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定柔幽幽摇了一下头,终于开口:“不是,无人逼迫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陆绍翌整个人似被巨大的钝物击了一下,伤腿有些站不住。
定柔继续说着:“.......那时候你的讣告传回来,孩子尚在襁褓中,我没有儿子立身,当不起陆家的偌大的门户。我其实一直瞒着你,从前在敬惠馆做宫女时,陛下屡屡示好,我想要明媒正娶才没有承幸,你走了以后我便想起了他,天下还有比皇帝更大的靠山么,我才十九岁,余生很长,不想就这么凄凄惨惨戚戚地活下去。人就该这样,为自己活着。”
陆绍翌听罢,心如油煎火沸,抬手穷尽毕生之力,“啪”掴了一掌,将她打翻,肚子先吃了地,火红的指印在冰肌玉肤的面颊,嘴角流出一道鲜红,立刻又挥来第二掌,打在同一片地方。
一只手狠狠捏住了美人颔,端起她的脸,审视着每一寸,心汩汩地滴血:“如此美丽的面孔.....我早该想到,我他妈为何就没想过这个!你怎么可能会安安心心给我守节!
大漠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多少次从阴曹司徘徊,九死得一生,就是因为想着你和孩子,想着我深爱的妻子在家中等待,想着她没了我会有多孤苦,才不肯咽那一口气......我他妈活脱脱天字第一号傻瓜!我敬重如兄长的圣上,我切肤深爱的妻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哭中带笑,震得四壁回响。
只恨不能将这一对男女撕碎了:“我他妈早就应该教会你‘忠贞’这两个字怎么写!才一年你就跟他珠胎暗结,便是我真死了,也是尚在游荡未入黄泉的新鬼,你们怎么做的出来!”
定柔费了好大劲才从地上起来,含着口中的腥咸,慢慢站起。
“昭明哥哥,慕容茜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啊,自私自利,虚伪作态,所以你对我说这十年的苦,有什么用?我会痛哭流涕补偿你,还是心存愧疚怜悯你?我们都不是稚子幼童,怎么还作那种天真的念头,定柔来之前以为,昭明哥哥而立之岁,生关死劫里逃出来,必定脱胎换骨,谁知......你还是从前那般。
时光已逝,如汤泼雪,这十年,我为别人生了三个孩儿,回不来了你懂吗。”
扶着墙走到门前:“今后,你我恩义两绝,就当两不相欠了。”
你若想见可儿,可差人到宫门递话,不过眼下,你们父女还是缓一缓,等心情平复了再相认。
太后昨日急火攻心,晕了半刻,醒来捶着床榻深恶痛绝,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心软,让那姓慕容的小妖精进宫,成了误主的祸水,皇帝的名声完了,完了,终将遗臭万年。
这会子起来,茶饭不进,想着到前头问问,皇帝是不是早就得了消息,姓陆的要回来,为何没有早早消祸于未萌,以绝后患呢,他现在如此愚蒙迟钝,枉费为母数十年的耳提面命。
到了昌明殿外,内监禀说还未散朝。
太后心里焦灼,不如到前头看一看,今日朝议说的什么。
方至大正殿后殿,下了辇,有些目眩,扶着玉柱歇了口气,遥见红红绿绿的文武卿家如蚁群出穴般,迤逦出了殿门,沿着龙首道往六部散去,通天冠玄衮绛袍的皇帝绕过后殿,春和殿的小洛子战战兢兢说:“娘娘到陆府去了......”
太后正要开口,只见皇帝面露惊恐,斥了一声:“谁让你们现在才告诉朕的!”
然后胡乱脱冠去璎,将大带随意一抛,解下外袍,只穿着朱色深衣,身如急箭穿梭,嗖地一下飞了出去,窜向宫门的方向。
太后哭笑不得,捶着柱子大骂:“孽障!你这是跑了媳妇儿不成!”
奔马刚出了宝相街,怀娠大肚的女子独自驾车回来了,远远看到马上的男人,秀美的眉峰的一蹙,责备的语气问:“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语气亦如当家理纪的小妻子。
皇帝一路心悬在喉管,这才呼出了一口气,但仍有余悸,下马上前,正要问,忽见小妻子转脸向一边,似避着什么,他觉察出不对,伸手板过她的脸来看,惊见清晰的掌印,半张脸肿的浮起。
登时气血汹涌:“他打你了?妈的!我剥了他的皮!”
定柔一把扣住男人的腕:“不许去!”
