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诧异地停下匆匆的脚步。
“最后一次,让她穿着喜欢的衣裳走罢。”傅玄邈抚平了她衣襟上的褶皱,轻声说,“棺椁准备好了么?”
“回公子,已经准备好了,就在门外!”
“你出去吧。”
燕回的目光到底忍不住扫过床上的尸骨,他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后,最后还是咽下了劝解,揖手道:
“……喏。”
门扉又一次关上后,傅玄邈看着娴静腼腆一如往常的她,轻声说:
“你已经不可能背叛我了,对么?”
回答他的,只有死寂。
紧闭的门扉再一次打开了。
傅玄邈抱着白净的尸骨走出,乌黑的皂靴脚踩惨白的月光,最终停在临时寻来的棺椁前。
他将尸骨轻轻放入棺椁,轻声道:
“……曦儿,暂且委屈你了。”
白骨沉默不言,温顺地接受他的一切安排,她身上的浅绯衣裳,让他想起在她身上所见的唯一一次。
那时他与太子已经分歧初显。
在助他出谋除去几个觑视太子之位的兄弟之后,太子开始忌惮傅白两家联姻后的势力,不但没有履行助推联姻的诺言,反而站到了皇帝那方,阻碍起两家的婚事。
他前一日刚让太子吃了闷亏,后日,就在她身上看见了那身绯红的衣裳。
“你总是这么傻……”他凝视着她不再清澈明亮的眼,说,“误把假意当真情……”
反过来,让做戏的人……
不知不觉入了戏。
傅玄邈在棺椁旁缓缓坐了下来,仿佛笨拙的老者。他靠着冰冷的棺椁,一动不动,宛如石像。如火通红的手悬在棺椁边,垂下的指尖似要触摸她纤瘦的骨骼。
高高在上的月亮在云层中渐渐湮灭了。
东方熹微,薄雾消散。一缕金色的光束划破黯淡天幕。
一个脚步沉缓的身影打开了库房的大门。
傅玄邈步入其中,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鲜艳衣裙、珠翠衣帽、珍珠钗镯,以及五色镂金纱厨里的象牙磨喝乐……每一样,都是她在这里就会忍不住惊喜出声,双眼闪亮的东西。
都是让他心痛如绞的东西。
傅玄邈走到金纱厨前,缓缓伸向一个穿红裙的女童磨喝乐,却又在渗着血丝的右手碰到她之前,先缩了回来。
接着,他一把推翻了纱厨。
磨喝乐接二连三砸向地面,稀里哗啦声响不断。
傅玄邈靠着冷冰冰的墙壁,缓缓跌坐在地。玄色的鞋尖不远,正对一抹朝阳。
连破碎的死物都要怜惜的朝阳,却唯独对他视若不见。
他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弱声如呢喃:
“鸾乃凤之族,翱翔紫云霓。”
“一朝各飞去,凤与鸾俱啼。”
“朱曦烁河堤……”
“使我……心魂凄……”
……
沈珠曦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闪的烛火惊醒。
她眨着睡意朦胧的眼睛从桌上起身,发现李鹜一动不动坐在身旁,而窗外已经大白。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惊讶道,“怎么都不叫醒我?”
“……你等了我两夜?”李鹜哑声说。
沈珠曦不想让他忧心,避重就轻地笑道:“我是看书看着不小心睡着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忙道,“你用过晚膳了么?要不要我叫人送点吃的?”
