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奴婢一直守着,并无人来啊,陛下是自己喝了药的。
皇帝倔强地等到了天色大白,曦光霁曙,阳光起初是巴掌大的一小块,照在帐幔上,继而慢慢延展,金黄黄洒了一室,宫人吹灭了灯柱。
他眼下多了深深的乌青,大有病入膏肓之态。
一串清泪滑落枕边。
娘子,你骗我。
遂令人叫来张、何两位嬷嬷至病榻前,对她们说:“你们把那日事再复述一遍,贵妃为何走,怎么走的,留了什么话。”
嬷嬷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观他形容,只见蜡黄的面皮,骨瘦憔悴,不过多少日子,衰败的像是久病的羸弱,那还有往日丰神俊逸、威严凛然的样子,这厢到底心下不忍,又不敢违背对贵妃的誓言,是以仍是那番说辞。
“娘娘只说顽心忽起,想出去走走,师太便携着娘娘消失了,那般鹤骨松姿的人儿必然精通道法禁术,至于后山的羽林尸首和血,奴婢委实不知。”
说的支支吾吾。
这神情,皇帝已全然明白了。
康宁殿,郑太医禀道:“陛下乃属思念太甚,得了幻症。”
太后捶打着胸口痛泣:“这是哪一世的冤孽啊!可还有救么?”
郑太医道:“幸而发作的尚浅,臣会酌情修改处方,再施以针灸,虽棘手些,但可以病除。”
太后合掌向天:“阿弥陀佛,是哀家的错,早该让他断情绝爱,何以伤己至此。”
此后,皇帝像是较着劲,又似怀着某种刻骨深髓的恨,开始努力服药用膳,来之不拒,龙体渐地有了起色,每日多了一个习惯,阅完奏疏将一排玉人搁在几桌上,摩挲着每一道纹理,一看就是几个时辰。
这一日新刻好了一个女冠小像,盘髻羽衣,超尘脱俗,与宫女衣装的红玉人像放在一起,指尖抚摸着,从眉眼至发梢,皇后悄悄让人往熏笼添了宁神香,加之夏日天长,午后困乏,不知何时倚着枕眠了过去。
一道弱柳扶风的身影娟娟步至榻前,淡青苏罗提花荷叶袖大衫,淡雅的五瓣梨花纹,冰瓣玉蕊,绾着一个随云髻,恬淡如素菊,皇帝自“她”来过之后深信精诚至魂魄,每每分外警醒,察觉到有人近前便立刻醒了,待看清了,那一声娘子生生咽回了喉咙。“怎么是你。”
他眼中难掩失望。
林顺仪眉目楚楚,秀丽的面容含着忧伤,敛衽款款一福:“皇后娘娘劳累,太后让臣妾来替一替。”
皇帝继续看着那玉人,道:“你们都不用来,朕这里不缺伏侍的。”
林顺仪也顺着目光瞧去,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像,玲珑透漏,玉润冰清,心中顿时一酸,垂下两行泪,凄伤婉转。
皇帝不耐烦地捏着眉心,干脆道:“你是来提前哭朕的吗?”
林顺仪身上打了个寒噤,慌忙摇头:“陛下怎会如此看待臣妾,纯涵在您眼里何以变得如此不堪,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呀?我害过谁吗?又是谁作的圈套让您厌恶了我。”
皇帝指了指殿门:“再不离开,朕就让你永生禁足思华殿!”
林顺仪双膝一曲,跪到矮踏上,扯着皇帝中衣的一角,珠泪滚滚:“陛下,还记得那年纯涵初进宫,昕薇馆的一夜,我们说过的话么,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你说,会护我一世,绝不让我在她们那里卑躬屈膝,纯涵以性命立誓,此心赤诚,从未变过!”
皇帝胸口溢出一阵烦恶,等她说完,冷笑一声道:“你是说朕负了你吗?”
