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精神矍铄的精瘦者穿着锦袍坐在八仙椅上,面表地看着李鹜,眉心微微皱起。雪白的长须一直延伸到胸腔的位置。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鹜觉得,者居高临下的眼神,和他踩着狗屎时的表有点相似。
可是——
这屋里哪来的狗屎?
……
李鹜走后没多久,沈珠曦一边整理自己从襄州带来的李,一边心神不宁地思考白家单独邀请李鹜上门的用意。
沈夫人忽然派丫鬟来请她前往后院花厅,说是有贵客来访。
她刚来扬州,能认识么贵客?
沈珠曦先是疑惑,接着快想到了么,连忙叫来媞娘给她换上衣裳,脚步匆匆地前往了后院花厅。
果不其然,沈夫人不在,在花厅里等她的是一个白发斑斑的妇人。
一见那张与母妃有几分相似的面庞,沈珠曦就明白了来人的身份,眼泪不自禁地从她眼眶中涌了来。
“身参见殿下……”妇人颤颤巍巍往前走了一步,向着沈珠曦跪了下去。
沈珠曦急忙三步作两步,及时扶起了大礼的妇人。
“珠曦不孝,劳外祖母亲自上门,珠曦给外祖母赔罪了……”她含泪道。
“殿下切勿如此,折煞了身……”白夫人紧紧握着沈珠曦的双臂,通红的泪眼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遍,沈珠曦不知为何,眼泪一直止不住,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来自何处的委屈挤压着她的心房,让眼泪在妇人面前源源不断。
白夫人掏带着一缕药香的手绢,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珠,颤声道,“殿下平安回来,便比么都好。你母妃若是知道你还活在人世,一定也能放心了。”
过了好一会,沈珠曦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扶着白夫人在桌前坐下,亲自给她倒了一壶茶,白夫人一直用欣慰而怜爱的目光看着她,看得她心中发热,眼眶发酸。
她从没想过,让她感受到血缘亲的,竟然不是父皇,不是母妃,不是兄弟姐妹,而是千里之外远在扬州的外家。
“珠曦不孝,让二为担心了。”沈珠曦哽咽道,“这些年来,外祖母和外祖父的身体可还康健?”
“还好,还好——”白夫人含着泪花道,“见着你,一切都好了。你祖父一直念叨着你,要不是还需有人接待你夫君,他今日就忍不住想要上门见你了。”
“珠曦怎好劳动二?祖父祖母想要见,派人说上一声就好了。”
白夫人想起白游庚对这位凭空而的外孙女婿的种种成见和非议,抬起手背按了按眼中的泪水,认真问道:
“曦儿,祖母有一事问你,你能否当着你上的娘亲告诉话——你嫁给那李鹜,究竟是自愿的还是不得已的?”
“从头到尾都是自愿的。”
“可他身卑微,至今也只是个节度使,根本配不上你……”
“他配得上。”沈珠曦毫不犹豫道,“祖母,李鹜从没逼做过不喜欢的事。他身卑微——但那又怎么样?他,有勇有谋,他把当一个真正的人看待,而不是一个身份,一个象征。”
白夫人一怔。
沈珠曦直视她的双目,诚恳道:
“是真心嫁给他的。”
“……好,懂你的意思了。”白夫人神色复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你放心,你祖父那里,会尽力去劝的。能看到你毫发损地回到扬州,已是菩萨的庇佑,也不奢望其他的了。只是你祖父性格固执,想要说服他恐怕还需费一些精力。”
“多谢祖母体谅。”沈珠曦感激道。
白夫人欣慰地看着她的脸庞,一脸动容道:“你母亲阁之后,们鲜少再见。后来她在宫中失势,更是没有办法见她一面。渐渐的,连自己女儿长么样都快记不住了。可如今,一见着你,你娘的样,就又在脑海里清晰起来了。”
“你流落在外两年,和你祖父时常做梦梦到你和你母亲。”白夫人握着她的手道,哽咽着说,“你母妃一直想让你找个家世寻常的驸马,离开尔虞诈的京城,回扬州开公主府,过富贵闲散的一生。如今你回到扬州,也算是圆了她的心愿了。”
.
