有着花不完的金钱,而且老公并不是秃顶老头,算起来还是初恋哩,但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自从苏晴怀上这孩子之后,王海昆就再没和同过房,如果不是生活上照料有加,简直就像是打入冷宫的后妃。
儿子也不让人省心,年纪小小就显现出纨绔子弟的潜质,这和苏晴的溺爱分不开,在她眼里,大女儿苏颜的分量及不上儿子十分之一,当然这也和苏颜的生父身份有关,那个男人恶有恶报,早已关进了监狱。
王海昆对苏晴不薄,除了每月十万元零花之外,每逢节日礼物不会少,别人买个ysl的口红都要发朋友圈显摆一下,苏晴收老公的口红礼物都是全色号的,手边别人排三年队才能买到的爱马仕铂金包她就有四五个,而且购物基本不去商场,来了新款商家会主动打电话过来约时间,然后几个销售经理拿着货物到王太太家里让她挑选试穿,她是所有奢侈品牌的核心客户
苏晴知足,她没有野心,没想着拴住男人的心,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栓得住,他那么年轻,那么有钱,而且精力和野心都那么大,这男人属于世界,不属于自己,但三十出头的苏晴也有生理需求,她孤枕难眠,渴望有人抚慰,但她绝不敢越雷池半步。
日子过成这样,还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