林顺仪下颔儿的泪哒哒滴落:“纯涵并无此意,只是想说,你还有我呀,我一直在原地等着你,你回头看看我呀。”
皇帝笑:“没错啊,朕就是负了你,朕说过的话食言了,又如何,朕本就是个薄幸的君王。”
林顺仪竭力摇头:“纯涵从未有过如此念头。”
皇帝唇角扯开一抹似是而非的嘲讽。“林纯涵,你们这样的戏子叫朕恶心,外表宠辱不惊,内心狭隘浅薄,朕曾以赤诚之心相待,如今想来,竟觉腌臜。”
曹皇后銮仪方出了霓凰殿,听闻林顺仪从昌明殿出来一路奔至御苑投了华琼池,这厢吓得不轻,内监说已救了上来,呛了不少水,奄奄一息。
匆忙让抬舆的内监改去思华殿,林顺仪已被春凳抬回来,换了湿衣,一张脸白的吓人,万念俱灰的眼神,泪水顺着眼角淌流,宫女端来热汤置若罔闻。
皇后痛心道:“妹妹,你这是何苦,明知道他的心已完完整整给了别人,回不来了。”
林顺仪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他怎能羞辱我......”
曹皇后不忍见她执迷不悟,解惑道:“他就是那样心明眼亮的一个人,百个千个心窍,爱极了干净,所爱的女子自然要至情至性,至真挚诚,你不是这般对他却伪作这般,他自然恼了你。他是宁可在真实中疼痛也不要虚伪中求存啊。”
林顺仪无力地哭道:“我已经悔了啊!我早就悔了!他就那么轻而易举放弃了我,为了枝叶末节的小事,再不肯回一下头,说到底还是爱的不够深。”
“以后放弃罢,还如以前那般恬淡自若地活着,断了那个妄念,在这宫里锦绣一世,安稳度日,无人会欺你。”曹皇后劝了半晌口干舌燥,为她掩了掩暖被,吩咐宫女好生看顾,旁人的劝解只是引石牵路,还是要她自己顿悟。
林顺仪这一次不堪其辱,心灰意冷,从此闭锁大门,画地为牢。
几日后,慕容槐陵园,静妍被绑缚着手脚拖到了享殿,一个长身鹤立的身影,影青釉色长袍,清泉石上流丹青泼墨图案,腰系白玉革带,束发龙首簪,背身对着她。
四门紧闭,不等开口,司正监径直给她戴上了夹棍,然后两边狠力一扯,十指传来撕心裂肺的痛,静妍两鬓的青筋凸起,哀嚎着咬破了唇,汗流至踵,目光迸出蝮蛇吐信般的怨毒。
夹到十指血肉模糊才停下,静妍晕厥数次被水泼醒,皇帝回过神来,眼神如一道冷电,闪炽着凌厉,挥袖端坐到六方椅中,审问的语气:“说,你对慕容康都教唆了什么话!”
静妍大口喘息着,嘴角一抹血迹,从腹中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得意地道:“慕容茜死了罢?呵呵,我就知道,哥哥是个死心眼子的。”
皇帝使了个眼色,司正监又开始动刑,静妍又受了一遭折磨,指骨几欲断裂,她仍笑的开心:“说了什么呢,很多很多,我哥哥是个长情执一的人,当年陛下一个计谋,害的我慕容家血流成河,尹氏嫂嫂怀娠大肚躺在血泊中,这是他亲眼所见,一生的痛,他生不如死之余,活着唯一的信念便是报仇雪恨,只不过,那些年被父亲压制着。”
她舔了舔嘴角,爱惜着自己的容颜,不愿沾了血污。“陛下是聪慧颖悟的人,想是早看破了哥哥的意图,所以才穷尽天下找了四喜那个小贱人来,哼,陛下选中的人,果然是个有手段的,能让我哥背叛尹氏嫂嫂,并且一索得男,事实确如君所料,哥哥这几年的仇恨之心淡了,但人算不如天算,上天生了我慕容姝出来,就是来克你们的,呵呵......”
皇帝指握成拳:“朕不想听你废话,只回答到底对慕容康说了什么!”
