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只是有些吃惊罢了。”李鹊说,“因为参见公子时,卑职就说过自己的名字。”
“你叫李鹊,但是在李鹊之前,你又叫李雀儿,”傅玄邈说,“我很想知道,在李雀儿之前,你最初的名字又叫什么?”
“……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我看你有几分眼熟,或许我们之间……从前有什么渊源也说不一定。”
李鹊心里一惊,筝弦再次弹上指腹,一滴血珠落在了筝面上。
“公子说笑了,卑职出身卑贱之地,容貌又如此粗鄙不堪……若是从前有过渊源,公子定然不会忘记。”李鹊道。
“既然和我并无渊源,难道是和我傅氏有所渊源?”
傅玄邈端坐一旁,大袖铺展,神色平静,半真半假的语气让人难以揣摩其真意。
李鹊低声道:“公子折煞卑职了。”
接二连三的血珠滴落在筝弦上,筝面变得血迹斑斑。李鹊的手指被锋利的筝弦割得稀烂,十指连心的疼痛让他额头上布满冷汗,然而傅玄邈没有喊停,他也只能继续弹奏下去。
“我在寿平村,曾命李主宗寻一个叫李鹜的人。”傅玄邈说,“这个人,后来找到了吗?”
“……”
“为什么不说话?”傅玄邈的声音轻若云雾,“因为你在思考,我究竟知道了多少对吗?”
冷光一闪,筝声在尖锐的噪音中猛地中断,一声闷哼堵在李鹊紧咬的牙关里。
他的手上多了一片半月形的拨片,尖锐那一头深深插入他的血肉,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涌了出来。
“李鹜的秘密,我已经知道了。”傅玄邈说,“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的秘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鹊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因为傅玄邈握着拨片,在他的手背上慢慢转动。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脸上依然是那副风淡云轻的表情。
像竹,像莲,像一切清净事物。
“公子,车马已经备好。”燕回从小径另一边匆匆走来,抱拳道。
傅玄邈从拨片上收回了手,冰冷的视线在李鹊完好的另半张脸上徘徊。
“……不用急,你还有许多时间来编织你的谎言。”他说,“我有信心让你自己张口。”
傅玄邈站起身来,转身往亭子另一边的燕回走去。
他转身的那一刹,无数暗卫从林中冲出,转瞬便包围了亭子里的李鹊。
“投入大狱,待我回来后再做定夺。”傅玄邈冷面道。
“喏。”燕回立即应声,转头吩咐手下带走李鹊。
“对外封锁消息,就说我偶感风寒,不便见客——尤其是陛下那边。”傅玄邈一边大步前行,一边冷声道,“派人立即前往抚州,请父亲回建州坐镇。”
燕回犹豫片刻,说:“……公子此行,是否也要对老爷保密?”
“……在我迎回公主前,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属下听命。”燕回低头道。
……
天还未黑,傅府已经闭门谢客。不到一个时辰,天下第一公子偶感风寒的消息就已传遍大街小巷。
李鹊坐在囚室角落,靠着冰冷的石头墙壁闭目养神。耳边时不时传来远处狱卒断断续续的谈话。
他受伤的右手放在膝盖上,红黑的血迹已经干涸。昏暗的囚室中,阴影恰好蒙在他缺失的半边脸颊上。两片阴影合二为一,反而隐匿了那片可怕的凹陷。
不知过了多久,谈话声渐渐停止了。一个瘸着腿的布衣男子提着饭桶走了进来,挨着囚室给每人送上一碗一看就丧失食欲的饭菜。
轮到李鹊时,布衣男子的饭勺舀了两下,把碗里的饭压了又压,送出一碗装满肉菜的饭碗。
“恩人,我听他们说你下狱了还不信……你怎么进来了?”布衣男子压低声音道。
李鹊似乎早有预料,仍闭着双眼,平静道:“你娘身体怎么样了?”
