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屏幕上还在播放直播视频。
龚真紧紧地搂着女儿。
龚家千金的哭嚎声渐渐止住,她茫然地看向大屏幕,忽然抬起骨瘦如柴的手,颤抖着擦了下眼泪。
视频里,杨玉英在自己的画作旁边躺下,眉眼舒展,秋风吹过,撩起她的发梢。
她正和人说话,指了指画中场面:“地陷突如其来,人类无所防备……你害怕吗?”
充满磁性的笑声响起:“那你害怕吗?”
杨玉英笑道:“怕,很怕。不过我愿意装得不那么怕,我是要做救援师的人,人类安全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大家看到我不怕,或许也会变得没那么害怕了。”
龚小姐哽咽了一声。
……
突然出现在美术协会里的这场直播,纯粹是个意外,是有个观众在看直播,正好让龚小姐看到,龚小姐的神情出现了变化,以至于心理医生突发奇想,才和这观众商量把视频直接大屏幕播放。
他们都没想过,这次的直播会给美术协会的‘青年杯’比赛带来太大的影响。
按照孙教授的说法,绘画不需要什么安静的环境,人在菜市场,可以画,人在战场,一样可以画。
后面放个视频,难道就不能比赛了?
也的确是如此,一开始只是周围的观众和几个评委在围观,只是觉得视频里的姑娘画的实在有点好,到也没别的想法。
只是随着龚真的女儿忽然惊醒,在现场掀起轩然大波来;
龚千金的情况,在燕平美术界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着龚真本身是一位非常有欣赏能力的大收藏家,主要收藏画作,尤其喜欢收藏青年画家的无名之作。
当下的知名画家里,到有一小半年轻的时候卖出去的第一幅画,都是卖给了他。
不知多少著名画家将其视作知音。
龚家的小姐也是一名画家,虽然她父亲更钟情于写意画,但她画得最好的是工笔画。
孙教授都屡次夸奖过的,甚至曾经动念收她为徒,可惜,三年前这孩子被卷入地陷,一群朋友一起遇难,唯独她一人得以生还,说是幸运,心灵却受到了巨大的伤害。
这三年里,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不认识父母,不认识亲朋,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龚小姐的事在画坛里可谓人尽皆知,她本人的知名度也非常高,此时忽然异动,连那些参赛选手都被惊动。
孙教授和几位重量级的评委,同样走了过来。
他们亲眼看到杨玉英在直播中所作的画,一时沉默,有评委甚至屏住呼吸许久,感觉到窒息才恍然回神。
孙众卿甚至走到大屏幕前,眼睛眨也不眨一吓,半晌长叹一声:“这姑娘的画技似乎有一点点的生疏,当然,基本功相当有,而且一看就知道,这是童子功,但是一个人是不是一个好画家,和画技有关系,但没有绝对的关系。”
他双目熠熠生辉,目光落在地上那副简陋的画作上,忽有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
“她的画充满了灵性……世间的画家千千万万,好画家至少能找出个千八百人,唯独此画,无论是懂画的,还是不懂画的,都能从中看到敬畏,看到希望。”
孙教授微笑起来,“我一直认为,画作被高高供奉在高台上,让少数人欣赏,不是坏事,但如果能有一个画家,画出普世皆认为好的画作,那才是我们画坛幸事,也是我辈中人该当追求的境界。”
“这个姑娘的画,不用我来评论,不必你们去评价,只要看到它的人,都不会认为它不好。”
孙教授几句评语,所有人都震撼不已。
那些参赛画家们却是哀叹起来:“忽然感觉要糟!”
