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环还是寿王妃呢,后来不是做了贵妃么,万千宠爱于一身。”
嬷嬷大惊:“您忘了吗,这宫里已经有一位贵妃了呀。”
太子妃眼尾挂着不屑:“她不是已经被废了么,一个人老珠黄,失了宠的女人,我还怕她不成!若非她妖媚惑主,宫中怎会多年没有广选妃御,害得我只能嫁给这个混蛋!”
话音刚罢,太子宗昱怒气冲冲进了垂花门,不等宫娥抬手,一把扯坏了湘妃帘,带着满身的酒气进来,扬手两个巴掌,响亮地挥在太子妃俏生生脸上,口中咒骂着:“妈的!叫你跳个舞扭扭捏捏的!当谁看不出你的心思,孤总共临幸了你几次啊,像个木头人一般无趣,还偷偷吃着避子汤药!”
太子妃捂着脸衔悲茹恨,流下忍耐的泪。
总有一天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又要再打,外头一个内监的声音:“启禀殿下,大总管来了,传陛下口谕的,要您明日到大正殿上朝,即刻随仪仗进宫,今夜与永庆殿为先淑妃守孝,不得有违。”
太子心下咯噔一声,眼睑骤然跳动起来。
太子妃一语成谶,翌日朝会,芸芸乌纱跪在两旁,皇帝端坐金龙宝座,低眸摩挲着扳指,小柱子立在阶上宣读诏书:“朕惟天子命躬于社稷,司牧黎庶,咸立上嗣,以守宗祧,皇太子宗昱地惟长庶,位居明两,而槃木之质,邪僻是蹈,疏远正人,亲昵群小......今于其母孝期酒肉声色,上违天意,下失民心,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故褫夺太子之位,贬为莒王......”
人群中的沈从武面无表情,眼底闪烁着冷光。
太子跪于当下泣不成声。
今日上朝的还有诸皇子,身着赤玄大朝服,头戴大弁,秉着玉笏板立在百官之前,二皇子和三皇子俱是为太子感伤,五皇子自知低微,不敢肖想那个位子,是以不喜不悲,六皇子宗旻和其弟七皇子宗晖对视一眼,压抑着喜悦之情。
回到清云殿,宗旻和弟弟将弁冠扔的高高,徐昭容忙吩咐宫侍关闭殿门,万一传了出去,陛下正值盛怒之中,焉知不会一起发落了。
宗旻对着母亲跪下,拱手一叩,兴奋道:“娘,多少年了,我们终于熬出来了!”
徐昭容含泪抚摸儿子的发束,如在云里雾里,不敢高兴太早:“还有二殿下和三殿下呢,万事未尘埃落定前都有不可预知的变数,不能掉以轻心。”
宗晖道:“娘,你放心罢,他们的天资都不及六哥,父皇猜忌右相,即废了大哥,二哥身为一母同胞,自然也失了机遇,况且他不是颖悟超群的人,至于三哥,他更是庸俗平常,父皇不可能舍六哥而选三哥。”
徐昭容拍拍儿子的肩:“你们现在大了,应当多多与那些公卿子弟结交,学得谦卑些,让他们有好感,将来万事可期。”
宗旻理解母亲的担忧:“您还忧虑九弟对不对?”
