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柔面颊烫如火烧。
更深夜重,月华如水倾泻一地银,二更的梆子方敲过,一男一女牵手走进梓桑阁废院,推开门,四周已被内监点挂上了宫灯。
定柔将头发束成髻,耳根还是嫣红的,皇帝只穿着轻便的衣裳,球杖和木球摆在石桌上,他双腿一弯,躬身指了指脖子:“上吧。”
定柔惊得双目大睁:“你是要我.......骑上去?你……是认真的么?”
自来男为尊,女为卑,夫为妻纲,他又是九五之尊的君主,怎能给一个小女子当马儿骑呢!
皇帝气道:“你难道让别人扛着你不成,太监也不行,我的女人只有我能碰,快!”
定柔惶恐不安地登上石墩,像猴子一般,踩着宽广的背稳稳坐到了男人的肩,双腿垂下,被他一手抓住,她感觉视野高了不少,果然高处看的开阔,这“马儿”委实结实,还很安全。
男人一手拿起挥杆递给她,谆谆说着打球诀窍。
她听得似懂非懂。
球抛在草地里,她第一次握杆紧张的很,胡乱挥杖一劈,呃,打空了,用力过猛,不巧击在了男人鼻子上,闻得“哎呀”一声,急急将她放下,双手捂住鼻子,酸疼的直如喝了一缸子醋。
鼻梁四周留下一大片青黑,鼻孔流出一股鲜红,定柔赶紧掏出帕子胡乱擦,他气吼道:“你这叫我明天怎么上朝啊!”
定柔手足无措,连连道歉:“要不,不学了,大概我没这天分。”
他把帕子搓成条塞进鼻孔,正色道:“你男人从来不做半途而废的事儿!”
第157章 相守夫妻,恩爱两不疑 2^^……
翌日朝会, 仪貌矜严的皇帝昂首阔步走出来。
百官端端正正地行完了礼,垂绅正笏恢复了队列,抬头一看, 顿时大惊失色:“陛下......您这是......”
金龙宝座上雍容端庄的陛下鼻翼两边肿的像馒头, 额头上还顶着一个醒目的鸡蛋大包,众臣十分诧异, 陛下这是被人打了?何人这么大胆!
皇帝若无其事地笑笑,调侃道:“爱卿们可知这是何故, 朕昨夜做了个梦, 去了一处阆苑琼阁的仙境, 遇到了开国二圣, 对朕说,尔用人不察也, 有奸佞立于朝堂,犹如白蚁蛀大厦,尔当笞挞之!太宗操起龙头拐杖将朕教训了一顿, 作为严惩。”
众臣听得匪夷所思,纷纷议论:“竟有这等玄妙的事, 太.祖、太宗在天有灵啊......”
皇帝嘴角隐隐一勾, 继续忽悠:“朕醒来沉思良久, 爱卿们披肝沥胆, 大法小廉, 朕却疑惑了, 这奸佞究竟是何人?”
众臣不约而同脸色一沉, 面面相觑:“臣等惶恐......”
皇帝扫视着众人,目光在沈从武身上停留片刻,道:“所谓高处不胜寒, 朕在高处,堕云雾中,难免看的不真切,这个奸人究竟是谁,不得而知。卿家们不如每人拟奏疏来看,匿名即可,写出你心中的这个人,也可能是多人,朋党比周,勿用递交中书,直接呈与昌明殿,朕来分辨,如何?”
众官一阵唏嘘。
陛下这是让大家匿名上书,弹劾所谓包藏奸心之人,其用意不简单......
平日里那些唯恐不乱的言官,吹毛求疵,三天弹这个,两天参那个,陛下这分明是给瞌睡的送了个枕头!
左右司谏倨傲地抖抖袖子,眼角打量着,从绛袍到绿袍,看谁都像一丘之貉,管你们是谁,只要稍有诟病的,统统烩成一锅菜!
下了朝,定柔焦急地等在昌明殿,待皇帝回来,端来冰块缚着毛巾把为他消肿,不安地问他怎么应付的,若叫知道陛下给一个女子当马儿骑,估计那班腐儒要气得吐血,还不知兴起什么风浪。
皇帝疼的吸气,说了朝上的一幕。
定柔转忧为喜:“夫君真是机智,什么事都处变不惊,巧妙应付。”
皇帝若有所思道:“正好借这机会削一削他们的羽翼,布一着疑兵。”
沈从武已被推举为尚书左仆射,名义上的次相,这条狗渐渐胃口大了,现下明里暗里对付首相,皇帝冷眼旁观,静等他养的肥了,再下笼子。
整饬吏治一时尚未到最好的时机,官场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势必风起云涌,届时要用鲜血祭刀,为澄清玉宇开路,他要筹谋的是,即上下整肃一番,又不致引起举国大乱。
定柔的球技练习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模样,穿上茜色纱边骑马装,在新建的小击鞠场,勒马驱驰,执杖击球,身手利落矫健。
皇帝望着小妻子,柔美之中带着英气,姌巧的身姿洒脱飞扬,看的直舍不得挪开眼。特为她选了一匹身形小巧的枣红小马驹,作为出师的贺礼。
定柔喜欢的合不拢嘴,终于不用骑在夫君颈上了!
