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上嘴唇下嘴唇一碰倒是简单,真正大赦天下每一步都极为复杂。且如今不算很太平, 牢中关押了有些胡国奸细。若要大赦天下,难免生出疏漏。
尚有良知的官员纷纷将目光投向卫太傅,希望他能出面劝一劝皇上。
卫太傅斟酌辞藻开口:“皇上,大赦天下兹事体大,还请您三思。”
有他开头,不少官员附和:“还请皇上三思。”
皇上的笑容僵在脸上,心中生出不满。他过个生辰要大赦天下竟然都有这么多大臣阻拦,这周国究竟是姓宗还是姓卫!
不需他发怒,张太宰便先开口:“皇上乃一国之君,今日寿辰,本是开心,做利国利民的好事,卫大人好生扫兴!”尽管许多官员都不赞同,张太宰还是将一切归咎于卫太傅身上。
他心中有小算盘。
虽然他和卫太傅同为一品,一个太宰一个太傅,但在话语权上,他远不及卫太傅。他是皇上暗地里默默扶上来的,同时为皇上背了不少黑锅,声名并不好。
卫太傅则不同。他是扎扎实实考进来的,凭借自己一举一动成为太傅。先皇在时他便是太傅,换了新帝,他依旧是太傅。
张太宰想扳倒卫太傅自己上位。
“张太宰这话便不对了。大赦天下可不是如你张张嘴这样简简单单四个字便能完成的。胡人虎视眈眈,眼下尚不算太平。再一大赦天下周国必然要稍稍动乱一番,谁能保证胡国不会浑水摸鱼?”卫太傅气势非凡,语调铿锵,“若是张太宰能保证胡人不会有异动,那这大赦天下,卫某便不反对!”
张太宰气势上一下矮了卫太傅好几分。他自然不敢保证,但此时不回话便显得他更没面子,因此人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还是皇上出口解围:“卫太傅所言极是,是朕思虑不周。二位爱卿莫再争吵,朕一时高兴过了头,是朕的问题。”
多么爱民如子能听劝谏的好皇帝啊!
然而他心中想的与口中说的是两回事。
他恨极了卫太傅不给他面子,简直要将这老匹夫千刀万剐才能解他心头之恨。但他要树立明君形象。
虽然他执掌朝堂多年,但依旧没能掌握全部官员。
先皇留下的残党根深蒂固,他得到皇位的手段不光彩,为了不打草惊蛇惹人怀疑,他一直采用渗透方式慢慢将心腹安插于朝堂之中,这也导致一点,即见效太慢。
因而皇上在朝堂上还很有些受制掣。
百官听皇上主动低头,心中因他突然而发大赦天下的不悦感散去许多。
皇上或许是真的太高兴了,他还是很能接受谏言的。
今日是皇上的寿辰,百官不忘给他面子,纷纷道:“皇上圣明。”
皇上听到期盼已久的称赞并不多高兴,这是他让步换来的。他想做的是不需让步,朝堂是他一言堂的皇上。
而不是屡屡退让,接受谏言的明君。
可惜道阻且长。
皇上的好心情全无。
张太宰自问还是很了解皇上脾气,知他心中动怒,默默在心中幸灾乐祸。
卫太傅便是再有真才实学又如何?只要惹得皇上不喜,迟早没有好下场。
只不过白日并不是重头戏,今日寿辰真正的重头戏是夜宴。
说是夜宴,却是在傍晚时分便开席。
一大早宗豫刚起,门便被敲响。这是他假惺惺的皇叔留给他的体面,即靖王府中所有下人对他还有那么一份尊重。
福寿望了一眼宗豫,待他点头,才堆笑过去开门。
少年长发未束,直泻肩际,苍白俊美得过分。他身子骨弱,只穿一件宽大的白色中衣,竟然显出十分的脆弱美丽。
他一张脸上并无任何表情,待来人入内却立刻变做乖巧温顺,变脸速度叫人为之瞠目结舌。
来的是送药的小太监,看上去一副机灵模样,如往常那样手上拎着食盒。
早膳还未用,先来逼人喝药,一贯的作为。
“王爷已经起了?今日起得倒很早。”小太监呵呵地笑,摆出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宗豫笑容和煦如冬日暖阳:“今日是皇叔寿辰,我该早起为他庆贺的。”
小太监轻车熟路地将药碗拿出摆在他面前:“您身子不好,该多为自己着想,平日多睡一些,皇上也不会生您的气。”
宗豫好脾气的摇头:“平日睡得够多了,今日是皇叔的寿辰,怠慢不得的。”
小太监叹气:“您最是孝顺。”
他将碗放好,对宗豫道:“药刚出锅,还有些烫,您趁热喝,一会儿我来收碗。”
宗豫听话地点头:“好。”
小太监之所以会不盯着他将药喝下,实在是这多年来宗豫表现得太过自然。温顺听话,绵羊一样的乖巧王爷形象深入人心。且皇上每次派陈端为他诊脉时脉相便显示出无比的虚弱,根本不会有人觉得他阳奉阴违。
见宗豫如此配合,小太监不免跟他多说两句:“您今日要往宫中去,皇上担心安全,特意赏了许多禁卫军护送您入宫。”
宗豫便显示出十分的不安:“不必如此费事……”对这样的好意显得惭愧极了。
“哎,这是皇上对您的厚爱,您接受便是,不必如此慌张。”小太监看他这样更加相信他就是羊一样的好性子,“一会儿还会有宫人来送衣裳给您,今日入宫,要穿得隆重些的。”
宗豫轻咳两声,面色赧然:“好久不曾出门,我都有些怕了。”
“会有京兆尹大人一直照顾您的,您且放心。”小太监哄道,生怕这位主因为害怕便不出府了。