徐昭容眼色一沉。
宗旻忙道:“父皇连发两道诏书,明告天下九弟年幼不做大统之选,不可能朝令夕改,而且他的母妃已经被贬黜失宠了,我有直觉,那个位子非我莫属,皇祖母那个梦,是上天的预兆。”
徐昭容笑着将两个儿子抱入怀中,泪溢出眼眶:“我一生不得意,旻儿,你可一定要为了娘争气啊,今后要愈加奋发,让娘终有一日赢回尊严。”
“是,儿子谨记了。”宗旻想说,贵妃已失势,穷寇勿迫,母亲是否可以放下宿怨,接纳了可儿。
话到齿边咽了回去。
当下时日尚短,还是不要惹得母亲不快了,也许时间会冲淡她们之间的龃龉,等我登基大宝,定要迎娶可儿为后。
----------
雨后初霁,骄阳复炽,庭前的紫藤纷纷落,湿洇洇的青石地铺了厚厚一层紫珠碎玉,枝叶扶疏间映下斑驳细碎的光,鸣蝉嘒嘒,困人天气日初长,定柔坐于窗下小榻,捻着针线打了个呵欠,手中纫着一件男子的夏衫。
雨浇的透了,屋子弥漫着荫凉之气,八卦炉熏着清甜的杜蘅香,小宗时睡在摇床里呼呼打睡鼾,举着肉嘟嘟的小拳头。
这孩子是个极淘的,比姐姐和哥哥淘了数倍,出了月像是开窍了,定柔第一次知道原来淘孩子这样折磨人的,白日除了吃奶几乎不睁眼,像只困觉的小猪崽子,夜里一趟黑就机灵了,两个眸子乌溜溜地打量四周,才这么点的娃娃不肯仰着了,哭的嗓门洪亮,一里地外都听得到,闹着偏要抱起,还不让宫女和保姆碰,好像会识别母亲的味道,又不肯待在屋子里,定柔昨夜抱着在庭外看星星,后半夜换给了师姑。
皇帝每日下晌奔马来看一眼,匆匆来,匆匆去,朝上的形势一触即发。
妙清师太和张嬷嬷从廊下过来,一个捧着汤盅,一个抱着尿布。
进了厢房,妙清眉头一蹙,怪道:“你这才出了月,日子还短呢,怎么能做针黹呢,仔细伤了眼。”
定柔脱下顶针,将针线安置进筐子,妙清放下汤盅,拿起看了看是男人的东西,有些不悦,修道几十年,澄心清意,抱元守一,视男子为污泥做的骨肉,都一个臭德行,总觉茜儿这般的,是被那臭男人亵渎了。
是以每次皇帝来,都没给好脸,管你是不是皇帝,在她这儿都是凡夫俗子,茜儿是妙真圣女的苗子,为这些个腥臭的凡夫俗子生儿育女,委实可惜了。
她本就是果敢肃穆的人儿,素常端着一脸严正,做事利落果敢,语气如快刀,皇帝有种遇到厉害丈母娘的感觉,每次来看小妻子和孩子甚憋屈,喘气都小心翼翼。
定柔喝了一勺虫草汤,笑着说:“师姑,他对我也很好,只要我想要的,他无有不应。”
妙清打了一柄蒲扇为小摇床里的轻轻扇着,小婴儿好像有点晒黑了,不过身子到是愈发健壮了。“敢对你不好,三妻四妾一箩筐,还要怎样,再不知足要上天不成,若敢欺负了你,我就把孩子大人都带走,回姑苏,永远叫他见不着!”
定柔笑的流出一点泪,孩子爹又加了两重骁骑卫守护道观,看媳妇犹如看贼,怎么跑啊,除非长出一对翅膀。
喝完了汤小宗时也醒了,妙清换了尿布,抱起襁褓拍了怕,小婴儿鼓着嘴巴一吮一吮地动,左右寻摸着找吃食,正饿了,定柔接过来喂了奶,轻轻拍着又睡了。
远远闻得马蹄笃速,震得山间回音。
皇帝下了马步进三院,从袖袋取出一折信封,怕妙清又问他来作甚,一边说着:“娘子,快来看,晔儿来信了。”
“哦,他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齐州府峄山脚下,暂时还未归期,不过他竟误打误撞结识了我老师方骞,一见如故,促膝长谈一夜,老师直夸他是英俊之才,天资颖悟,可惜出身商贾,无法科第,特地给我写了一封举荐信,说这个小子堪当大用,将来可为良辅之材,你说好不好笑。”
定柔横抱着熟睡的小儿子,手上仍轻轻拍着。“这就是所谓缘分罢,但愿晔儿能从太师那里获得教益。”
第192章 以桀诈尧 以桀诈尧,譬如……
那天皇帝离开的时候又调集了五千骁骑卫, 连同羽林和隐卫将方圆十里围的铁桶一般,每日如临大敌,瓦檐上也上了人, 顶着大盾牌, 为防投火石和流矢。
整肃赫亮的明光甲,这些都是各营挑出来的骁勇精锐, 训练有素,但皇帝对淮南的事情心有余悸, 又下了道命令, 不论皇城发生何事, 那怕沦为火海, 都不许擅自调动,全力守护贵妃和小皇子。
此后注定是不平静的每一天。
定柔抱着小宗时立在院中, 望着碧波苍穹,云卷云起。
她的男人又在战斗,他一生不知会经历多少次这样的惊涛骇浪。
废太子后的第三日, 西市泰康坊的商会与街头摊贩胡商因为一桩茶叶小事起了争执,发生了斗殴事件, 还架上了油鼎, 将一名胡人活烹了, 幸好神武卫及时赶到, 油没有来得及得及烧滚热, 留下半条性命。但星火燎原, 就此引发了与西域各国的矛盾, 大矢国连纵乌孙、大宛、狐胡等国组成三十万联军攻伐北庭,直逼玉门关,安西都督府一千里加急上奏, 朝廷紧急调兵谴将,京畿十万守备军倾巢出动,连夜开拔,驰援边关。
废太子后第二十日,是夜一轮冰盘悬空,清辉如银,玉波潋滟,碧海青天渺无云,又是帝都一个平常的夜晚。
南城一片红光,不知哪个商铺的灯烛引燃了,乘风烧成了势,连着整条街火光冲天,军民纷纷跑去救。
沈府暗室,沈从武合掌对着供案上的菩萨金身祈祷。
管家来报:“都已就位,只等相爷令下。”
沈从武掐着南红念了几句《莲华经》,而后睁开双目,眸光迸出坚毅:“动手吧,太子和宁王都被幽禁,这是起了警戒之心,他步步紧逼,不得不孤注一掷了,等本相的相位夺了,一切便迟了。告诉下头,咱们是秉着救驾的名头,成败皆有退路。”
管家又问:“咱们的门客不动身吗?”