静妍毫无畏惧地笑答:“哥哥曾对着尹氏嫂嫂的遗体立下血誓,要手刃仇敌的挚爱,让他也领略那生不如死的煎熬。”
皇帝证实了猜测,咬牙闭目,胸口传来一阵痉挛,拳头硬邦邦抵住额头,只恨不得亲手将此人撕碎了,化成齑粉,妈的!
松林那血,真的是小丫头的!
静妍继续自顾自说着:“我慕容姝有才有貌,蕙心兰质,凭什么落到这般田地,是谁误了我一生,是谁鸠占鹊巢,抢了本该属于我的,凭什么你们所有人都活得那么好!儿女绕膝,夫妻恩爱,我在杨家被囚禁是陛下授意的罢,那几年,你可知我过的什么日子?每天在那一射之地,对着四四方方的天,没有人对跟我说一句话,没有人关怀我冷暖饥寒,那几百个日日夜夜,我身上每一滴血熬成了毒,我就是要让你们都痛苦,痛苦一辈子!”
皇帝几乎咬碎了牙根。
“我死不足惜,陛下,静妍早就是个死人了,我对你痴心深重,却被屡屡践踏,黄泉路上能有慕容茜开路,值得了!上天原就不该错生了她,你们这些活着的,就慢慢品尝那锥心蚀骨的滋味罢!”
皇帝攥的骨节格格响。
这个恶毒的女人,杀她脏了这世间的刀!
司正监取来几十斤重的木枷和铁链锁镣,静妍如囚犯一般贯木带镣,两个比丘尼端着刀具进来,一群人按住她梯度成尼,木枷和锁链浇了热铸封死,此生不开,口中塞进一个胡桃。
皇帝起身:“慕容姝,你想痛快的,朕偏不叫你死,你就在这里,对着你爹的亡灵忏悔吧,诵经参佛,这些人会时时盯着你。”
语罢,挥袖而去。
静妍目如睚眦,口中含糊不清地咒骂着。
皇帝走后,一群人将她带到灵位前,按跪在蒲团上,比丘说:“姑娘法号净悔,以后吾等守着你修行,莫动寻短的念头,你若敢绝食或生其他的事我们就灌粪水,陛下有口谕,若你出了岔子吾等削足断首,所以,贫尼几个和外头的大力太监会时时刻刻盯着你,每日默诵地藏经十卷,不死不休。”
静妍求死无门,尖声痛哭,口中呜呜咽咽发不出声来。
同一时刻,慕容府泼天大祸临头,一队明光甲的羽林带走了慕容三兄弟,为怕惊动温氏夫人,封了内宅垂花门,丫鬟婆子不许无故走动,更不许传了消息到病榻前,否则当即割舌头。
四喜站在廊下泣不成声,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抱着女儿,望着慕容康被赭贯木,头上蒙了黑布兜,脚上拖着铁链,感觉天要塌了。
第197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耿耿星河……
慕容三兄弟被带到了大理寺诏狱, 囹圄森森,墙上挂满了豁亮的刑具,当夜便上了一遍杖刑和鞭刑, 也不拷问, 上来就打,不多时兄弟三遍体鳞伤, 雪白中衣纵横交错的血痕,五花大绑在木架上, 双手被铁链吊起, 康是铮铮铁骨的汉子, 只默默忍受着, 口中出了血,贤和瑞都是养尊处优的膏粱子弟, 又不知所为何事,哀天叫地哭着冤枉,骂典狱司囚囊王八羔子, 敢欺国舅,我妹子是宠妃, 当心小命如何如何。
灯影幢幢, 忽见木槛外的典狱们屈膝向地, 倾山倒海般伏地, 一路蜿蜒成长蛇, 齐叩念圣躬安, 正是皇帝来了。
贤和瑞放声大哭。
终于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刻, 慕容康抬眸望去,一道伟状的身影踏步进来,着影青釉色羽缎泼墨山水襕袍, 袖摆宽松如凌波,束发玉簪,白玉龙纹革带,面上无表情,眸光如寒刃闪烁着锋利。
贤和瑞如见到救命神仙,哭的涕泪四流:“陛下,救救我们......”