提到去世的母妃,沈珠曦的眼泪再次决堤。
世上还能跟她谈起母妃的,也就只剩外祖父母了。
白夫人同她执手相看泪眼的时候,李鹜正在白家同白游庚大眼瞪眼。
第223章 “总之——那李鹜不是……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对视持续了片刻,白游庚终于动了。他伸出右手按在扶手,缓缓站了起来。
那只被苦难浸泡过的大手布满鸡皮和黑斑,和他身上的锦袍格格不入。
“……李大人,久仰了。”白游庚面无笑容,低沉如鼓道。
“久仰!久仰!”李鹜毫不外,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闻名不如面,对白老爷一如故,仿佛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祖父!不如直接叫你祖父,如此也可彰显你的亲近——”
“李大人说笑了。二品大员叫老夫祖父,老夫可担待不起。”白游庚嘴边露出一抹讽刺,“李大人远道来,老夫准备了一桌粗茶淡饭,小地方菜式,希望大人不要怪。”
“白老爷像我失散的祖父,你就是叫我吃糠今日也照吃不误,粗茶淡饭算得了什么!”李鹜大手一挥,如同自家一般自在,“都端来吧!”
白游庚嘴角抽了抽,讽刺神色更重,
“此处并非用膳之处,还请大人跟来。”
李鹜跟着白游庚走出花厅,分别坐一辆步舆,一晃一悠间来到了另一处院子。白游庚拒绝小厮的搀扶,自己按着扶杆走下步舆,率进了面前的庭院。
洁白的砂石铺满地面,一条平坦的青石小路横穿砂海。李鹜一边跟着白游庚沉稳的步伐,一边辨认着砂石里四处的图案,惊讶发现,起伏的波浪竟然组成了一幅隐居山水图,一个头戴斗笠的老渔夫坐在扁舟独自垂钓,身边有一个小小的火炉,火炉旁边落着几根惟妙惟肖的鸭毛。
白游庚停下脚步,特意等着李鹜观察这幅沙画。
李鹜拍手叫好:“有眼光!鸭肉就是好吃!”
白游庚:“……”
两人走进设宴的正厅落座,白游庚淡淡一声“开席罢”,一个个穿着精致丝绸,镶金佩玉的美貌婢女端着琳琅满目的菜肴鱼贯而入,菜式是多,但食材来看去,都只有一种。
“老夫听闻三千禽兽,李大人独爱鸭一种。今日特备下全鸭宴,不知大人可还满意?”白游庚意味深长道。
“满意极了!”李鹜也意味深长道,“没想到白老爷也是爱鸭人,们志趣相投,定然能合得来。今日正好有酒有菜,不如白老爷就和结为异姓祖孙,成就一段上天赐下的缘分?”
“……李大人果然和传言一样,口齿伶俐,善为说辞。”白游庚冷笑道。
“白老爷也和传言中一样,和你说话真像大冬天剃了头发——冻脑!”李鹜摸了摸脑袋,拿起面前的银箸招呼道,“这脑一会再动,吃,吃!让我试试白家大厨的手艺!”
李鹜说着,夹起一箸青螺炙鸭放进嘴里,稍一咀嚼,焦脆的鸭皮就在口中爆出香气四溢的鸭油,李鹜睁大眼,忍不住惊叹道:“这味道好!”
“这是我白府特色,掌勺的大厨是以前御膳房给陛下做吃的庖长,尝过这道青螺炙鸭的人无不称之一绝。”白游庚缓缓道,“光有粗茶淡饭未免太过失礼,老夫还准备了富有江南特色的歌舞表演,请李大人一赏。”
白游庚拍了拍手,片刻寂静后,两队衣裳清透的舞姬在琴声中进入舞厅,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一名穿红衣的年轻女子。
红衣女子的姿容身材无一不是上佳,即便是在一群美貌舞姬的衬托下,依然能够轻松脱颖出。
名妓徐听听靠着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样样精通红遍江南,无数人捧着千金只求美人一面也无功返,白游庚却能用一张帖子将人请到自家府为其表演。
拜倒在徐听听石榴裙下的男人至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要说完全不为所动,至今他也只见过傅玄邈一人。
傅玄邈惯了内教坊的精致歌舞,不将江南青楼简陋的表演放在眼里也算情有可原。李鹜算什么?他要是也能做到不为所动,他就把白游庚三个字倒过来写。
石榴红色的裙袂在半空中飞舞,香风一阵接一阵地朝李鹜扑来。
白游庚自信地看向李鹜。
后者紧皱眉头,侧头打了个喷嚏,嫌弃色溢于言表。
白游庚:“……”
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究竟是江南名妓虚有其名,还是这两个身份地位南辕北辙的男人不约而同都有什么难言隐?