“好了,好了!多亏大人善心——我娘已经能下地了!”布衣男子有些激动,一脸感激地看着李鹊。
“你曾说过,谁能救你的娘,你就给谁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我不用你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李鹊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扫向怔住的男子。
布衣男子一脸为难。他犹豫半晌,咬了咬牙道:“恩人放心,我这就回去把我娘送走,等我娘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豁出这条命也会救你出去!”
“你用不着救我。”李鹊说。
布衣男子愣住。
“这是我一直等待的机会,它终于来了。”李鹊说。
“恩人这是什么意思……”
“当朝宰相傅汝秩不日就会回建州,只要你把这个送到他面前——”李鹊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陈旧的绣帕,用力放进了布衣男子手里,“就算你还了恩情。”
第226章 “是傅汝秩——”他缓……
扬州的春末夏初,四处都美像画一样。
李鹜傍晚出门赴春风楼的宴,沈珠曦也坐车去赴白府的宴。一路上,她都忍不住将车窗出一条缝隙,赞叹不已地欣赏着沿街的风土人情。
和千疮百孔的京畿地区不同,富庶的扬州仿佛还像停留在大燕最强盛的时期。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走街串巷叫卖的小商贩络绎不绝,就连随处可见的平民女子,也穿着柔软干净的布衣,脸上的表情也是安详柔和的。
沈珠曦深吸一口气,肺腑都是食物和鲜花的芳香。
马车在白家停下后,白家管家亲自接待了她,一路卑躬屈膝地引她所乘的步舆往里走去,嘴里的俏皮话说个不停。一看便晓她身份贵重,必须小心接待。
步舆稳稳地往前走着,途径众多假山游廊,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沈珠曦看暗自咋舌:自离皇宫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这么大手笔的宅院了。白府的豪奢,即便比起皇宫来,也差不了多少。
步舆在主院正厅门前停下,沈珠曦走下步舆,视线越正厅门槛,落到厅中二老身上。
管家知情识趣,吆喝抬舆的小厮小跑离开。院中只剩下沈珠曦一人。厅内的老快步走出,为首的正是多年前和她在宫宴上有一面之缘的白游庚。
他老了许多,那张中年时就稍显凌厉的面庞在老了后更加瘦削,高高突起的颧骨让他面容显得阴鸷,可他泛红的眼眶和激动的神色,打消了他们之间生疏的隔阂。
沈珠曦含着眼泪,急忙上前扶住想要行大礼的老。
“祖父祖母不要多礼。”
白游庚却坚持跪了下去,固执地行了跪拜礼。白老夫人见状,也跟行了大礼。
行完大礼,白游庚才让沈珠曦把他扶了起来。
“殿下金枝玉叶,受礼是应当的。况且这不单是见礼,还是赔罪——为掩人耳目,我们不能到门口亲迎,还望殿下勿怪……”白游庚道。
“我已决心脱离宫廷,自然就不再是什么公主。祖父祖母不必如此,要说赔罪,也是我该向们赔罪才是。珠曦身份复杂,贸然前来扬州,说不定会给祖父祖母增添麻烦……”沈珠曦说。
“子孙辈给大人添麻烦,不是再正常不的事吗?”白游庚热切的泪眼定定地看沈珠曦,“我家那混小子不知给我添了多少麻烦,不也没被我赶出家门么?就放放心心给我添麻烦吧!”