这次比赛,一半以上的画家都是画的地陷相关的题材,讴歌救援师的,表现灾区人民苦难的等等。
本来大家还算有信心,觉得自己努力了这么久,也能抓住孙教授的脉,孙教授向来偏爱救援师相关的题材,他自己的成名作《黎明》系列,其中他最用心的两幅作品,都是‘救援师’。
当时《黎明》系列在拍卖会上叫出六亿三千万的高价,平均每副画作都上亿。
大顺画坛巅峰,便是孙教授的《黎明》。
但在直播间的美女主播,拿着一根树枝画下这样的作品之后,他们中好些人,深吸了口气,几乎对自己的画作失去了信心,简直乱了方寸。
当然,也有几个画家大受刺激,仿佛打了鸡血,埋头认认真真地画起来,无论技法还是感情,骤然升了一个台阶。
孙教授多毒的眼,一眼扫过去就笑:“我看,你们以后多举办几场比赛,比赛现场给这些孩子们找一点刺激……”
斯拉!
几个评委正说话,就见坐在最前面的张雪林,手下一抖,画纸从斜上到斜下,被划成了两半。
众人都一怔。
旁边的评委正举步过去,打算找人给他们家的种子选手补一下,张雪林猛地起身,把自己的画作扯下来转头便跑。
“啊?雪林!”
评委吓了一跳,几个保安连忙堵截,好歹把人拦在门内,两个评委过去一看,小姑娘泪流满面,脸色雪白到透明,身体摇摇欲坠,浑身都在发抖,显然这状态根本没办法继续画。
无奈之下,两个评委领着小姑娘去办公室休息,其他评委轻声叮嘱了几句,就让其他选手继续画。
后头燕平美协的会长和副会长,都不禁蹙眉。
他们美协举办这次‘青年杯’,分明是好事,借孙教授的名头表现协会对青年画家的重视和培养力度。
谁知道半路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故?
会长把旁边的干事叫到眼前,叮咛道:“去安抚安抚那个学生,可别闹出什么事来。”
张雪林一出协会大门,冷风吹拂之下,回过神,猛地顿足,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强烈的羞愧——她这些都做了什么!?
半途弃赛?
张雪林脸上爆红,低下头痛哭起来,她几乎能想象得到新闻上都怎么报导这件事。
新锐画家张雪林承受不住比赛压力,中途弃赛!
嗡地一声,张雪林耳朵里轰鸣,头晕目眩,闭眼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后面追出来的两个评委,还有协会干事:!!
张雪林昏了半个多小时,醒来后张守国已经守在了她身边。
“网上那些无聊的言论,你都不必去听,去看,我和叔叔商量过了,有叔叔在,你就放心吧,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快就会被压下去,比赛时你身体不适,提前退场,不是你的错,我们丢了这一次机会,很快就会有下一次。”
张守国摸着妹妹漂亮的头发,笑道,“咱们张家的姑娘,难道还会愁没有机会不成?”
张雪林怔了半晌,默默点头。
“大哥以为雪林能挺过去,没想到她忽然留书出走,说多谢咱们张家对她的照顾,她准备换个环境,还从学校里退学,不准备继续画画了。”
张守国心里茫然无措,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宝贝妹妹为什么会忽然这样。
他知道,自从家里出了那件事,虽然他们兄弟竭力想降低影响,想隐瞒真相,可他们家当家做主的毕竟不是他们兄弟,上面有父母,再上面还有祖父,祖母。
这么大的事,张家是大家族,怎么可能隐瞒得了?
雪林该知道,还是要知道,但他们真的已经尽力去安抚,他们都告诉雪林,亲缘关系有时候没有价值,真正有价值的,是相处的这二十余年时光。
二十几年,不是几个月,不是随口一句抱错了,就能抹消感情,就能马上玩什么‘拨乱反正’的。
雪林虽然很伤心,可是她也理解了,明明这一切麻烦即将过去,大家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现在仅仅是一场绘画比赛失利而已,为什么雪林的反应就这么大?
