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漏已二更,将棋子撂入棋盒,她觉得全身寒凉,扯了扯毯子裹住自己,讪讪道:“臣妾乏了,请陛下早些回昌明殿安置罢。”
皇帝吩咐宫人取炭来,将熏笼填满,宸妃病着,明日含章殿烧开地龙。然后对她说:“朕今夜在这里陪着你。”
宸妃拢了拢发,始终保持优雅宜人的笑:“臣妾病体沉疴,无法侍奉陛下,含章殿药气熏人,恐圣驾难以安寝,还请到别人那里去罢,朝事繁忙,臣妾谨守妇官之德,不敢让陛下分心劳神。”
握瑜从来不是个要人可怜的女子。
“也罢,朕不扰你休息了。”皇帝将棋子收纳,起身拍拍衣袍,嘱咐了同知两句,若有什么事随时来向朕禀告,仔细伏侍,夜里警醒些。
走出殿门,凉风迎面一扑,顿觉胸臆顺畅,出了垂花门扶着宫墙,大吸了两口气,紧绷的神经松解开来。
和握瑜在一起时时刻刻都得警惕,说的话每一字在心中反复斟酌。
内殿,宸妃久久望着棋盘。
表哥变了,今夜他人虽在这里,关怀备至,滴水不漏,心却惦记着别处,从前博弈,他每下一步必布三步埋伏,五步疑子,如今不过勉强应付着她。
当年怎么没有瞧出慕容家那个有这等手段。
同一时刻的霓凰殿,皇后在后寝殿置了一张佛案,供着菩萨玉像,半跪在蒲团上闭目念着佛珠,眉心刻着深深的忧虑。
韩嬷嬷走过来默默跪到身侧,对着菩萨拜了又拜,心中默念:“您睁开眼眷顾眷顾我们娘娘罢,被逼到这份上,朝不保夕,现在前有狼,后有虎,两把剑悬于顶,您开开恩将她们收走吧。”
悄声在耳边道:“早些睡吧,养好精神才能应付,那个女人已是日薄西山,谅她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皇后走珠更快了。
原以为白握瑜那副残躯会陨灭在陇西,不想她强撑着一口气回来了,这目的不简单,将死之人孤注一掷,最是可怕。
春和殿,定柔不习惯一个睡,在被窝辗转会子,手脚心总捂不热,丝毫酝酿不出睡意,干脆起来走动走动,张嬷嬷从家里带来一袋新出土的紫皮甜薯,她便提议烧炭来烤了。
金黄皮酥,香喷喷的出了炉,宫女们也围了上来,定柔和她们私下向来没大没小,毫无主子的架子,铺了褥子围坐在地上,守着熏炉吃着,直烫手指。
一群女子叽叽喳喳,吃的粘住了牙,说着话本子里的笑话,皇帝下了辇没让通传,在殿外听到了嬉笑声,灯火通明,心道,这个没心没肺的媳妇,还乐呵上了,原以为你会倚窗凭栏,望眼欲穿盼夫归啥的。
定柔与宫女分了一个,十指全是炭灰,没过瘾,打算再剥一个,月笙持着火钳夹出来,待吹凉了,拿在手里准备消灭掉,吹着咬了一口,惊见一个伟岸的影子笼罩下来,一抬头猛看到弯腰弓背的孩子爹,俯身看着她们,宫女们吓得活似见了凶神恶煞的东西,连滚带爬跪了一地,定柔不留神猛咽了下去,心儿还是烧的,烫的一阵拍抚。
皇帝盯着熏炉里黑乎乎的几个,拿起火钳拨了拨,故意板着脸:“好啊,有这样的好东西不等我,净吃独食。”
定柔捧起手里自己咬了一口的,讨好地:“这个不烫,您回来的正好。”
解了外袍,定柔坐在床沿用薄荷水漱口,皇帝并肩坐到身畔,携起一只香软滑腻的小手,美妙的手感,真是握不够。
他叹息一声:“跟你在一起没心没肺习惯了,跟她在一起片刻都觉得无比的累,想她也看出来了。”
定柔问:“是她让你回来的?”