说话间眉心一皱,再也绷不住了,疼的汗珠滚滚,抽了力般一倾,横倒在皇帝怀中,她痛苦地咬着唇一字一句说的艰涩:“不许你......去,你若敢.....信不信我再也不理你,我们之间只有他忘却前尘,孤蓬自振,有了新的生活,才是对三个人都好,而不是这样无休止的纠缠.....”
说完这话,她把头枕在肩上失了意识。
“定柔!定柔!”皇帝摇晃不醒,掌心忽然黏腻的温热,抬手一看,殷红殷红的一小滩,惊慌去看,衣裙下洇透了一大片......
陆府,陆绍翌打开琅嬛居,抱膝坐地,望着满室旧物家具,人去空荡荡,泪水泗流。陆弘焘和李氏砸开锁进来劝,陆弘焘反复思量:“到这会儿还没下来降罪的旨意,想是陛下念你边关的苦,饶恕了弑君之过,咱们以后要恭恭兢兢,勿让人抓住了把柄。”
李氏心疼儿子,蹲下来也跟着流泪:“放心,娘已给你物色好了,今儿就让媒使去说,也是名门闺秀,姿色不比那姓慕容的差,还是黄花大闺女呢,才及笄的。”
陆绍翌泪水打湿了袍角:“我谁也不要!我千辛万苦活回来就是为了和她团圆的,她竟这样对我,我这条命还活着干什么!”
李氏:“你难道还想那贱人回来不成,她已失了贞洁,陆家宗祠断不能容!”
陆弘焘责备道:“孽障,你忘了你还有双亲高堂在世吗?忘了你还得养老送终吗?你来这世上爹娘生你养育你一场就只为了个粉黛吗?怪道前人说漂亮女人是祸水之源,竟叫世间七尺男儿失了血性,我看陛下离误国也不远了。”
第189章 三个臭皮匠不及一个女儿郎 2……
入夜时分春和殿传出一声婴啼, 皇九子出世了。
定柔掐着指头算日子,今年闰五月,小儿子应该闰月打头的那几日降生, 她还取了乳名叫闰儿, 这下子早产了十多天,因为宫胞早破, 整个分娩一直在出血,妙清师太和御医们术精岐黄, 总算保住了一大一小两条命。
小皇子的名字, 叫宗时。
皇帝之前拟了几个寓意好的字, 分别是:旵、昀、晙、晗、昫、暐, 上下呼应晔儿的日曜之光,但定柔不愿小儿子再如晔儿那般活得辛苦, 肩负社稷,扛日担月,莫不是呕心沥血, 不如一生清风霁月,做个洒脱从容的亲王, 所以选了个简单俗常的字, 从容曰止, 缓缓曰止, 曰止曰时, 筑室于兹。
寓意, 闻盖君子不以仕易道, 不以身后时,进德修业,与世同理。
愿他做个和光同尘的君子。
虽说早产半个月, 但小宗时还算健壮,八斤多一点,和晔儿一样虎头虎脑,小手掌肥肥的,十指修长,胳膊小腿一伸,襁褓根本装不下,俨然老子爹一个模子出来的骨韵,不似刚落草的孩儿,着实让身量娇小的亲娘生的费力。
定柔全身被汗洗了几遍,被褥沁的湿淋淋,宫女们抬着她擦洗换了,张嬷嬷端着一团大襁褓递过来,她眼前阵阵发黑,还是强撑着看了一眼,小婴儿哭声响亮,眼睛半睁不开,一张小脸皱皱的,好像不及晔儿好看,晔儿在襁褓时一双眸子像宝石一样明亮。
余光瞥见孩子爹在一旁攥着床柱,指头捏鼻梁,脸色苍白,似是眩晕的厉害。
以后生孩子再不许他在身边了,净添乱,一见血就大惊小怪的,说什么爱妃和皇儿倘有闪失,朕就把尔等如何如何,把太医们吓得直哆嗦,还是妙清师太镇定,一边忙着施针止血,一边用丈母娘的口气,果敢利索地训斥了一句:“聒噪什么!又不是你生孩子!”
孩子爹这才安静下来,憋着不吭气了。
定柔歪了歪头,就昏睡过去了。
这一觉不过略略阖了阖眼,再醒来竟是翌日下晌了,小摇床里的那位呱呱呱哭不停,奶母抱到隔间去喂奶了,孩子爹还在身畔,穿的仍是昨天那身朱红深衣,两眼乌黑,定柔诧异不已,他不会没上早朝吧?
问了月笙,那厢支支吾吾答:“太医说这一夜最凶险,怕再发了血崩,陛下担忧您的安危,未曾离开一步,让他们传口谕下去,说圣躬不豫,暂罢朝一日,有事拟奏本来看。”
定柔身上恢复了一丝力气,操起一个绣枕迎头扔过去:“你这不是上赶着让人说我是红颜祸水么!你这个误国殃民的昏君!”
