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是个年轻学子,也从李璋口中知晓他的身世。
出身清贫却成绩斐然,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副不卑不亢的脾性,不为权贵所折腰,年少成名不可多得,但对如今的李绍而言,却早就过了当初求才若渴的年纪了,如今四海升平、海清河晏,他早已不是当年无人可用的四皇子。
即使是徐长咎和庄黎,也无法再掣肘他。
李璋向他求恩典,他给就给了,曹任故意挑事,他也只是隔岸观火,并不插手。
世人觉得他近些年越来越昏庸,觉得他信道信长生,总有一日会毁了大魏的根基,但大权依旧牢牢握于他的手中,他依旧是这天下之主。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和庄黎关系不浅,却也没有要冷落搁置的意思。
天下是他的天下,臣子是他的臣子,是谁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他所用,只为他所用。
他于高台看着那个年轻人出列,听他说,“草民霍青行拜见陛下。”
声音是与他截然不同的温润,如春日里的溪水,如这四月里的暖风,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意气风发,倒更像一块沉淀多年的玉,李绍也因他带给他的这番感觉而微微生讶。
但也只是一瞬。
“抬头。”他看着那个低眉的年轻人开了口。
霍青行顺势抬头,他就站在最前面,身前并无什么遮挡的东西和人,映入眼帘的先是一截绣着日月星辰的赤色衣袍,再往上是黑色宽袖长袍,肩部用金银双线绣着龙纹,他看到这就停下了,并未再往上,凤眼轻搭,始终保持着应有的恭谦。
“铮——”
是玉旒晃动的声音。
原本漫不经心坐着的李绍看着那张脸,瞳孔微缩,神色微变。
第163章
日暮时分。
三百学子从保和殿出来。
终于结束了最后一场考试, 一群人既疲惫又有些兴奋,等离保和殿远一些,他们就不再像早间进来时那般规矩,而是轻声和身边人说起话来。
或是议论着这次的题目, 或是各自问起籍贯姓名, 也有人猜测这次高中的会是哪几位,说的最多的自然还是霍青行和杨功, 这两人一个是荆州解元, 一个是长安解元, 这次会试又是第一和第三的成绩, 刚才回答问题的时候也颇受几位大人看重……显然这次一甲,必定有此二人。
这么一想, 自然有不少人想跟霍青行和杨功打交道。
毕竟他们如今虽然都是贡士,回头再不济也能有个进士身份。但这进士也分好几种,例如前三名,那是一甲, 赐进士及第, 也就是所谓的状元、榜眼、探花郎……若是能取得这样的名次,入翰林是妥妥的事,内阁多出于翰林, 也算是为日后进内阁做大学士奠下了基础。
一甲之后便是二甲, 二甲赐进士出身, 而后的三甲便是同进士出身。
这两甲的人若是想进翰林还得再经历一次考试……
有人看着霍青行和杨功,他们都走在最前面, 一群人对视一眼,打算派人过去问问。
有人去问了杨功,也有人去和霍青行说起此事。
霍青行原本正和冯宾走在一道, 忽然听到有人喊他便停下步子,听到他们的提议,沉吟一瞬,还未开口,就见不远处的杨功朝他这边看了一眼,冷嗤一句,“不去,我要去我姐夫家吃饭。”
他姐夫是谁,大家都清楚。
虽然不满杨功这般不给面子,但到底也不敢置喙什么,拱了拱手讪笑一声就先离开了。
霍青行被他这么一打岔,停顿了一会才和来问话的人温声说,“今日怕是不行。”他今日出门的时候已和阮妤说过会早些回去,只怕她和先生他们还在等他,见面前少年被他拒绝面上似有受挫,又笑道:“我今日有事,不如等改日我做东请大家在金香楼吃饭。”
来喊霍青行的也是个年轻人,差不多年纪,名叫白留。
他原本就颇为崇拜这个与他差不多大的会元郎,刚刚也是他主动要求过来喊霍青行的,被他拒绝虽有些难过,倒也没有不高兴,正想说日后有空再约便听到这么一句提议,脸上立刻扬起灿烂的笑容。
又听到“金香楼”三个字,眼睛簇地一下放亮了。
他来长安这么久,早就听说过这家酒楼了!不想,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杨功又看着霍青行冷嗤道:“金香楼,我们这么多人,你请得起吗?”
旁边这么多人,杨功这个声音又不算轻,不管原先有没有说话,这会都停了下来。
谁不知道这位霍会元虽然深受庄相青睐却家境清贫?
杨功这话实在是过了。
即使是原本嫉妒霍青行的那些学子这会也纷纷皱了眉,但这两人,一个是备受瞩目的会元郎,一个是次辅小舅子,谁也不好轻易得罪。
白留倒是想开口。
只是还不等他说话,冯宾就率先笑着开口了,“别的地方或许不行,不过这金香楼,即使再来几百人,明光也请得起。”
他早就看杨功不顺眼了。
这会说起话来,自然是没掩冷嘲,双手笼于袖中,朝面色不好的杨功那边斜睨一眼,见他皱眉也笑嗤道:“杨兄难道不知,金香楼的东家正是明光的未婚妻?”
话落,又是一阵骚动。
众人不敢置信,看着霍青行神情讷讷,那金香楼的女东家居然是霍青行的未婚妻?
杨功也不知道,他在家一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满霍青行还是因为那日去姐姐家吃饭听姐夫说起那件事。
“小功,你的成绩我和几位大人都认可,但没办法,霍青行有庄黎和豫王……陛下又觉得前面两位都是年轻人不好,便只能给你一个第三,也算是宽慰那些年迈的学子。”
耳边还环绕着姐夫那日说的话。
杨功恨得手都捏成拳头了,从小到大,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别人就不可能拿第一!偏偏如今被霍青行压着……
要不是庄相和豫王,谁第一还不知道呢!