妃御之中只有卫婕妤精通骑术,且为人开朗豁达,不拘小节,虽对皇帝有爱慕之情,却藏于心不与外人道,是虔诚无私之人。定柔便与之有了几分交情,约了静诚长公主,三人一起时时切磋,日久愈发精湛,睡觉也梦见握着球杖比划。
她甚至骄傲的以为,夫君可能也不是我的对手了。
这一日在马场正打得起劲,三人挥汗如雨。
忽而听见隔壁的大击鞠场一阵喧闹声,小击鞠场四周站满了皇帝遣来的羽林,定柔吩咐他们去看,回来禀报说:
“六皇子不慎摔了,小腿骨折,有人在他的马蹄上动了手脚,竟拔出一根半指长的铁钉,草料掺了止疼的草药,等药劲一过,马疼的不行,便发作出来了,将六殿下甩下了马背,若非侍卫们手快,及时出戟刺死了,那马定会将六殿下踩踏。”
事不关己,定柔只当一听,没想到这事竟跟她沾了干系。
宫正司查出来那养马的小倌缘自慕容府,曾是淮扬带来的小厮,因出了个贵妃,鸡犬跟着升天,脱了奴籍,到舆马司领了个小官职,吃起了皇粮。
等事发的时候,宫正司去拿人,惊见小马倌和两个手下已服鸩酒自尽。
司正监暗地查了几日,小马倌接触过的人,家中多了一笔来历不明的银子,还真查出个雷来,幕后主使竟真是慕容府的人,慕容家头号康瓠,慕容贤。
这下定柔说不清了。
还好皇帝及时把实情压了下来,证据尽毁。
定柔气冲冲回去质问,慕容贤理直气壮:“妹妹也不想想,等你生下皇子头等大患是谁,太子眼见着不得君心,这六殿下天资聪慧,生母又是陛下的旧宠,将来你诞下皇子,他已成年,羽翼丰满了,便不好对付了。”
定柔气的摔了茶盏,骂了一句混蛋。
慕容贤不想妹妹如此不领情,又不敢得罪了这个阖家的大靠山,只在心中不忿。慕容槐坐在上首,心知这蠢货定是被人撺掇了,偏还做的漏洞百出,惯是个槃木朽株。
问:“何人教唆的你?”
贤答:“无人教唆啊,是儿子自己想出来的。”
慕容槐大怒:“孽障!说实话!”
慕容贤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道酒桌上不知何人提了一句,他便记下了。
慕容槐气得脸色铁青,大骂不成器的混账,吩咐下人将之五花大绑捆了,扔到祠堂,取马鞭来,转对金贵的女儿道:“是为父没看好他,教子无方,自有家法重责,以后事事警惕他,只是陛下那边恐怕要猜疑你了,这是阴谋。”
定柔双手相绞,满目忧虑。
帝王多疑,夫君他终究是个胸有城府的帝王,真的会和我离心吗?便是将信将疑,也是种折磨。
回到宫里,月笙说:“陛下今夜去了康宁殿陪太后进膳,稍事就回来了,让娘娘晚膳不要等他。”
“哦。”定柔坐到了窗前小榻,眉角蹙着,心神不定。
夜间康宁殿,膳罢漱了口,皇帝和太后各自坐到一处喝着普洱茶,太后捻着菩珠道:“旻儿此次也算大劫,是个有后福的,一众皇子之中,哀家最是看重他,你何不再斟酌斟酌,旻儿毕竟大了好几岁,能早日为你分忧。”
皇帝垂目看着指上的扳指,思索道:“他天资颖慧,又难得的进退有度,但依朕看来,骨子里如其母,恃才傲物,孤芳自赏,若到了高位,终有一日,难免刚愎自用,后继之君决不能有这般心性,朕要的是一个捐华务实,懂得韬晦的储君,才是对天下负责。”
太后点点头:“哀家也是这般心愿。”
顿了顿又道:“你就如此信赖贵妃?焉知不是她有了晔儿以后,心里生出了想法,要清除障碍,默认他们这么做的,毕竟今非昔比,人心善变。”
皇帝立刻否决:“我的女人我晓得,在她眼中有价值的从来不是功名利禄这些东西,此事,母后勿要再提了。”
夜色中,銮驾迤逦在宫巷,定柔站在垂花门外等,两个宫女执着夹纱宫灯,皇帝下了辇,借着灯光瞧她的脸,只见眉心布着忧虑,颊边没什么血色。
心疼地携起一只雪葱小手,一路到了前殿,坐到罗汉榻上,将她收入怀,说了句:“对不起。”
定柔眼眶浮起一层热意,贴着他的脸颊:“该是我说这三个字啊,他们是因为我做的,便同我做的没什么两样,你气我,或者骂我一顿,打我一顿,都不为过。”