张汗青查完资料,再听自家大哥心情复杂的叙述,简直恨不得一秒钟就飞回妹妹身边去。
他越想越害怕。
妹妹为什么要走?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次绘画比赛的失误?雪林有多么喜欢绘画,他这个当哥哥的很清楚,从小雪林唯一的爱好就是绘画,她究竟在想什么,才会说出要放弃画画这样的话来。
那必然是……无比的绝望了。
张汗青连回宿舍收拾东西的精力都没有,给他的带队老师留了条留言,拔腿就走。
路走到一半,忽就见杨玉英靠在树上,手里拿着一只特别漂亮的羽毛笔,一边转笔一边对着手机说话。
她身前围坐了十几个小孩子。
张汗青脚步顿了顿,心下暗叹,他找这家伙找了好几日,结果找不到,这会儿到是碰上了。
他气哼哼地从鼻子里喷出口气,心里别扭的很。
杨玉英做了救援师,不去干活,居然随便躲懒,躲懒也就罢了,画得是哪门子画,闲得慌么?
张汗青心里也知道,他不该怪杨玉英,可世上为什么会有‘迁怒’这个词?
反正他心里这口气,怎么也顺不了。
他闷头又向前走了好几步,后面忽然传来杨玉英清脆的笑声。
“哈哈哈哈,你这就是胡说了吧,老夏,论漂亮,我最漂亮,排第二的也该是我家的晓雪,轮得到你那位易美人吗?”
夏志明一边飞速地写报告,一边笑道:“评论美人,还是我们男人的眼光毒才对,我问你,大顺有几个贵公子喜欢你?”
杨玉英想了想:“不知道,不过肯定很多。”
“我看不见得,你也许不知道,纯王家的那位小世子曾经偷偷摸摸办过好几场文宴,声名如果谁能把皇城司的杨玉英杨大美人哄回家去,他保对方升官发财,三世显耀。”
杨玉英:“……”
有朝一日若能回去,就打死那小兔崽子。
夏志明眼睛里都流出些许笑来:“结果愣是没一个人敢上手。都说真正的美人,足以倾国倾城,杨大美女,没指望你倾城,你有倾人吗?”
杨玉英:“……”
回去要打死那小兔子三回。
“何况,就算有一些公子哥喜欢你,但大顺最优秀的两位公子,喜欢的都是易美人,谁更漂亮?”
杨玉英:“最优秀的?谁?”
“夏志明和林官啊。”
夏志明大笑。
杨玉英眨了眨眼,忍俊不禁:“噗……好,我认输。”
她必须承认,夏志明说的很对,大顺或许会有很多优秀的青年才俊,在别人的故事中,那些青年远比夏志明和林官优秀。
可是在他们的故事里,杨玉英就是觉得,夏志明和林官这两位挚友,同伴,搭档,就是最好的。
他们两个争夺过的姑娘,当然也得是倾国倾城的佳丽。
张汗青不知不觉就停下脚步走过来,看着杨玉英神采飞扬的表情,莫名气上心头。
“杨玉英,你是不是很闲?”
“闲?”
杨玉英闻声回头,她身边那十几个孩子和她一起转头,齐刷刷盯着张汗青看。
十几个孩子的眼睛清澈,宛如透明。
杨玉英直视他,目光清淡,似在看他,又好像没看,张汗青瞬间仿佛一盆冰水浇面,从眉心到心口,全都凉下来,浑身一个哆嗦,脑子也清醒了一下,不禁瑟缩,向后退了一步。
退完,又羞恼,低头哼哼道:“你,你知不知道,雪林找不到了?”
杨玉英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张汗青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讷讷无言。
“我闲还是不闲,同你妹妹找得到,找不到没有任何关系。还有,如果你们家有人失踪,请你们第一时间报|警。”
杨玉英干脆长身而起,把孩子们打发走,举起手机:“老夏,听见没有,张雪林失踪了。”
手机对面,夏志明神色也逐渐严肃。
张汗青缩了缩肩膀,一时竟没有任何抵抗,隔着一个手机,对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雪林是两天前失踪的,张家联系了所有的人脉找到,问过她所有的朋友同学,都没有她的消息。”
张汗青一脸的沮丧,“她肯定是故意躲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