这会听到冯宾的话,杨功脸都气白了,他咬牙看着冯宾,又看了眼霍青行,见他依旧是那副不怒不忿的平静神色,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平静悠远,没有一点愤慨,倒把他衬得更加像个跳梁小丑。
他气得不行,狠狠瞪了一眼霍青行,拂袖大步离开了这。
冯宾见他气急败坏的身影,翻了个白眼,骂一句,“有病。”
白留也跟着重重点头,嘀咕一句“病得不轻”,又看向霍青行,他比霍青行要矮一些,这会仰着头,双目亮晶晶的,“霍兄,金香楼的东家真是你的未婚妻啊?”
霍青行点点头,倒也没什么好瞒的,他和众人拱手,语气温和,“霍某六月成婚,届时大家若在长安,便请过来喝盏薄酒。”
众人自是纷纷回礼,嘴上也都说着恭喜的话。
这一茬过去。
众人继续朝宫外走去。
此时日暮将落,天上的云彩从最初的深红色变成深紫,红日也在慢慢下沉,夹道两侧是鲜血一般的红墙,给人一种深深的压抑感,这座安静的宫墙内,只有鸟儿越过琉璃瓦片发出吱吱的响声。
冯宾见身边人搭着眼皮,似在想事,便轻声询问,“在想什么?”
霍青行没有立刻说话。
早间的事,殿中其余人低着头都没有察觉到,可他却是看到那人玉旒晃动的情形,那明显是震惊之下才有的模样,还有考试时分那时不时落在身上的目光也让他觉得怪异。
可他没有说起此事。
只是沉吟一瞬后,问他,“今日左下首那位便是忠义王吗?”
“是啊。”冯宾笑道,“那就是我们大魏赫赫有名的忠义王。”想了想,又问霍青行,“你应该是第一次见王爷吧?”
霍青行抿唇,许久才应,“……是。”
袖下的手指却轻轻握了起来,脑中也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走出午门。
霍青行和其余学子告别,和冯宾继续向前。
冯宾今日是坐马车过来的,刚要和霍青行告辞就瞧见徐之恒站在不远处,他和徐之恒的关系虽不算至交好友却也不算差,若没瞧见也就罢了,瞧见了却没有直接就走的道理。
“徐将军。”他拉着霍青行上前。
霍青行见徐之恒目光看过来也朝人拱了拱手,他的目光落在那张脸上停了一瞬,但也就一会儿的光景,他便又若无其事地垂下了眼。
这一瞬太短暂。
即使是徐之恒也没有察觉到,他朝两人颌首,问,“考得如何?”
冯宾笑道:“我怕是不行,不过明光肯定名列前茅。”他对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能来殿试已然不易,想要名列前茅却是很难,不过也不必担心,如今有了进士身份,他几个兄长和父亲在朝中又都有任职。
早在殿试前,他爹就已经为他找好了门路,即使没办法进翰林,他也能去别的地方。
徐之恒不置可否,朝霍青行的方向看了一眼,前世因为阮妤和他成婚的原因,他私下也曾调查过他,知道他前世不能参加科举是因为受人连累,这辈子没有那样的事,会有这样的成就本也是意料之中。
三个人,两个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而且还有那样的关系,冯宾一个局外人都替他们觉得尴尬,这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拉着霍青行拱手告辞。
徐之恒目送两人离开,余光瞥见冯宾上了马车正要收回目光,却瞧见一个穿着白衣束着马尾手持佩剑的青年正牵马朝霍青行的方向而去。
那人面容俊秀,嘴角轻挑,手中闲握一柄佩剑,正和霍青行说笑着。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而后一道驱马离开了,而他看着那道白色身影,想到军营中一道不羁的身影,神情却慢慢变了。
“世子,怎么了?”柳风站在他身旁,见他目光一直看着霍青行的方向,目光突然变得怪异起来。
难不成世子心里还有阮小姐?
也是,毕竟是心心念念了十多年以为要成为自己妻子的人,没想到中途被人截胡,这搁谁谁受得了?柳风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开解世子一会,就听男人问道:“你觉不觉得他有些眼熟?”
柳风一愣,回过神,看着远去的两个男人,目光变得更为怪异起来。
这……能不眼熟吗?又不是第一次见面。
“世子……”柳风苦哈哈开口,语重心长地劝道:“您要是真过不去,就去找阮小姐说说?毕竟他们也还没成婚。”
徐之恒皱眉看他,沉声,“我是说那个白衣男子。”
柳风傻眼,等反应过来才知道自己搞了个乌龙,忙回头去看,可那两人的身影早就窜入黑夜之中,哪里还瞧得见?只能转头问徐之恒,“世子认识他?”
“不知道。”
徐之恒抿唇,只是觉得有些熟悉罢了。
想起上次问父亲那人去了哪里,父亲只说那人有自己的去处,他那会未放在心上,如今……他沉吟一瞬,吩咐柳风,“你跟上去看看,顺便,试一试他的功夫。”
柳风有些诧异,不过他一贯听徐之恒的话,应是之后便驱马跟了上去。
*
此时的保和殿。
礼部几位大人已经把试卷批改好了,商议一番后挑出十份最佳的试卷呈递上去。
“你们先出去。”不辨喜怒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李绍没看元德呈过来的试卷,让礼部那些官员先行离开。等他们躬身告退,李绍长指轻点卷子,单薄的眼皮微合,看着最上面那个名字,半晌,他开口,“让庄黎来见我。”
元德正要答应去吩咐,忽然听到左下首传来一道声音,“不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