皇帝点一点头,意味悠长地道:“她那样聪明的人,怎会看不穿我,没法子,我也不想演戏了,我和她之间就这样了,也算放了彼此罢。”
定柔不解:“人皆说你们是青梅竹马啊,我以为至少应该两小无猜。”
皇帝在她脑门弹了一下,皱着眉问:“这样说我和别人,竟半点不吃醋?我很不舒服知道吗。”
定柔扬臂还了她两下,不轻不重打在后背,道:“我不是那般钻牛角的人,以前是以前,现在夫君是我的人,一心一意对我,我作甚跟自己过不去,找气受,从前的事我还能改变了不成。”
这话还像句有良心的。
皇帝满意地笑了。
解惑道:“我们虽是中表之亲,却不算青梅也不算竹马,她来京的时候我已束发,怎能两小无猜,她选择我不过因着我是皇帝,能给她母仪天下罢了,而我,从未将她当作知己。”
定柔思绪纷飞,这人世间很多事情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般模样,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人生的真谛不过八个字,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皇帝捏了捏眉心,携着她起身:“走,陪我沐浴去。”
定柔:“我洗过啦。”
皇帝双臂一抬将她打横抱起,一头乌瀑轻柔地垂在肩头,她面颊蒙了一层薄霞。“再洗一遍。”
他走向净室,吻住了含苞欲滴的樱唇。
第152章 玉之殇 2握瑜也展开……
翌日康宁殿请安, 定柔坐在肩辇上方转过垂花门,宸妃的小驾仪仗也恰从东六宫的巷道过来,定柔忙吩咐下头:“停一停, 让宸妃先进。”
待走近宸妃见前头的一行不动了, 也吩咐下头:“住辇,敬让贵妃娘娘。”
摩挲着指间的冰玉弥勒指环, 目光含着善柔的笑意,凝视着那个风华正茂的女子, 上天赐予了倾世的美貌, 还赐予了康健的体魄, 表哥洁癖之人, 竟会痴迷至此,将六宫全然枉顾。
从前以为表哥是文经武略的帝王, 心怀只有家国天下,女人对他来说不过粉黛玩物尔。如今方懂了,原来表哥也不过是个俗常的男子, 有七情六欲,会在女人身上失了分寸。
白握瑜自负绝世聪明, 却连最简单凡俗的道理都看不透, 傻的可笑。
曹细如竟是早看出来了。
当初没准还暗暗取笑过呢, 一个智者犯了最低级的错误。
定柔见宸妃的仪仗半晌不动, 不好两厢僵持着, 命内监住辇, 下来, 端着恭敬的仪态款款走过去,敛衽一福,唤了声宸妃姐姐金安。
宸妃审视着她笑了一声, 道:“妹妹这是何意啊?表哥虽说贤淑德三人以我为尊,可从未说过我是四妃之首,贵妃在众妃之上,位同副后,当是我给你行礼才是,何苦做这姿态呢?本宫记得你从前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到底时光境迁了,也学会用心计了。”
定柔没有反驳,觉得没必要解释,仍恭敬地垂着颔,抬手说了句:“请姐姐先入。”
宸妃轻蔑地嗤鼻,因为身子弱内监直接将坐辇抬进了康宁门。
午晌何嬷嬷从外头抹着泪回来,定柔正在几桌前雕刻,何嬷嬷左脸五个鲜红的指印,哭道:“娘娘给奴婢做主啊。”
定柔问:“这是怎地了?与人起争执了?不是告诉你出去谨小慎微么。”
何嬷嬷手掌捂着一边脸:“奴婢去宫闱局取娘娘的补品,含章殿的同知姑娘也去了,别的宫里也去了,大家按着位份排,同知姑娘偏要到前头,还说从前都是含章殿在前头,奴婢不忿,刚说了两句,她就拿大耳光子扇我,这是打娘娘的脸啊!还说贵妃才伏侍陛下几天,宸妃娘娘可是青梅竹马,这分明对您大不敬!内侍省那群混账羔子也不敢管,说两边都得罪不起。”
定柔眉头大皱,撂下刻刀,怪道:“姆妈,你跟着我这几年忠心耿耿,拿我当亲人一般,我心里感激。可自打进宫后,你便颐指气使起来了,出去仰着颔儿走路,人人对你唯唯诺诺,让人说春和殿仗着陛下宠爱骄纵,你这是害我知道么,她一个病人,本宫难道跟她争吃食不成?”
