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宗晔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正饿坏了。”
母子俩携着手,走在野花飘香的小路上。
吃罢了饭,小书桌上摊开洁白的宣纸,小儿握起一只笔,坐的端正不苟,蘸墨濡毫,写着今日夫子留的作业,一篇大字。
定柔端来了梨子水,放在书桌一角。“娘听你咽喉有些不沥,还咳嗽了几声,怕是要风热,趁热喝一些罢。”
小宗晔专心致志地,头也不抬:“有劳母亲,儿子写完再喝。”
定柔只好煨在灶台上,回来将灯芯剪了,挑亮。
白日辛苦,夜里一挨枕头就没动静了,定柔坐在床沿,亲了亲儿子睡梦中的眉心,真不舍得孩子们长大。
这一次住了七八天,她惊叹儿子的自律。屋中有一个沙漏,寅时刚至,小宗晔便自然醒了,洗漱完不慌不忙吃了早饭,天仍黑着,四野伸手不见五指,趟着夜色出门了,书袋里装了几个包子和水囊,半晌会饿,便衣打着两盏橘子灯,午饭会在镇子上的小食摊买了吃。
定柔望着儿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四周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想到他以后朝乾夕惕的人生,忍不住落下泪来。
每次从乡下回来她都会心生怨怼,对皇帝言语间夹枪带棒,气他欺负儿子,男人每每伏低做小,对她百依百顺。
去岁江淮、皖南一代大雨百日,洪水泗流,淹没了二十几个郡县,死伤万人,正是秋收季节,田间颗粒无存。
国朝赋税半数来自江南,边关又在打仗,一时又是军费又是赈灾,国库力不透支,皇帝一夜间憔悴,添了白发。
太后将毕生的梯己拿出来,典卖首饰,又召来妃御们义捐,不过凑了十万余两白银,杯水车薪。
定柔将师傅的冰瓷开箱,一个个擦拭过,让小洛子带人抬去典当行,京城数十家当铺集资才凑出来,五年当期,加上玉摆件和南珠,祖母的田契商铺折变,总共一千三百万两。
握着票银亲手送去了户部,没有告知皇帝,并吩咐户部尚书,速速送往江南,设粥棚,建安置所。
他那日快马去了运河上视查漕运,回来知晓后已经迟了。
她笑着说:“我的人是夫君的,嫁妆自然也是夫君的啊,若安相和师傅知道,这些美器宝物用途在为国为民上,不知该有多欣慰。”
皇帝热泪流下两行来,誓说:“不用五年,三年之内我一定原封不动给你赎回来。”
她伸臂环住了男人的腰身,两人紧紧相拥。
他说:“这世上,只有你,会如此全心全意的待我。”
自那以后,他便愈加觉得欠了这个女子的。
仲夏的天气,下着瓢泼大雨。
四喜提着食盒站在守备军营外,撑着一柄黄油伞,绣鞋已湿透,裙摆上沾了泥。
慕容康数月前搬来了军营,为了躲着她。
盘锦城一役,伊贞部大败,橐木脱带着残部败走漠北,投奔了蒙兀部,慕容康作为攻城首将立下赫赫军功,升任太子太保,超一品爵,与其父平起平坐。
因兵部吴尚书致仕在即,将会是下一任兵部尚书,这下再无人说慕容家靠后宫女人献媚立世的。
第169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1 相思……
四喜已淋了大半日。
漫天大雨以雷霆之钧冲刷着大地, 闷雷阵阵,伞角白线淋淋成水帘,衣裙早湿透了, 风裹挟着大片雨水吹在身上, 如坠冰窖。下意识将食盒紧紧抱在怀里,全身不住地冷颤。
值岗的士兵劝她回去, 她恍如未闻,双足陷在淤泥地, 水流奔涌着漫过了小腿, 呆呆望着军帐, 眼睫湿濡着, 也不知是泪还是雨。
不知何时没了意识,她只觉那军帐离她忽远忽近, 耳边哗哗的雨声,无穷无尽,不知还要等到何时, 不知这一颗炽热的心要等多久,她想着, 我死了你都不会怜惜分毫吗?