皇帝见她有了精神正高兴的厉害,一把接住了枕头,捧在怀里嬉皮笑脸说:“就这么点子力气,有本事你起来拿蛮锤教训我!”
定柔咬了咬牙,还真要撑着坐起来,这一动身上似被无数利爪撕扯着,疼的冒了冷汗,皇帝吓了一跳,慌忙投降:“你别激动,我这就回昌明殿。”
嘱咐了宫人们几句,深深看了孩子娘一眼,这才掀幔而去。
到了外殿活了活动酸乏的手臂,命小柱子:“一会儿贵妃睡了,让何嬷嬷去趟陆府,将实情告知陆绍翌,把慕容府的人也叫上,就说是朕的旨意,闹他们一场,贵妃这委屈不能白受了。”
小柱子“喏”了一声。
皇帝嘴角含着一丝笑,陆绍翌,他再也不是我的威胁。
下了玉阶,忽又想到了什么,回头道:“你亲自去趟骁骑北营,把陆绍翌从前的旧部下召集二三百人来,围了陆府,把内仪门也围了,不许人随意进出,将奴仆们细细盘查一遍,凡日用之物经御医查验,明着就说陆绍翌在敌境蛰伏数载,有通敌之嫌,朕要防备细作串通。”
小柱子继续拱手说喏。
皇帝转而上了肩辇,这当口得防备有人暗算,那小子若遭了毒手,我和定柔之间岂非下了一个死结,这一生背负着愧疚。
何嬷嬷领了口谕不敢耽搁,坐上轿子回慕容家叫了王氏和另外几个妇人,去了陆府,李氏母女见到她们就知来者不善,本要拦着,何嬷嬷直接搬出了圣谕,阻扰者抗旨论处,这下子骇的李氏和陆绍茹不敢说话了。
陆绍翌独自屋子里灌闷酒,打算醉生梦死,被小厮叫到凉亭,何嬷嬷从袖袋里取出休书给他看,抹着泪将当年十一姑娘分娩前后,安西都督府的讣闻送来,姑娘坐着产褥冒雨跑了出去,不慎摔破了头,伤心之下骤然没了母奶,可儿小姐从此断了吃食。狠心的祖父母和姑母、庶出的祖母无一不是心肠恶毒冷酷的,襁褓里的小婴儿整整四天没有吃到一口奶,她们无所不用其极,十一姑娘被带到柴房动了毒刑,指头都快夹断了,全身伤痕累累,还险些被卜姑爷糟蹋了,问问黄天老爷,有这样对待一个月妇的么。后来,几人半夜砸锁逃了出去,十一姑娘只剩了半口气,小婴儿哭声微弱,是皇上及时出现才救了母女俩的性命。
何嬷嬷说到前尘往事几次哽噎不能语,那些历历在目的,无不是血和泪。
“......陆公子啊,若不是皇上,你回来看到的是母女俩坟前的黄土,只怕草都一人高了,皇上恩重如山,姑娘便是以身相许也不为过呀。你怨她辜负你,可她对你情至义尽了呀,她从昏迷中醒来得了失魂症,不认人,不会吃喝拉撒,和傻了没区别,她那般要强的心性这是多大的打击啊!可就这样,她病愈之日还要为你殉情,就在悬崖边上,带着可儿小姐,若皇上晚到一步,你今时完好无损回来岂不阴差阳错,你不心疼女人,难道连亲骨肉也枉顾么,是皇上一片痴心打动了姑娘,她到底是一介弱女子啊,陆家休书在前,十一姑娘入宫在后啊......”
陆绍翌听得肝心若裂,身躯凛凛地颤,攥着休书,看着上头的一字一句,泪光模糊了视野,转头去看立在一旁,脸色如菜的母亲和长姐,红着眼问:“你们虐待定柔和孩子了?你们......”
陆绍茹狡辩:“弟弟,你信她们胡编乱造!你信外人不信至亲么,分明是那姓慕容的小妖精有了二心,抛家而出,还陷害我谋财害命,让我住了一年多的大狱,不信你问娘。”说着扯了李氏一下。
李氏心中发虚,硬着头皮附和。
王氏和其他夫人争辩起来:“我们作证!我妹妹若不是在你家九死一生,怎会闹到大理寺公堂,她的嫁妆被哪个黑心肝的吞了,到是说说啊。”
陆绍茹掐腰喷着口水对骂:“哪个才是黑心肝的,不就因为慕容茜那小贱人能给你们挣来荣华富贵,让你们穿上诰命夫人的皮,一起来栽赃我家!她的嫁妆谁见了,去搜啊。”
一时间口沸目赤,各不相让。
陆绍翌想起枕边人的品格,她绝不是三心两意、朝秦暮楚的女子,若当初爱慕荣华,怎会选择一个无权无势的陆绍翌,昨日......昨日.....