白游庚皱着眉向正在费力演出的徐听听,又了一眼夹起油封鸭腿大快朵颐,连丝余光都没有投向徐听听的李鹜,不等徐听听的歌舞表演完,他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沉声道:“既然不能让贵客高兴,那还不如尽早下去免得丢人!”
琴声骤然断了,徐听听惊慌地跪倒下来,一段红绸垂落地面,半掩着雪白丰满的手臂。
“这位大人,可是听听的表演有何不妥之处?听听学艺多年,自知仍有不足之处,还望大人指教一二!”
李鹜头也不抬,不屑道:“这年头拜师也要交束修,你钱都不给就想让指教,做梦呢你?”
徐听听没想到一句逢场作戏的请罪词会引来这样的答。
话已出口,她不得不解下腰间一串纯金打造的金铃,双手递出道:“听听请大人指教……”
李鹜腾出一只手,嘴里叼着油封鸭腿,接过金铃后还在手里掂了掂,这副轻车熟路的模样,让一旁的白游庚睁大眼睛,仿佛梦回当年还在扬州收保护费的时候。
李鹜把金铃揣进兜里,终于用余光瞥了地上的徐听听一眼,满脸嫌弃道:“转行吧,你不行。”
“大人——”徐听听泫然欲泣。
“行了,别丢人现眼了,下去吧!”白游庚沉着脸打断了徐听听的话。
徐听听委委屈屈地提着裙袂下去了。
屋里只剩二人后,白游庚开口道:
“李大人怜香惜玉的方式真是别致。”
“过奖了,过奖了——”李鹜说,“不比白老爷今天准备的这顿‘粗茶淡饭’别致啊!”
白游庚拧了拧薄薄的嘴唇,夹起面前的一块鸭肉放进碗里,眼神盯着吊儿郎当,油盐不进的李鹜,银箸慢慢碾着肥嫩的鸭肉。
“老太爷,老夫人来了。”
一个婢女停在正厅门口,恭敬地弯腰道。
不知为何,白游庚脸上神情一松,连眉心都舒展开来。只是再松快的神情,转头一李鹜,立马就又凝结了起来。
微妙的饭局好不容易结束,白游庚借口行走不便,让儿子白安季出面送走了李鹜,自己马不停蹄就往后院赶去。
白老夫人正在摘头上的簪子,到白游庚出现,一点也不意外。
“那李鹜呢?”白老夫人关心道。
“关我什么事?”白游庚不耐烦道,随即神情一变,急切道,“殿下呢?殿下起来如何?”
“殿下起来气色红润,似乎过得不……”
“不可能!”白游庚一拍桌,脸色铁青道,“殿下跟着这个要钱没钱要身份没身份的泥腿子,能过什么好日子?说不准,以前连厕纸都用不!”
“这……不可能吧……”出身富庶家庭的白老夫人有些难以想象,世还有用不起厕纸的人。
“什么不可能!他就不是好人!”白游庚斩钉截铁道,“这双眼睛,从没走过眼!这小子,坏心眼多得很!”
白老夫人想起今日答应沈珠曦的话,犹豫片刻,试探地吹起了枕边风:“多点心眼也没什么不好……我殿下心思纯净,正需要一个想得多的人来互补……”
“互补个屁。”这话给白游庚火上浇油,让他更为生气了,“殿下那么纯善的一个孩子,怎么放心把她交给这种心眼长成蜂窝的奸邪之人?这辈子就宓儿一个女儿,那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