沈珠曦想起到处被嫌弃的白戎灵,不禁破涕为笑。
“进来说话,进来说话——”白游庚拉她往屋里走去,热情主动的态度让一旁连话都插不上的白老夫人露出了无奈的表情,“祖父给准备了许多扬州糕点,不比宫里精致,看看合不合口味。”
沈珠曦被拉近正厅坐下后,各式江南点心变花样送来。光是配点心的茶叶,沈珠曦就喝了西湖龙井、黄山毛峰、洞庭碧螺春、君山银针、庐山云雾等不下。
白游庚盛情难却,似乎想把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她。沈珠曦吃了一肚子点心和茶水,还没来得及歇口气,白府的晚宴就准备好了,她又被拉到了摆满佳肴的餐桌上。
在白游庚面前,沈珠曦好像变成了一个还不会吃饭的孩童,自己都用不伸出银箸,碗里堆积的食物就越变越多。
“好啦,再夹,殿下碗里就放不下了。”白老夫人看不下去,出言劝道。
“放得下,放得下——”白游庚满面宠溺地看沈珠曦,手上连连做快吃的动作,“殿下太瘦了,离宫后一定受了很多苦,如今回了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把从前瘦下的都补回来才是。”
沈珠曦羞涩地笑了笑,低声道:“……李鹜对我很好,我没受什么苦。”
白游庚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张口刚要说什么,旁边的白老夫人就用手肘用力撞了他一把。
他这才把话忍了下来。
沈珠曦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知道李鹜很好,但别人不知道。她不能因此责怪外祖父,她相信只要给她时间,她一定能让外祖父改变主意。
她的信心来自二老对她溢于言表的关爱,她自信能够获得他们的让步。
一顿饭吃完,山珍海味都在桌上走了一遍。沈珠曦实在是吃不下了,这半天下来,她几乎吃了整整两天的饭量。一想到接下来又要坐喝茶,沈珠曦就觉头大。
好在,白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提出要带她在白家走上一走。
白游庚立即同意,热情地在前引路。
沿路介绍了庭院和假山楼台之后,白游庚带着她步入一处浮翠流丹的精致院子。周遭的艳丽华美让他眼中刚刚还在闪烁的快活黯淡了下去,失去兴奋的亮光后,他的双眼重新恢复了老人特有的黯淡,一缕怅然和悲伤浮上这片浑浊的海。就连他的脚步,也忽然迟钝起来。
即便他不口,沈珠曦也能猜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游庚变沉默,取而代之口的是一旁的白老夫人。
“这是你娘出阁前住的院子,一切摆设都以她喜好为主。白家几代都只生儿子,好不容易了一个女儿——”
她的脸上露出一个母亲回想起自己心爱孩子时特有的神情,唇边带一抹笑意,说的是责备的话,眼中却只有温柔。
“外祖父把她宠坏啦。”
“光说我,”白游庚不服气地嘟囔道,“当初也没少惯。”
母妃入宫多年,出阁前住的院子依然干净明亮如新,可想而知,这些年来,老一直在照顾这座宅院。
或许他们还期望,有朝一日,入宫为妃的女儿还能得到出宫省亲的恩典,再次住回长大的地方。
直到宫变发生后,这期望才彻底破碎。
这处华美的居所似乎有奇妙的魔力,让三个先前还有说有笑的人变得少言寡语。
三人走到房屋门口时,白游庚忽然停了下来,走向旁边不远处的一处秋千,伸手抚了上去,一脸感慨道:“这是你娘六岁那年,我亲手给她扎的秋千……”
沈珠曦看那座已经明显腐朽的秋千,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垂双髻,容婉娩的女童站在秋千上,满脸明媚笑容的画面。
世事难料,那时仍年幼的白宓想不到,其他人也都想不到,白家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最后竟是这般结局。
“……母妃是缘何进宫的?”沈珠曦忍不住道。
她的问题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白游庚才冷笑一声,说:“帝王心意,要生便生,要死就死……哪有什么为什么。”
“老爷——”
白老夫人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天底下哪个女儿乐意听她父亲的坏话?更别提,这父亲还曾是九五尊。
她重新看向沈珠曦,柔声道:“当年,先帝登基后第一次南巡,在江南众多人家中选了我们家接驾。机缘巧合下,宓儿和先帝有数面之缘,应该就是从那时,先帝对宓儿上了心,后几次南巡,都指定我们白家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