皇帝挥挥袖对下说:“将他们带走。”
几个典狱一拥而上,慕容贤和慕容瑞被解下来,拖着脚链带到别处牢房。
慕容康脸上血痕斑斑,阶下囚的狼狈,眼神毫无畏惧地直视着,第一次这样近地面对着杀妻害子的仇人,心中五味杂陈,却是隔了至亲的性命,分不清谁欠了谁的命,是谁之过,天还是人?
命运当真是一盘纷纭杂沓的棋局。
皇帝屏退了四下,身影如闪电急迅,手臂狠狠地扼住了慕容康的颈,目眦欲裂,切齿道:“醯醢了你都难解朕的心头之恨,你告诉朕,那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你怎么下得去手!”
那天出了府宅,暗探尾随至城外,慕容康在南郊有一处农庄,暗探悄然窜上了树,见人进了牧马的草厩,因视野空旷无法再监视,只在原地守着,竟是半日不曾出来,后来只穿着中衣,隐约似有血迹。
皇帝无法相信,那血是小丫头的,慕容康会身染至亲的血。
原猜想,小丫头或许只是被挟持了出去,被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终生不让他见,为的是让他痛苦。
慕容康被勒的脸色铁青,漠然垂眸向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枕黄粱,今生亏欠深重之人有三,思绾,四喜,十一妹。
皇帝恨到了极处,挥起拳头,招招凌厉生风,很快嘴角溢出了一大口咸腥。
打完了,目光逼视着他,“说,我的女人去了何处?你将她怎样了?若有一字不实,朕即刻将你慕容氏满门俱五刑!”
慕容康咳了一阵,吐出咽中残余的血,神情麻木,终于开口,答非所问地:“皇上,没了十一妹,你该明白暗无天日是什么心境了罢?看事物都变成了灰白的对不对?
你知道吗,慕容康这些年就是这般过来的。
槁木死灰,浑浑噩噩。
当年我的妻子和未出世的骨肉躺在血泊中,我亲眼所见,你还未尝过那摧心剖肝,恨不得身化齑粉的痛,唯一支撑我活着的,就是报仇雪恨,我对着妻儿的遗骨起誓要手刃你至亲至爱,祭奠他们在天之灵。
可是,偏偏命运捉弄,与你两情相悦的是我的亲妹妹。”
皇帝攥着他的衣角,恨道:“男人之间的恩怨,为何要牵扯旁人,慕容康,你骨子里就是个卑鄙小人,没有能耐杀了朕,就动那无辜弱小,四弟也是你害的对不对,尽作这阴毒下作的手段!”
康扯着带血的嘴角一个苦笑,两两直视,鄙夷道:“我卑鄙下作,你不卑鄙,不下作么?借邢家的刀屠我满门,渔翁得利,踩着老弱妇孺的血平定叛乱,那么多条人命,淮扬城上空的血腥味可散尽?你坐在那金龙宝座上,可曾有过片刻的愧疚,梦回午夜,可曾见过冤魂索命的。”
皇帝眼球涨出了血丝:“朕是非功过与否,自有后世评说,做了什么也不是来向你解释的,你只说,我的女人你将她怎样了?那松林的血,你竟手刃了亲妹!”
慕容康沉痛无比地阖目,好一会儿才答:“妹妹,是自尽的。”
那天......
四下静谧无声,灯台里的油烧了一半,线捻被角窗外的一股风吹动,火苗曳曳摆动,皇帝背身扶着木槛,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淌下。
那一刀,那么多血......
娘子,很疼对不对,我何德何能得妻如此!
你答应了他就是了,我便是受遍了剑树刀山,也是罪有应得,不该是你替我受了!我宁身化齑粉,也不要你这样!
他问:“她离开的时候是什么状况?”
慕容康坦然答:“我送她们到官道上,妙清师太说,脉息越来越弱,血一直止不住,不容乐观。”
皇帝紧紧攥着一边的木槛,心下如万刀钝锉,血肉淋漓碎裂分崩,模糊的一团,眼前变成了阵阵虚影,高墙囹圄极快地飞旋起来......
这么多日子销声匿迹,你果真去了吗?
慕容康微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