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辙了。
白安季逃一般坐回了自己的马车,打算等回家后向父亲请罪:他实在是拿不下油盐不进的李鹜。
要是白戎灵在好了——他不禁想,这让人操心的臭小子别的本事没有,给人添堵倒是一把好手,该让他去接待李鹜,说不定能以毒攻毒。
另一边,李鹜从驾车的沈家小厮那里要来了一片薄荷叶扔进嘴里。
他一屁股坐在车厢软垫,吊儿郎当用脚踢开了虚掩的车窗,一边看着窗外后退的街景,一边哼起小曲儿来。
小曲儿出口后,他忽然想起教他这只曲子的李鹊,脸惬意的神一顿,心逐渐沉重起来。
他坐直了身体,变得深沉的目光遥遥眺望着窗外的月。
光影斑驳的月在夜风的吹拂下,缓缓飘天空最高点,冰冷的囚室面罩着一层银光。大狱里安静无声,除了偶尔响起的一声病痛的呻吟。吱呀一声,尽头处的大狱入口传来一声门响。
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
脚步声打破了大狱里的安静,惊醒的犯人如洞穴里的老鼠,躲在阴影里窥探着从囚室之中走过的男子。
男子身穿官服,神凛然,一身久居位的气质。
他走到尽头的一间牢房,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平儿……”
傅汝秩惊诧看着靠着冰冷石壁,慢慢睁开双眼的少年,目光落在他缺失的半边脸颊。
李鹊慢慢起身,在囚室破碎的月光里,面对傅汝秩跪了下去。
他的额头,叩面,缓缓:
“不孝子容不平,参见父。”
第229章 她肚子里,可怀着他的……
“平儿, 你怎会在此处?”傅汝秩眉宇紧锁,“你的脸……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当年母亲溘然长逝后,我无法接受丧母的事实,在混乱迷茫中选择了离开京城。我年纪小, 涉世不深, 流浪到金州后无以为生, 只好留在一家青楼帮忙, 因缘际会下认识了如今的镇川节度使李主宗。几年过去,我自认闯荡出了经验,能够为义父效犬马之力, 报答当年的养育之恩, 所以在傅公子来到襄州之后,主动脱离镇川投效, 希望借此能够见到义父。”
李鹊的额头依然抵在地面上, 他盯着正好就在眼前的一根稻草, 条理清晰,神情镇定地说:
“只是傅公子不知我的过去,误以为我是不速之客, 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没有义父首肯, 不平不敢擅自告诉公子真相, 是以被投入大狱,以待之后裁决。不平无法可想, 得知义父近日就会返回建州, 这才托人将母亲留下的信物贸然送到义父面前。至于我的脸……说来就长了。”
傅汝秩叹了口气,说:“来人,把牢门打开,解开他的镣铐。”
不到片刻, 李鹊身上沉重的镣铐就被狱卒解下了。他站了起来,在狱卒不可置信且畏惧的目光下,挺直背脊走出了囚室。
傅汝秩把他带回了傅府,派人服侍他沐浴更衣。半个时辰后,焕然一新的李鹊坐到了傅府的东厢房里,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檀木榻桌,桌上放着一个紫砂胎的深蓝茶壶,和两杯茶香四溢的大红袍。
“……原来你和镇川节度使还有这样的渊源。”听完李鹊说出他如何失去的半边脸颊肉后,傅汝秩不由叹了口气,“不曾想,你离开京城后,竟受了这么多苦楚。”
“有舍就有得,不平虽然变得容貌可怖,但也因此避免了许多烦心事。夜里的时候,客人欺压妓女,白日里,妓女便欺压龟公和婢女,青楼里的龟公没有几个不是一身脏病,不平因为这张脸,反而逃过一劫,也算因祸得福。”李鹊神色平淡道。
“不管怎么说,你受苦了。”傅汝秩说,“我得知你母亲去世后,本想将你接出教坊,那里的人却告诉我你已行踪不明。若是当年你便来投奔我,也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李鹊低着头,不卑不亢道:“若是没有这些年的历练,不平即使留在义父身边,世上也不过是多了个惹人闲话的酒囊饭袋罢了。不平觉得,只有亲自摸爬滚打后,才会知道世间险恶,如此也好在义父身边效力,报答义父当年恩情。”
“……你放心吧,等蝉雨回来后,我便将你的身份告知于他。他素来通情达理,知道缘由后便不会再为难你。”傅汝秩说,“这段时日,你便到我身边做事吧。你此前是何职务?”
“兵马指挥司吏目。”李鹊答。
傅汝秩皱了皱眉:“你既然熟悉军务,那就继续留在军营,只是军职低了些。我记得兵马指挥司还差个南指挥使,今日起,你便任这个职吧。”
“不平惶恐,叩谢义父赏识!”李鹊立即退了退,向着傅汝秩揖手一拜。
“你既还叫我一声义父,便不必如此多礼。”傅汝秩说。
李鹊应声。
“蝉雨此次走得匆忙,你可知他所去为何?”
