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知错了?”傅玄邈轻声。
“千真万确,杨柳再也不敢了……以后公子叫杨柳做什么,杨柳就做什么,绝不会再欺上瞒下,擅作主张了!”
“既如此——你能为拿一个东西么?”
傅玄邈慢慢揭开小炉子上的锅具,白色的雾气腾空而出,渐渐扩散在空气中。
“公子想要什么?无论什么杨柳都去给你拿来!”杨柳激动得连声音都变形了,本就嘶哑的声音更加干裂。
傅玄邈说:“的拨片。”
杨柳一愣。
那枚拨片,傅玄邈手中那枚拨片,她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入了滚烫的沸水之中。
“你能拿给吗?”傅玄邈说。
杨柳咬了咬牙,踉跄着站了起来,赤着的双脚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一步步走到了亭中。
她看了看锅里的沸水,看了看傅玄邈。然后,将左手探入了沸水之中。
锅中的水开声骤然变大,随着杨柳的左手在锅中吃力地摸索,一股难以言说的肉香从锅里飘了出来。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片刻后,杨柳拿出了拨片,探入沸水的半条手臂变得通红,她惨白的脸上也布满豆大的汗珠。
她跪了下来,拨片从她失去控制的左手中无力地跌落在地上。
“拨、拨片……杨柳拿出来了……”她颤声道。
傅玄邈看着她,轻声说,“你既愿意在沸水里为我取拨片,为什么不愿将做过的事情从实招来?”
“杨柳已经都说了!”杨柳哭着说,“杨柳都说了啊!”
“不……你还有事情瞒着。”
傅玄邈看着她的眼睛,丝毫不为所动。
“是什么事情……让你到了这个地步,也要不惜代价地保守呢?”傅玄邈说,“不得不说,有些好奇了。”
“公子,你相信……”杨柳泪流不止道,“做过的那些错事,已经都交代了。杨柳真的知错了,公子……公子……求你看在以前杨柳为你赴汤蹈火的份上,相信一回吧……”
“你的脸……”
傅玄邈的目光落在她的脸庞上,他眼中闪过的那一丝遗憾,让杨柳感觉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可惜了。”他说。
杨柳尖叫一声,因为燕回走了上来,抓住了她后脑的发髻,拖着她往煮开的锅炉前走去。
热气往她脸上扑来,刚刚用左手感受到的痛苦向上蔓延,她的脸皮也跟着灼烧疼痛起来。她原以为数日的酷刑已是痛苦和恐惧的极致,没想到,还有更大的痛苦和恐惧在前面等着她。
“说——说!”杨柳崩溃了,涕泪横流着大叫道。
燕回的手不再下压,她得以挣扎着远离了滚烫的炉子。
傅玄邈没有说话,只是用冰冷的目光,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自白。
杨柳知道,说出这句话,她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比起死亡,她更怕在他心目中最后留下的,是一张丑陋扭曲的面目。
她张开嘴,发出无助和绝望的泣音。
“越国公主……还活着……”
第225章 “李鹜的秘密,我已经……
“这位哥哥, 不知公子突然召我所为何事?哥哥心善,能不能给我先透透底?”