何嬷嬷小声道:“奴婢是怕他们不把娘娘放在眼里,藐视您......”
定柔秀眉一厉,道:“您也是年近半百的岁龄,见惯了荣辱沉浮,怎么连敬终慎始,鉴前毖后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呢?陛下疼爱和我和可儿,我们便尤其要规言矩步,不能给他惹麻烦,不能让他忧心烦恼,更不能叫前朝后宫置喙我是个骄宠的,让陛下为人诟病,您懂吗?”
何嬷嬷一张老脸羞愧的通红。
宫女捧来盛着玫瑰花瓣的温水,定柔将雪腻的双手放进去,对月笙说:“将阖宫众人叫出来,到外头,本宫要训话。”
庭外比肩连袂站了四排宫女和内监。
定柔立在阶上,面庞严肃,语声无限威严:“是本宫的错,不曾为你们立规矩。今天本宫以一宫主位发话,以后我春和殿所有人不得仗势凌人,出去以慎为键,谨守宫规,不得与人争执,不得妄谈人非,凡违背者,轻者驱逐,重则廷杖!”
“喏。”众人齐声。
三日后,一件事轰动六宫,轰动京城。
皇后之母曹岳氏被贴身丫鬟到大理寺击鼓告发,吝啬刻薄,苛待下人,年前将一名刚进府的小丫鬟,不过十三四岁,正是吾同胞妹妹,因不慎打翻了燕窝,而失手殴打致死,簪子扎在了胳膊上,不慎触了大血管,大出血亡,尸骸埋在后花园花树底下。
人命案子,众目睽睽之下谏鼓,大理寺不敢懈怠,接了状子,曹家是皇后母家,曹岳氏乃一品诰命,府邸最是讲究风水,是以不好直接破土掘寻,只遣了捕快守住后花园。
隔天消息传到朝堂,几番争议,皇帝与三法司商议之后,为平舆论下了搜查的皇令,捕快们当即下镐头,在三尺深的地方果然挖出了尸骨,已腐烂。
死的只是一个奴籍丫鬟,主家赔钱即可,谁家还不死个奴仆,曹岳氏被叫到公堂问了几句话,赔了银子。
没想到这只是开始,那丫鬟哭着供出许多事。
最惊人的一桩,骇人听闻。
曹岳氏为了保亲女的地位,施最恶毒的厌胜之术,将儿子的一名通房和一名入府献艺的戏伶鸩杀,只因与贵妃和宸妃同年同月同日生,剁去手脚做成人彘,以生人代替草木人,头上戴脑箍,胸前钉上大钉子,项上锁着铁链,封入酒瓮,请了道士开法坛,将木牌位刻上二妃的名字,献祭给魔王,后藏在一间暗室,每隔一月做法一次。据说魔王吃了生人,会派魑魅魍魉拘来二妃的魂儿,封在瓮子里,不得超生。
还曾为皇后怀孕请“佛童子”入胎,从民间寻来死婴供起,并找了男子来种胎,秽乱皇统。
这下平地一声闷雷。
那暗室里的骨殖找了两天两夜,才在一堵夹层墙里找到,宸妃那具已化成“骨醉”,贵妃那具还是新鲜的,佛童子的金身供在菩萨神龛下的青瓷罐子里,须臾之间,皇后也有了秽乱的嫌疑。
不等皇帝下令,大理寺自知事关重大,将曹岳氏拘捕入诏狱,连同涉案的子媳曹柳氏一并拘押。
大理寺和京畿府联名上呈了奏本,皇帝只说巫蛊之事派人细查,待证据确凿再作定论,然杀人性命不可恕。
言下之意,皇帝不信压胜之术,且皇后每回母家都有无数内宦和宫人跟随,女官记录起居注,无有秽乱的机会,这是污蔑,曹家举世清流,断不会出此伤风败。只追究曹岳氏杀人的罪责即可。
隔了一日,曹家又有一书童出首,两位国舅早年曾与邢贼暗通款曲,有被焚的书信残片为证,拼凑起来,虽只是些问候的话,可平白让曹家与邢家有往来的嫌疑,书信笔迹可模仿,这证据并不能定谳,是以两位国舅只暂时停职,由大理寺审查传讯。
当日皇后脱簪削衣,只穿着素罗单衣,披发含泪到了含章殿,从垂花门外一路磕头,进了内殿,额心已磕出了血。
对着榻上枕着引枕半坐着的宸妃一阵大磕特磕,涕泪如雨地求道:“放过我母亲,放过曹家......”