皇上今日一定要在宫中见着靖王的。
“京兆尹大人?”宗豫眸中生动地流露出一丝困惑,似乎不知道这是何人。
“您忘记了,去年也是他带您一同出席宫宴的,很铁面无私的可靠大人。”小太监提醒。
宗豫轻轻敲了敲头,面露抱歉:“我记不太起来了。”
小太监心知是药物所致,忙安慰:“一年过去了,您不记得也正常,晚些时间能看到他呢。您记得喝药,这门不好一直开着,冲着风您又要咳嗽了。我先告退,一会儿来收碗。”
“好。”宗豫虚弱而文雅一笑。
小太监退出房门,顺便将门带上,绝不让宗豫多呼吸一刻新鲜空气。
房门关上时他脸上那些顺从消失不见,又是一副堪称湮灭的死寂模样,没有半分“人气”。
少年起身拿过药碗,面无表情地行至窗前,将手一倾,淅淅沥沥的药汁悉数落入花盆之中。
他静静地盯着花盆里的盆栽,半天才说一句:“盆栽该换了。”
碧绿的盆栽显然在正该灼灼盛放的时节生出些颓势,这与自然规律完全不符,盖因被日日喂药喂得太多了。
植物尚且如此,那些药若真被宗豫一一饮下,只怕他如今身体早就只剩下一具空壳。
真是很体贴的皇叔。
“是。”福寿自然理解是为何,咬牙切齿地应了一句。实在欺人太甚,一日日送来这样的汤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真将他们当作傻子一样对待了!
少年将碗放回原位,眼中并无厌恶。他漠然地叫了一声:“零一。”
零一便不知从何处出现,手中同样拎着食盒。
福寿见正事要紧,立刻出去守门,顺便支使院中伺候的內侍们去为宗豫烧水准备沐浴。
清晨沐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在靖王府伺候的內侍们早已习惯。
王爷的身子骨弱,每捱过一夜便会浑身发汗,起床要水洗澡。
房内,零一将食盒中的药碗拿出。
里面赫然是五碗黑漆漆的汤药。
他关切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就见宗豫端起碗来将汤药一饮而尽,当真是喝药如喝水,眉头皱都不皱一下。
碗里的是特制的醒神汤,比一般醒神汤更能提神。宗豫总不能参加宫宴突然熟睡,那皇上便知晓他的秘密,还不知会做出些什么来。
零一将碗收好,本该立刻离去,思前想后还是说了一句:“祝姑娘那里一切都好,到现在人还未醒。”好让宗豫了解祝星的近况。
宗豫的脸上瞬间多了些生动的神情,分不清是羞是恼。
第210章 奇奇怪怪
佳木成荫, 珠帘玉壁。崇阁巍然,直入云霄。
太和殿中风光正好,金碧辉煌掩映之下一眼望不尽的矮几有序排列开来。矮几上是鎏金托盘, 托盘中有新鲜的时令瓜果以及精致糕点供人品尝。
殿中已到了许多大臣,相熟者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攀谈。
也有一群人挤在一起争先恐后讨好一个人的。
被讨好者有远远从西北回来霍骁,当朝权臣卫太傅, 博闻强识方帝师,新立大功的持节都督江凭以及飞速升职的祝严钏。
而这在朝堂中至关重要的几人, 竟然都受过祝星的恩情。
霍骁烦不胜烦,一张冷脸也挡不住趋炎附势之人往上爬的决心。他即便并不答话, 总有一群人在他耳边聒噪。
他身侧的卫湛同样深受其害,旁人找不到话题, 便与他聊起眼睛,甚至有缺心眼儿的伸出手指问他看得可清楚。
卫湛好脾气, 倒没生气。
一旁漫不经心的霍骁听不下去,拨开人群冷脸看着伸手指那人, 一把握住其手指向后一扭。
朝臣被他拽得手要脱臼,急忙告饶:“少将军!少将军!”
霍骁冷笑:“不会说话就闭嘴,李家人是这样没脑子, 要不然也不会在京中丢尽人,滚。”
“是, 是。”人连滚带爬跑了。
众臣看着唏嘘,既觉得刚才竖手指给卫湛看的那人脑子实在不好,又觉得霍骁这人顽劣, 太和殿里都敢动手。
刚刚在卫公子面前竖手指头那个,正是李中书令的胞弟,李中书侍郎。
众人看着落荒而逃的李中书侍郎, 倒很有感慨。他向来不会说话,仗着有李中书令做后台,平日里因为一张嘴得罪不少人。
如今霍骁出手整治,倒帮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在一旁的李中书令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本来事情更迭,大多数人都将李家之事淡忘,不刻意提及根本无人记起。
如今经霍骁这么一提,不少人又想起来,倒叫李中书令气急。
李中书令既恨胞弟嘴欠,又怪霍骁毒舌,倒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他甚至又恨起祝星来,若不是祝星,他家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丑事。
还有他的二儿子也不会死。
都是祝星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