李鹊解下腰间荷包,连着缴下的大小武器一起交给面前的侍卫。
冷面侍卫看也不看他的荷包,取走武器后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前推了一把。
“公子在亭中等你。”
李鹊拿着没能送出的荷包, 更加慎重警惕, 他一边缓步往前走去, 一边将隐晦的目光扫向四周。
竹林茂密, 叶片葱葱,是个隐藏杀机的好地方。
李鹊是玩弓的好手,因此比任何人都熟悉箭镞上流动的冷芒。竹林看似清净平和, 纤长的竹叶之中, 茂盛的草丛之中,却无不潜藏着冰冷的杀意。
他垂下眼眸, 规规矩矩地走到凉亭前。
一条蜿蜒的血迹, 从石阶一直蔓延到亭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被从亭中拖进了竹林。
象征清雅澹泊,谦谦君子的翠竹,反而成了藏污纳垢, 隐藏尸身的地方。就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 淤泥中不藏两具白骨就是对这绝佳藏尸地的浪费。世人牵强附会的寓意, 和为了迎合这种无聊寓意而惺惺作态,以及利用这种牵强附会来为自己的私欲开路的人, 让这种牵强附会变得加倍可笑。
李鹊低着头, 在亭子前面单膝跪下,向亭中之人恭敬请安:
“卑职李鹊,参见公子。”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染着丹蔻的指甲盖, 落在染着星星点点血迹的湿润土地上。
李鹊飞快移开视线,脑子里却快速思考起来。
会用丹蔻染甲的,必然是女子。能被傅玄邈接见的女子,数来数去也只得几人。
要说谁最有可能是这指甲的主人,除了忽然失踪的杨柳以外,不作他想。
杨柳是傅氏豢养的家妓中,留得最久,最受重用的人,要是傅玄邈决心弃用她,一定是因为她触犯了傅玄邈的禁忌。
傅玄邈的禁忌很多,但能让他不惜自损羽翼也要泄愤的禁忌,不多。
“你来了。”傅玄邈开口道。
亭中只他一人。
他面无波澜,手中把玩着一片小小的拨片。仿佛一切如常。李鹊却眼尖地捕捉到亭子里未干的水迹和稍显仓促的歪斜石釜。
火苗在釜底蹿升,釜里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李鹊脑中立即浮现釜被打翻过,然后仓促间又重新注水放上茶炉的联想。
短短片刻,他心中已百转千回。
“不知公子急召卑职,所为何事?”李鹊低着头道。
“你来了也有一段时日了,感觉如何?”傅玄邈问。
“……承蒙公子和诸位上峰照拂,卑职这些天获益颇多。”
“不止是获益颇多吧。”傅玄邈淡淡一笑,“我听说,你在军中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到几日就笼络了人心,表现得很是亮眼。若继续让你当个小卒,岂不是让明珠蒙尘?”
“公子谬赞了。”李鹊将头垂得越低。
竹林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四个侍卫抬着一具熟悉的棺椁走了出来。
李鹊认得这具棺椁,也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他曾跟着这具棺椁走了大半个月,从襄州一路走到建州。
在他用余光跟随着那具棺椁移动的时候,亭子里的傅玄邈轻声开口了:
“今日,我得知一桩奇事。”
李鹊对即将发生和刚刚发生的事情有了几分了然:傅玄邈知道棺中人不是越国公主了。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多少?
李鹊收回目光,低头道,“何事让公子惊奇?”
“我刚刚得知,越国公主并未身死。既然越国公主并未身死,寿平村里发现的女尸又为何能够拥有公主的饰物和亲笔——这难道不是奇事一桩?”
“……果然是桩奇事。”李鹊说。
“依你之见,这农女为何会有公主随身之物?”
“许是机缘巧合下,得了公主的馈赠吧。”
“馈赠饰物换取食物倒也还说得过去,馈赠千字文又是什么道理?难道越国公主善心大发,想要为这农女启蒙?”
“……说不定确是如此。”李鹊说。
傅玄邈看着他恭敬卑顺的模样,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确是如此,世上的巧合那么多,再多一件两件的,也说明不了什么。”他说,“你既然识字,可懂乐理?”
“卑职幼时在青楼长大,学过一二。”
“那你来弹上一曲。”
李鹊抬头看向亭中人,傅玄邈神色淡淡,侧着身子让出了琴桌前的位置。
李鹊见他并非随口一说,这才起身缓缓走向亭子。
“你可知这是什么筝?”傅玄邈说。
“……卑职才疏学浅,只能认出这是制作精良的铜筝,红木轸足,枣木岳尾,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这是三百年前白马寺古桐清平道人所制,几经辗转才入我手中,本是打算送给越国公主赏玩的。”
“既如此,卑职怎敢玷污如此珍宝……”
“无妨。”傅玄邈说,“左右,已是无用之物。”
在傅玄邈的坚持下,李鹊终于将双手放上古筝。
傅玄邈依然把玩着手中的拨片,丝毫没有将拨片让出的意思。
李鹊沉默不语,以指腹拨动筝弦,流水般的筝声乍然泄出。
他低垂双眸,视线固定在不断震颤的锐利筝弦上,依然无法忽视落在身上的蝮蛇般阴冷的目光。
筝弦不断击打着他的十指指腹,从一开始的疼痛,渐渐转到麻痹。
“你叫什么名字?”傅玄邈忽然说。
这个问题像一枚银针,准确地插入了李鹊的防备间隙,刺进了他的软肉。
他稍一迟疑,拨出的筝弦就弹到了手上,立马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不敢让傅玄邈看出端倪,不顾手指的疼痛,继续拨动筝弦。
“你的音乱了,”傅玄邈缓缓道,“原来,这竟是一个值得惊慌的问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