皇帝双臂紧了紧:“我晓得你的担忧,放心,所有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无人会追究出来,我向你坦白,刚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刹那,我确实闪过一丝疑惑,所以对不起。”
定柔眼底溢出大片热液,低泣道:“你又不是神,不过人之常情罢了,至亲骨肉之间尚有猜忌,何况你在高位,我宁愿晔儿是个公主,你让他出宫避祸是对的,否则在这里还不知生出多少事来,防不胜防。”
皇帝指尖为她拭去泪珠,吻着额头说:“原谅我,做皇帝做的久了,养下个臭毛病,对什么事都心怀疑虑,以后我但凡再犯,你就打我,或者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如意的,尽可发作出来。”
她使劲摇头,将脸埋入他的颈项。
灯火通明映着,一双人相拥,影子被映在地上,浑似一体。
此消彼长,没多久宫里又汹涌着另一股暗流,不知何人传的流言,贵妃亲子早夭,生产坏了肌体,有意过嗣一位皇子,寄养名下,以巩固地位。
妃嫔之中只有淑妃和徐昭容诞育了两位皇子,淑妃的皇次子已束发的年纪,诚然不是熏陶的好年纪,昭容的小儿子,时年七岁的皇七子宗晖,陛下最小的皇嗣,乃最好的人选,传闻陛下已经答应了。
入夏后,天气渐热。
这天晨起如置身蒸炉,热的汗水不停,外头白花花的一地烈光,烧的地皮发烫。定柔在里殿守着鉴缶,风轮叶扇徐徐吹着,宫女端来北疆新贡来的甜心西瓜,她湃了两块在冰上,没多会儿镇的好了,吃起来无比脆甜,直凉爽到了心尖上,很是解暑。
殿外传徐昭容求见。
她莫名心慌了一下,让宫女取一张茶案来,沏一壶明前龙井。
徐昭容进门敛衽一福,请了金安,却不肯落座,站在两步远的地方,林下风致的人儿,风采依旧,静水脉脉的目光闪着恨意,她质问道:“娘娘可否有过嗣的意愿?”
没等定柔回答,她打断道:“嫔妾求娘娘,你若想要皇子,陛下专房之宠,何愁没有子嗣,作甚要来抢嫔妾的,旻儿和晖儿是我的命,我便是拼了命也不能叫别人夺走了他们。”
定柔手里捏着半块西瓜,眼中生了不悦,这话还不知直接说,贵妃娘娘,你生不出皇子就没皮没臊抢别人的,你恬不知耻!
她冷冷道:“昭容多虑了,不知哪个混账蜚短流长,本宫自来性子懒散,养个宠物都三日想起了两日忘了,自己两个都烦的很,哪有精力照顾他人的孩儿?”
徐昭容面上端着恭敬,眼神比冰还冷,望着红红的瓤上清晰的小牙印,籽儿吐在小碟子里,心想这样一个俗人,让陛下如此眷恋,莫不是真想外头传的,是道法禁术作祟。
“那便好,嫔妾谢过娘娘了。”
说罢,行了个跪安礼,转身告退,定柔望着那青衣荷裙的身影,将没吃完的瓜丢进了漱盂。
闷了一肚子气恼,对着殿门,心骂道:“若不是夫君怕我有性命之危,我偏敞开肚皮生一打出来,气死你们!”
真想我的小晔儿。
第158章 续更 小宗晔
入夜, 星河浩瀚,树梢一轮玉盘,皎皎其华, 星月交辉笼罩宫廷, 如水银溶溶铺在琉瓦飞檐上。
皇帝忙完了回来,用了膳, 定柔为他捏了捏鬓穴,他问:“徐相宜白天来找你晦气了?怎么不与我说。”
定柔坦然道:“告诉你怎样, 罚她一顿, 不值当的, 我夫君惜爱我, 她们意难平是理所应当啊,至于流言蜚语, 那更是没法子,人人都长着嘴,总不能缝上了, 流言止于智者,爱怎么说怎么说, 我若天天郁闷愤懑, 不是找病受么, 我还有丈夫和孩儿要守护呢。”
皇帝握住一只手, 吻着滑腻的手背, 由衷道:“你是这世上最豁达的。”
定柔顽皮地眨一下眼:“那当然啦, 你娶了我这个心胸宽大的娘子, 可省心不少呢。”
皇帝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臭美!”
定柔双臂环住了男人的颈,咬他的耳根。
有些痒,男人缩了缩脖子, 对她道:“以后见了徐相宜少跟她搭话,神神道道的,我都躲着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