沈从武眼中布着阴晦,道:“不着急,让那些匹夫先探探路也不迟。”
亥时末,南城的火还在烧,不知怎地越扑越旺,有官吏的宅邸也被蔓延,浓烟滚滚弥漫,飘了漫天,凝成一团乌黑的浓云,遮蔽了月亮,炭烬烟熏遍野飞荡,神武军派出了三个营,带着救火的器具打水,城中一时陷入恐慌。
西市的一处窄巷,一行五六百人从各个巷口出来,换上了神武卫的甲胄,持着长戟和军刀,明光光的新刃,削铁如泥,同样的队伍汇集在其他坊巷,足有两千之众,领头的站在台阶上说:“富贵险中求,过了今夜咱们这些人,金镳玉络,飞黄腾达,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达官贵人瞧瞧,什么是虎变龙蒸,还敢不敢骂咱们是下九流的货色!”
大步铿锵走在街市,步调如鼓点,齐至皇宫白虎门下,宫城上有望楼,早已看到了他们,守将站在雉堞上对着乌压压的兵士,问:“你们是哪个营的?”
领头的摸出了官符和一半鱼形铜钥,与外宫门的门官核对门契,拱手道:“某是神武二营,襄王调我们来此,今夜的火烧的蹊跷,特命吾等来守宫门,为防有细作趁机作乱。”
高耸的宫墙投下一方暗影,黄龙旗迎风猎猎,黑夜中看不清彼此的五官,守将居高临下问:“吾怎没接到命令?这不合常理。”
下头答:“事出突然,今日匆忙,想是来不及通报。”
守将是谨慎的人,道:“待吾派人去询问襄王,汝等即来守宫门,就请吧,一步一岗。”
“喏。”
兵士们沿着宫墙散开。
正这时,雉堞上的守将忽被一把短刀割了喉,血水迸飞中,一口热气噎在了气道,半坐向地,才看清是身后的副将。
那人擦了擦带血的刃,对左右使了个眼色,而后若无其事下了城墙,指挥守宫门的禁卫:“是襄王爷的命令,密报有一名大矢国的细作混在采办的太监中潜入了宫,意欲刺驾,速速放一队人进来,联合羽林军往各宫盘查,他们有画像。”
守门官正作质疑,忽然从当胸穿透一柄长矢,正中要害,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厚重的朱红宫门要二十来个人才能推得动,发出金木的吱嘎声,开了一人间隙,门外的兵士鱼贯而入,外头守门的禁军早已被割了颈,尸体纷纷拖到了墙角。“快!快!其他门的守卫很快会来,要速速应付!”
褪下甲胄,里头穿着夜行衣,只有喘息间的时刻,副将点燃火折,展开一张宫城舆图,栩栩如生的宫殿群飞檐反宇,画的简明略要,指着一条偏僻的夹道,延展至东六宫:“主人说了,先潜入康宁殿把那老太婆捉住,作为人质,然后去永庆殿把二位殿下救出来,内应说今夜陛下寝在昌明殿,我放灯为号,主人自会来主持大局。”
“是。”
皋门后是内宫门,有羽林军巡逻,黑衣人从阴暗的夹道穿入,贴墙而行,一边熄灭宫巷两边的石灯。
夜色中琉瓦飞檐峨峨,宽旷的宫巷静谧无声,虽遇到几次巡逻的长队,但皆巧妙地避了过去,一路畅通,到了康宁殿垂花门外。
黑衣人都是混帮会的市井之徒,或下九流的打狗走卒,心中莫不窃喜,不曾想这壁垒森严的皇宫,看着固若金汤,竟是豆腐渣一块。
叠了人梯跃入,里头守门的内监发现了他们,惊呼一声,一道冷冰冰的匕首横颈,噗嗤一声,血水飞溅。
康宁殿被围的消息送到白虎门,副将大开宫门,迎大部队入内,行走间甲胄烈烈响,此时已不用再躲藏,打杀声渐起,各处一片刀光剑影。“有刺客——!”