“好。”李鹜说。
沈珠曦刚刚起身,李鹜拉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我想吃你煮的鸡蛋。”
沈珠曦心中不解,仍答应了他的要求,来到厨房亲自烧火煮水。
“你不叫丫鬟来么?”李鹜倚在门边看她。
沈珠曦一边往灶台下扔着木柴,一边得意道:“我早就能自己烧火了。”
她说得对。
虽然笨拙,但炉子里的火焰还是在她的照料下缓缓蹿了起来。
她架锅烧水,从橱柜里拿鸡蛋,虽不熟练,但依然进行得顺顺利利。
等她把鸡蛋放入水中后,李鹜走了上去,拿起她的双手,把她已然没有金枝玉叶那般娇柔的十指紧紧握在手中。
“你做……”
沈珠曦话没说完便愣住了。
李鹜把她的双手拿到面前,在一根又一根手指上,留下羽毛般轻柔的吻。
“待你兄长建都,我们就归隐山林吧。”他说。
“可你……”
她知道他有多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她能感受到他心中那股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
因为无比清楚,所以才对他此刻的话震惊得无以复加。
“人不能太过贪心,”李鹜说,“稀世珍宝——我只要一样就够了。”
沈珠曦脸上的诧异逐渐化为坚定,她看着眼前认定一生的男人,重重点了点头:“好,等阿兄建都,我们就归隐山林。”
“如果归隐山林,我就给不了你盛大的婚礼,也不能让你过上贵妇人一样的生活……即便如此,也可以吗?”
沈珠曦因他罕见的忐忑而一怔,随即露出粲然明亮的笑容。
她的手仍被李鹜握在手中,每一次,都是他百折不挠地走向自己。
她也想主动一次,她也想为她一生唯一认定的男人做些什么,成为照亮他的光,亦或支撑他的大地。
“只要站在我身旁的是你——”
沈珠曦鼓起勇气,迎向李鹜笔直的视线。
“天上可以,地上可以……水里火里,我都跟你去。”
……
水开了,鸡蛋也煮好了。
李鹜站在鱼头县移植过来的桂花树下,一上一下地抛着滚烫的鸡蛋。
沈珠曦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耍杂技般地晾凉煮鸡蛋。
每一回,她以为鸡蛋的下场是粉身碎骨,都被他的大手在事情发生之前挽救回来。
“我给你用凉水泡一泡吧。”沈珠曦忍不住道。
“不行。”李鹜断然拒绝,继续耍他的杂技。
过了一会,他用余光瞥着沈珠曦,微扬的下巴露出一抹得意:
“……怎么样,你夫君厉不厉害?”
沈珠曦刚要回答,一个人影从前院走出,站在雕花的屋檐下。
“大哥,”李鹊说,“参知政事要带着越国公主的棺椁走了。”
沈珠曦凌晨从李鹜那里得知了寿平村发生的事,现在听见“越国公主棺椁”几个字,不禁神情复杂。
“走就走呗。”李鹜毫不在意道,“没上门通知,就别想我去送。”
“我也要走了。”李鹊说。
李鹜忽然站直了身体,凌厉的目光箭一般射向李鹊。
沈珠曦也被李鹊的这句话给砸晕了,无人看管的鸡蛋即将砸得粉碎,李鹜一个弯腰,一把握住了跌落的鸡蛋。
他握着鸡蛋大步走向李鹊,最后站到他的面前,目光紧紧钉在他的脸上。
“你在开什么玩笑?”
“大哥,我没有开玩笑。”李鹊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根株附丽是人之常情,大哥出身卑微,充其量也就是一个节度使,与其在大哥手下做马前卒,我为何不去做天下第一公子的马前卒?”
“做老子的马前卒和做傅玄邈的马前卒能一样吗?老子什么时候,把你真正当过马前卒——”李鹜面色大变,怒火蹭蹭地冒出眼眸。
沈珠曦第一次看见他动了真怒。
她惊诧而担心地看着李鹊,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想要改换门庭。在她心里,李鹊根本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在大哥手下,我顶多是个知府,在傅玄邈手下,说不定我也能捞个节度使当当。换了大哥会怎么选?”
李鹜毫不犹豫道:“知府就知府,只要我们四个在一起,谁做大官又有什么区别?你要是想做这个节度使,你来做!”
“……在大哥眼中,官场竟然如同小儿的家家酒吗?”李鹊神色稍冷,说,“所以大哥才成不了大事。”
“你说什么?”
李鹜捏起拳头要上前,沈珠曦吓得连忙把他按住。
“雀儿,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你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沈珠曦焦急道。
“嫂子看错我了。”李鹊冷淡道,“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
“那姓傅的是什么人你不清楚?”李鹜怒声道,“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去投奔傅玄邈,这和你说你要去找死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