“好像是武英军那里又有些不安分,公子带人前往东都了。”李鹊面不改色道。
“淳于安为了和谈,夹了几日尾巴又开始不安分——是该敲打一番了。”傅汝秩皱眉道,没有对李鹊的话起疑。“你在牢里关了几日,没吃好也没睡好,今日就早些休息吧。我叫厨房给你准备了夜宵,你想吃的时候,随时叫人去拿。”
李鹊揖手道:“多谢义父关心。”
“天色已晚,你先休养两日,等我交代下面后,你再去兵马指挥司上任。”
“喏。”
傅汝秩起身,李鹊跟着下榻,揖手相送他的背影:
“不平恭送义父。”
待傅汝秩的脚步声完全远离了厢房后,李鹊重新抬起头来。
虚伪的恭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海般抑压的寒意。他走回榻前,拿起了傅汝秩那杯只沾过口唇的茶盏,指骨慢慢收紧,颜色发白发青——直至咔嚓一声,茶盏在他手中碎裂。
尖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手心,染着丝丝血迹的大红袍茶水顺着他的手指滴落下来。
他看着茶水里的一丝丝血迹,低声说:
“十一年都等过了,再多等几日又算得了什么……”
“大哥,你一定要好好的……”
……
沈珠曦在家里等到大半夜,这才等到姗姗来迟,一身酒味的李鹜回家。
看他那毫不知情,轻松惬意的模样,沈珠曦心里的火就蹭蹭往上长。
这股强压的火,在李鹜洗漱完,爬上床,嬉皮笑脸地顶她的手时达到巅峰。
“不行!”沈珠曦抽回手,气愤地打了他一下。
李鹜无辜地看着她,又蹭了过来:“我吃过药了……”
“你吃的假药又不管用!”沈珠曦脱口而出。
“怎么会是假药呢?”李鹜睁大眼,“这可是老唐头亲自给我抓的,说是对男子身体无害,事前喝一碗就完事了……”
完事个屁!
假药!害得她现在好像肚子里装了个即将爆炸的药炉子!
沈珠曦懒得跟他分辨,转过身背对李鹜,没好气道:“反正不行!”
“你生什么气?”李鹜靠了过来,“谁惹你生气了?就是天王老子,老子都去给你出气——”
“……真的?”沈珠曦转过身,用气得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李鹜瞬间就晕乎乎了。
“当然是真的。”
“好,”沈珠曦说,“那你在院子里睡吧。”
李鹜:“?”
李鹜站在门口,茫然地接住扔进怀里的枕头,然后看着房门砰地一声,在面前关上。
寂静的空气过去片刻,李鹜忽然回味过来,抱着枕头想要再开门,却发现门从里面落了门栓,他只好拍着房门,气急败坏道:“沈珠曦!沈呆瓜!疯婆娘?!”
“你才是疯鸭子!”门里传来沈珠曦生气的回击。
“我怎么就惹你生气了?”李鹜说,“你把我赶出来干什么?”
“不是你说——就是天王老子惹我生气,你都会为我出气吗?”沈珠曦在门里喊,“更何况,现在天气热了,你在院子里睡反而凉快,你前两天不是还在说热得你睡不着觉吗?我看这样正好!”
“好个屁!”李鹜气得不行,“赶紧给老子开门!别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像笑话!”沈珠曦在屋里答得飞快。
“你这时候就牙尖嘴利了!平时要你亲我一口怎么都扭扭捏捏的?”
“要你管!”
“你——”李鹜气得快要吐血,“你是老子的女人,你不要老子管你要谁管?!”
他险些吐出天下第一狗的名字,好不容易,才在最后关头又咽了下去。
就连说出这个名字,他都嫌晦气!
“反正你今晚就在院子里睡吧,你要是不想在院子里睡,去别处睡也行!”
“沈珠曦!你有本事开门说话!沈珠曦?疯婆娘!疯婆娘!”
门里再没有声响。
李鹜担心拍门声太大,引来守夜的下人,只好收了手,骂骂咧咧地抱着他的枕头走到门前的栏台上坐下。
“疯婆娘!你真要把老子关在门外?”李鹜压着声音骂道。
门里安安静静。
“老子睡地板,你在里面睡床,你睡得安稳吗?!”
里面依然没有应答传来。
看来,以这疯婆娘对他的良心来说,很有可能睡得安稳。
但李鹜,怎么可能让她睡得安稳?
李鹜莫名其妙就被赶出卧室,又无语又气恼,扔下枕头走向了厨房。过了一炷香时间,他提着抱着许多东西走了回来,没一会,就在沈珠曦门前的院子里搭起了一个小火堆。
李鹜拿出火折子,倏地引燃了火堆。
火光闪烁,木柴燃烧的噼里啪啦声音传进了卧室。沈珠曦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这屁人,丧心病狂想要一把火烧死她?
她肚子里,可怀着他的孩子!
……可能怀着吧。
沈珠曦按捺不住好奇,从床上爬了起来,蹑手蹑脚走向门口。
离得近了,一股烤肉的香味从门缝里飘了进来。
沈珠曦瞪大眼睛,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将门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
这下好了,不但滋滋作响的五花肉和烤得金黄的玉米段直接撞入沈珠曦视野,空气里飘散的肉和香料混杂在一起的扑鼻香气也跟着冲入沈珠曦空了一晚的肚子,转瞬激活了她遗忘的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