何嬷嬷抹了一把泪说:“陆公子,做人不能失了良心,这些年皇上待可儿小姐视若己出,便是铁铸的心也该化了,你想想,若陆老爷和太太怜惜孙女,孩儿怎会无人收留,入了皇家的宗牒,太太当年说,一个丫头片子还不如没有,老婆子对着黄天焦日起誓,若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
陆绍翌呆呆望着休书上的几个红手印,喉中格格地响,五脏六腑如被千矢万镞攒绞,那两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她身上,一定痛极了......将她的心打碎了.......
恩义两绝,两不相欠.......
下一刻,争吵中的众人听到“噗”一声,陆绍翌口中涌出一大股鲜红,浇在休书上,瞬间沁透了整张纸,那一字一句也被湮没.......
何嬷嬷因要回去复命,不得不守在陆家听消息,天擦黑时太医将病榻上奄奄一息的人救过来,望着床顶,眼神生无可恋,李氏惊魂未定,含泪上前:“翌儿......”
陆绍翌转身向里,神情刻骨的厌恨。
李氏心碎欲裂,扑通一声对着儿子跪下,握拳捶打自己的胸口:“娘悔呀、悔呀......”
沈府,小戏台上铿铿锵锵鸣锣收鼓,刚谢幕了一出新戏折子,沈从武拍着掌笑的眼泪横流,说了大赏,二男一女三个戏伶,女子头戴莲花冠妖冶放荡的扮相,道袍戏服裁的低露出半边香肩,雪脯半坦,和吹打班子齐齐跪倒:“谢右相隆恩,恭祝洪福齐天!”
班主问:“相爷,不知这曲目作何名?小人好回去排演。”
沈从武敛了笑意,端起桌几上的茶盏,神鬼莫测的语气:“你说呢?”
班主谄媚道:“依小人之见,不如叫《女冠戏二夫》,如何?”
沈从武目无表情,嘴角一弯:“汝的戏班子自然汝来做主,本子,唱词,都是汝的杰作,本相只是个看客,但愿这曲目能红遍京城,你这班主也就飞黄腾达了。”
“是是是,多谢相爷指点,小人这就回去安排。”
待戏班子走后,沈从武摩挲着指端的绿扳指,对管家说:“不出几日,这京中的戏班子都会传唱开,这些人即刻找个隐蔽处灭口。”
管家:“相爷放心,绝对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沈从武“嗯”了一声,眼中布上阴翳。
这一次,必叫他遗臭万年,永载史册。
定柔一直羡慕四喜可以亲自哺孩子,遗憾对几个儿女有亏欠,人皆说亲生母亲的奶最好克化,玥儿小时候就因为脾胃不好常常停食,只有可儿幼时还勉强吃了几天,所以这次望着嗷嗷待哺的小宗时,她刻意不吃那绝奶药,产后第三日果然涨了起来,因为气血不支,并不旺盛,但她已很高兴,让抱来小儿喂哺。
听着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心里满满的得意。
经验老到的女医说,娘娘多进些补药汤水,待气血充足了,奶水就旺了,定柔受此启发,当下胃口打开,吃了两大碗红枣鸽子汤。
皇帝来时,她很英勇地说:“夫君,我要亲自奶着孩子,你必须同意啊。”
皇帝笑望着小妻子,额头戴着红布抹额,长发睡得微微蓬松,一张鹅蛋小脸无比认真的模样,伸手将一缕发为她拢到耳后,现在只要她想做的,他无有不允的。“好,只要你不怕把自己变丑了,我不反对啊。”
定柔含羞依偎着他的肩:“你不许嫌弃我,我真的会变丑。”
皇帝:“孩子是我的骨肉,你辛苦为我生,为我喂养,我还会嫌弃你,那我岂非王八蛋一个。”
定柔笑了笑:“夫君,我想吃桃子,我记得淼可园的临芳墅有一株早熟的血桃树,咬开里头红红的瓤,满口汁儿,香味很是浓郁,我想吃。”
皇帝想了想:“产褥期不是忌口的很么。”
定柔捻着发梢,馋的流口水:“我想吃蒸桃子,师姑会做,这个活血化瘀,是对月妇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