忽而打了寒噤, 才觉是醒了, 原来厥了过去, 此刻躺在一方简陋的卧榻上, 四周茫茫的白雾, 被褥隐约有男人身上的汗味, 熟悉的味道。
慕容康端着一碗热汤掀帐进来,四喜晓得是他,使劲揉着眼, 军中饮食粗糙,想看一看这几日他清减了没有,却怎么也拨不开那团遮蔽视线的白汽,耳畔一个声音说:“你发着烧,待雨停了回去罢,听话。”
她嘴唇翕动着,咽中灼如火烧,发不出一丝声,努力口语了一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你仔细看一看我啊,我就是你的思绾,我情愿一生只做思绾。
眼角滚下热液。
他出征的一百八十六个日子,她每一天都在相思的苦药中煎熬,独坐阶下望着一轮孤月,圆了缺了,周而复始,这才明白诗中说“君还浩无期”的心境。
捷报频频传来,盘踞燕州百余年的伊贞部终于溃败,国朝少一大患,阖府奔走相告四少爷在前线自请做前锋,骁勇无敌,立下了大功,也负了小伤,手臂中了一箭,所幸未伤到筋骨。不久将班师凯旋,朝廷要论功行赏,慕容府一门勋贵,前朝有重臣干将,后宫有贵妃盛宠,当真炙手可热也。
她那时只想着,若他战死了,我对着东北方向自挂庭树,为他殉情,亡灵追寻他而去。
若他回来,我要表明了心迹,余生再不离开左右。
姚四喜要做他的女人。
大半年的战火狼烟,他面皮糙了许多,下颔削瘦,凌乱的髯须更显颧骨突出,像迟暮的老生,满眼风霜沧桑,她一点也不觉得丑陋,胸腔里的心跳跃不停,亲手下厨做汤羹,泪水滴在汤碗里。
夜里,她将书房的被褥悄悄搬来了堂屋,早早沐浴了,换上一袭红装等着他,脸颊布着小女儿的娇羞,供案上燃了一对花烛。慕容康从父母那儿请安回来,回了书房,书童委婉地说,四少奶奶让你回正屋睡。
她守着窗子等到了天发白,花烛烧的残了,绛泪堆叠,丫鬟说,四少爷就着书桌睡了一夜,天不亮就收拾衣物,搬到城外守备军营地去了。
他知道她的心意。
此刻他说:“两年之期还有一月,我已到有司出具了和离书,言明我们琴瑟不调,钟磬难和,并为你采办了嫁妆,届时派人送你归家。”
四喜无声地苦笑,恍觉身心如在油锅里沸滚,沉沉阖下眼皮,再次没了知觉,全身烧的发烫,慕容康起初以为她在伪装,大力摇晃了几下,手触到额头,吓了一跳。
慕容府花厅,四叔和五叔坐在下首,温氏端着漱盂,慕容槐握着帕子一阵剧咳,吐出几口带黑红血丝的痰。
年节后旧疾复发,不过一两月添了咳血之症,太医们用尽浑身解数,却不见起效,对皇帝说,此乃缘自国丈年轻时急病伤了肺,种下了病根,加之数年前的打击,怕是天寿不永了。
皇帝不免焦虑一番,差了人出去遍寻海外名医。
待咳停了,四叔忧虑地道:“贵妃娘娘这些年盛宠不断,怎地迟迟不曾有身孕?宫中的皇子都已长大,陛下也过鼎盛之年,我慕容家若再无皇子巩固,怕是这番兴盛,难以长久啊。”
五叔也附和:“这几年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娘娘的肚子,到底怎么回事?若不成,咱们好早做谋划啊。”
温氏道:“我几次旁敲侧击,她说上次产娩大伤了元气,险些丧命,近些年不易再有孕了。”
慕容槐又一阵昏天黑地的咳。
四叔拍腿:“糊涂啊,没有皇子地位如何巩固,家族如何延盛,便是豁了命也得拼一拼啊,到底是妇人之念。”
五叔也道:“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不满太子日久,易储指日可待,只要贵妃有了皇子,子以母显,正是我慕容家出头的好时机啊。”
慕容槐咳完了,帕子捂着口,喉间一股腥咸。
五叔干脆出主意道:“贵妃任性,只晓得风花雪月,咱们不能由着她,得晓之以理,下头孙儿中几个及笄的,不乏才貌出众,选一个进宫去,代她生一个,养在名下,只要是我慕容氏所出,都一样。”
温氏一听,慌忙道:“二位叔叔多虑了,陛下对十一情根深种,岂是旁人插足的进去的,宫中多少才貌斐然的娘娘,这么多年陛下也没有多瞧别人一眼,十一也不是不能生了,只是身体未将养好,不敢涉险,待我明日进宫,好生劝解她一番,自然也就醒悟过来了。”
隔着肚皮的怎能要,什么都不如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牢靠。
慕容槐啄一啄头,有气无力地说:“陛下心智超群,老夫观察这些年,绝不是一般女子能收服的,万事还得靠十一。”
两个叔叔望着长兄每况愈下的身体,叹息了一声,但愿一年之内贵妃能再次有孕,康儿耿直,那兵部尚书的位子将来不知坐的稳与否,后宫必须有坚强的后盾。
扶着慕容槐躺回榻,温氏说:“妾身明日就住到宫里,探听虚实,我总觉这里头有事,我悄悄问了何嬷嬷,十一月事如常,气色红润,照理身子该调养过来了。我进宫探探,是不是有人给下了什么药。”
慕容槐拍了怕她的手背。
昌明殿,襄王来请示门下省几个殿前直提调的事,待禀完了,忽听的屏风后一声响喷嚏,清脆的女音,他意念一怔,心跳漏了两下,不自抑地乱了节奏。
皇帝笑对屏风说:“忍不住了罢,出来,是四弟,没事的。”
定柔又打了几个,鼻酸的很,连着下了几天雨,春夏交替,这不争气的身体又感染了寒热,真怀念少年时,强壮的时候。
襄王低着下颔,努力不去看,眼光瞥见一袭淡青色衣裙从屏风后出来,缀绣珍珠的花软缎小鞋,他一个念头闪过意识:
连脚也这样玲珑小巧?