宸妃笑望着她的样子,嘴角勾起嘲弄。挥袖让左右退下,道:“曹细如,到了如今你还装,你不累吗?”
曹皇后一张面容憔悴苍白,被泪湿透,发丝沾了满脸,哽咽道:“你模仿笔迹,为何不干脆写成通敌串联,为何只是简单的问候?打蛇三寸,不是你的作风。”
宸妃笑而不语。
表哥何等聪明的人,做的太直接,反而落个出水见鱼,不清也清了,不如这样水中捉月,扑朔迷离,让他猜疑,对于君王来说一个“疑”字就够了。
曹皇后道:“我不是害死你儿子的直接凶手啊,你何以这样赶尽杀绝?那些人是你安插的罢?你费了多少功夫安插进府的?”
宸妃仍笑而不语。
皇后怆然道:“那小贱人衣裳襕衫流落街头,不过是七八岁的小孩子,自称身世凄苦,我娘可怜她才收留,本宫也大意了,一个小孩子竟也是你的细作,入我家五年,我娘待她如义女,她惯会甜嘴蜜舌哄的我娘信任,竟私下撺掇我娘做这些事,还瞒着我。
你毁了我一世的清誉,毁了我曹家,你也算半个念佛的,不晓得善恶因果,循环有报,你不怕将来下地狱吗?你不应该为来世积些福基吗?”
宸妃大笑:“果然还是曹细如,这么一番无助裹着恶毒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毫无违和,你就是这么一个女人,菩萨面孔,獠牙心肠,不行恶,却能一招叫人终身不痛快!你比真正行恶之人更加可恶。你也配提清誉,那慕容氏,你是怎么算计她的,费尽心思啊,毁了人家的清白,这一招龌龊至极,本宫都做不出来。表哥也恨极了你吧?”
皇后嗓音已嘶哑,道:“焚林而畋,做人要留有三分余地,你的身上没有罪业吗?本宫双手是干净无暇的,本宫从不曾伤过性命,你的手可是沾过人血的,先皇的金贵妃怎么死的?忘了她对你的诅咒了吗?”
宸妃面容丝毫未变,继续笑道:“数条人命,天下的人都在看着,曹岳氏便是手眼通天,也免不了刑法审判,本宫偏也要你尝尝,那至亲骨肉生离死别的滋味!”
皇后紧紧切齿,泪水重新落下:“我拿后位跟你换可行?你出具我娘和兄弟们无辜的证据,我写诏书,自请脱去凤袍让贤。”
宸妃鄙夷道:“本宫到了这份上,还在意那顶凤冠吗?本宫就是要你痛苦,痛苦一辈子!以后都活在猜忌和煎熬里,这次便是表哥动恻隐,也由不得他,本宫的人已广布舆论,底下官员联名上书,你娘别想活着出诏狱!至于你兄弟两个,便是证据不足,以后的仕途也完了。”
皇后十指剧颤,脸色由白变青,忍了好一会儿,起身来,眼中刻骨的恨意,冷声道:“白握瑜,知道你为什么是宸妃吗?”
宸妃知道她要说什么,淡漠地拿过炕几边的月白釉净色茶盏,品尝着最新贡来的恩施玉露。
“贵贤淑德四夫人,何来宸妃?为何慕容氏后来居上却当了贵妃,你知道她的册封礼有多隆重吗,比之本宫当年进封过之而不及,多可笑,当初折腾出一身伤疤,在陛下心里还不及一个美貌的寡妇。”
宸妃放下茶盏,面色依旧。
皇后目光如寒刃:“本宫不过稍稍几句话,太后竟扼杀了一条小生命,难道不是因为对你埋下了怀疑的苗头?若对你信任不渝,怎会有机可乘?所谓姑侄还不及个旁人。
你仔细想想,这一生你有什么?你自负智慧,做的却皆是愚者的事,陛下的宠爱是假的,统摄六宫名不正,骨肉血亲没留下,这就是一个智者筹谋一生、经营一生的结果?苟延残喘躺在这里,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宸妃的手如冬霜中的干柴,手背绷出森森青筋,指间的玉环几乎嵌进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