其他羽林卫闻声从城墙和各处涌来,白虎门成了斗兽场,一阵箭矢脱弦,副将一手持盾一手握戟,杀的忙不暇接,青龙帮和太平帮几个为首的亮出了蒺藜火球,但怕伤及自身不敢乱用,羽林卫个个铁面冷脸,是不畏生死的,两方杀得如火如荼,帮会领着一波人好不容易挣脱,一路杀到了康宁殿,黑衣行者将外殿围的水泄不通,宫女和内监被带到阶下,抱头蹲地,哭求饶命。
“老太婆在吗?”
“在,进去看了,那面相颇有威严,看来没错。”
“好,捉了!”
步入内殿,方才只点着几盏夹纱灯,光线朦胧,这会子忽然灯烛大亮,来人忽然发现四周多了上百盏琉璃灯,太后一身靛蓝宝相莲大衫,发戴翠雀步摇冠,拄着一根错金镂玉的龙头拐杖,闭目捻着菩珠,口中诵着梵经,屏风后走出一位香色蟒袍的男子,腰系白玉革带,束发螭纹金冠,正是襄王。
只见一手负后,锐利的目光如闪炽的冷电,口中道:“动手!”
青龙帮为首的忽觉当心一凉,撕骨裂肤的痛,嘴角溢出一大股温热的液体,一把崭新的军刀穿透了胸膛,回头看去,是太平帮的那个,素日称兄道弟,方才与他并肩作战的......
皇帝端坐昌明殿廊下的乌木椅,襄王领着羽林和一丛黑衣人从华清门走来,“哥,都清理好了,接下来如何?”
皇帝神情澹泊,把玩着一个半月玉璜,问:“白虎门的打斗声没有停罢?”
襄王禀:“遵照您的旨意,只作缠斗。”
皇帝抬眸望着穹空一轮月,隐在乌云中,忽明忽暗,道:“他是个奸诈多疑的,不会就此入局,还需得一些手段,逼他现身。”
半个时辰后,皇宫传来几声炸裂的巨响,十几个火蒺藜一起引燃,震得大地颤动,熯天炽地的火龙映着半边天红亮,与南城的火交相辉映,百姓们睡梦中被惊醒,还当是地震了,披衣跑出院外,离皇城近的闻得宫墙内汹汹的打杀声,刀剑碰磨声,都在揣测发生了何事。
沈从武和几名幕僚立于廊下,遥望一角宫阙,那火光是皇极殿的方向。
沉思间,管家来报:“相爷,那边来报太后和两位殿下已掌握,咱们的人正在与禁军对峙,皇极殿和昌明殿都着了火,这是极好的时机。
一名幕僚也捋着白须道:“守备军去了前线,陛下把一半骁骑卫用来守那个女人,一半还要守城隘,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咱们策反了三千神武军,余者皆被调往城南灭火,相爷的两千门客,加上各处市井之徒足有六千人,是有大赢面的。”
沈从武阖目一阵,睁开道:“不着急,再等一等。”
半个时辰后,管家又来报:“火势愈来愈大了,体乾殿和仁宣殿也烧起来了。”
沈从武摩挲着绿扳指,静了一瞬,眼中忽而迸出冷冽的光,稍后,缓缓启唇:“打开密室,让他们出来罢。”
紫檀书架移开,旁边还有一扇桐木小门,从里头破开,黑衣软甲的人蚁群出穴般,手中握着长刀、腰刀和流星锤,皆是训练出来死士,多年的不见天日,皮肤如凝冻的石灰,泛着渗人的青白色,黝黑的眼瞳冰冷无神,活似阴间走出来的鬼魅。
沈从武伸展手臂换上官服和官瑁,对幕僚道:“你带五百人打前阵,等形势大定,本相再出来主持,记住,咱们是救驾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