定柔对他略略打了个招呼:“王爷金安。”
襄王拱手:“请娘娘安。”
定柔走到御案后,鼻音囔囔的,对皇帝道:“方才捏着鼻子,难受死了,不行这太憋屈了,我要回去。”
皇帝握拳抵鼻一阵笑:“活该,叫你不吃药。”
定柔窥了窥襄王神色,只见垂颔望着地,这才握起小拳头在皇帝肩头捶了一下,瞪了一个凶目,皇帝也不躲,故作吃痛地“哎呀”了一声,然后握拳还了回去,定柔不服输,双拳并用,打着打着,也不管有没有人了。
襄王不可思议地瞧着,这一对人竟是这般相处的。
走出昌明殿,身后的伉俪还在笑闹。
襄王沿着龙首道走,到转折处扶着一个汉白玉柱,良久,逼着自己展开一个笑,心中说,他们能幸福,真好。
晚间下值回府,坐在舆车里,近来不知为何精神十分不济,时常疲乏难耐,四肢如坠巨石,沉的抬不起来,靠着车窗,闭目小寐一会儿。
梦中,到了一个山清水晏的地方,鸟声啾啾,云蒸霞蔚。
一望无际的田垄,金澄澄油菜花的海洋,一条阡陌小路蜿蜒通向一处貌似道观的地方,他走了很久,终于到了门前,门匾却蒙着白雾,他试了很久,怎么也看不清。
正要抬手叩门,只闻得门闩一响,金木大门从里头打开,盈盈走出一位雪肤花貌的妙龄女子,一袭淡紫色道服,簪着碧玉莲花冠,乌莹莹的发垂悬着,如流瀑倾泻,美的叫人呼吸一滞。
她颔首一施,未语先笑,肌肤如鲛珠生华色,美玉生光晕,柔柔的眉天然去裁剪,双眸零露漙兮,冲着他莞然而笑,樱唇一咧,一个俏美的弧,半露出光洁玉白的瓠齿,颊边漾开甜静的腼腆......
画面一转,是在淮扬城,马车珠帘后一个稚嫩的声音:“......无事,让他们找零......”
他当时站在哥哥身边,很想发笑。
这是哪个石头缝蹦出来的笨丫头?
那水滴珠帘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十指若新削出来的雪葱小段,指甲粉透莹润,递出一对耳珰,骨韵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巧意”,这是一只美且巧的小手。
“王爷,王爷.......”
有人在何处唤他,那声音很远很远。
“王爷......”
张开眼皮,竟是躺在书房的拔步床,榻前围了一群人,襄王妃含着泪说:“终于醒了,您晕在舆车里了,这都过去了好几个时辰,怎么也叫不醒。”
晕了?
他诧异不已,我怎会晕了?
几个太医满面凝重,神情颇是古怪,郑太医上前道:“臣下本不该告知,奈何王妃说不出缘由,只能问王爷了。”
襄王恢复了一些气力,靠着引枕坐起来,捏捏眉心:“怎么了?本王重病了不成?”
郑太医迟疑了一阵,问:“王爷可有胸痹、骨痛这些症状?”
襄王也觉疑惑起来,陷入思虑中:“有,从几年前开始吧,我问了严太医,只是一般的心绞痛,一直吃着药的。”
郑太医眼皮一跳,面色愈加晦暗:“臣下怀疑,王爷身中奇毒,且是慢性之毒,有了年头,毒已深入骨髓,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