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立刻严肃起来:“他可曾找你们麻烦?”
“不曾,他只是站在那里一直往我们这边瞧, 倒没上来找事。”瘦猴一脸懵,“他也不敢这样霸道, 在咱们的地盘找我们麻烦吧。”
京兆尹叹息:“他知道霍骁身上的紫云纱被解,人有些疯魔。”
瘦猴一拍脑袋:“原来是这档子事, 我都给忘了,那姑娘岂不是危险?”
书生及时为祝星科普:“胡国人爱紫云纱胜过自己性命, 认为紫云纱只能在胡国生长,是上天给予胡国的恩赐。”
祝星从容地在椅子上坐下,慢慢开口:“不是上天给予胡国的恩赐。”
众人一愣。
只听少女声音清冽:“是胡国所在的那片土地适宜紫云纱生长, 因而紫云纱才会在那里生根发芽,与胡国不胡国的并无多大关系。换作是别的国家生活在那里, 紫云纱依旧会长在那里,并不会以胡国不在而改变。因此紫云纱并不是上天给予胡国的恩赐,只是一种适合的作物罢了。就像水草生活在水中, 青稞生长在高原,紫云纱在那里是同样的道理。”
突如其来的科普让众人需要些时间来消化。
最先听懂的是京兆尹和书生。他们下意识便四下环顾,生怕有胡人听到祝星这一番言论, 过来砍她。
他们听她一席话已经很信服她的说法,只是胡人对紫云纱的崇敬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祝星说这话实在是很能冒犯胡人。
霍骁恍然大悟,心有所想:“竟是如此。”
京兆尹苦笑:“祝姑娘,便是如此道理,你也不能在胡国人面前说的。”
祝星一面摘了幂篱,一面问:“为什么?”她确实不理解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
京兆尹望着祝星纯稚的目光,一时间觉得很难解释人性中复杂的成分。
倒是书生为他解围:“姑娘,你若说了就戳破了胡人这么多年来的传承和幻想。长久以来坚持并信守的观念是错误的这件事对任何人来说都很残酷……”
“所以要坚持错的吗?”祝星疑惑。
书生也瞬间尬住,还是京兆尹理清思路救场:“祝姑娘你告诉他们正确的,却打破了他们原有的认知,他们非但不会感激,还会恨你。人有时候是不愿意相信事实的。”
祝星轻轻叹了口气,问题得到解决:“怪不得胡人那样笨。”根本不愿接受现实,沉溺在虚假的所谓“天赐之物”之中,还要怪罪点醒他们的人,如何能聪明起来呢。
众人闻言一默,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也被她内涵到。
少女的目光温柔而慈悲:“真是太可怜了。”
他们不仅觉得胡人可怜,也觉得自己很可怜。
元鲁那边很快就得到了消息,盖因祝星在京中实在是个顶有名的人物。
他皱眉听着格里同他分享情报,眉头拧成一团:“刚才进霍骁院子里的那个小姑娘是医者?”
格里挠挠头:“是吧。”
“是吧?”元鲁眉头皱得更紧,“你去打听的什么?还是吧?是我给你打听是么!”
格里立刻肯定道:“一定是,一定是。”
元鲁给他一脚:“那你刚才‘是吧’什么!”
格里又挠头:“我觉得那女孩的名声邪乎了些,实在不大敢相信,但是周国人又都是这么说的……”
“怎么邪乎?”元鲁也觉得邪乎。
“那女孩姓祝,人人都称她一声祝姑娘。她年纪尚小,却有一手神奇医术,治好了什么卫太傅家公子瞎了多年的眼,把霍骁的一条胳膊接上,还把一老头子多年的风寒病给拔除。她自掏荷包,为所有女子诊病。我找了数十个人打听,说到她的只有赞美,没有任何诋毁,您说可怕不可怕?人都有个喜恶,便是大王也有人喜欢有人讨厌的,究竟啥人能让所有人都喜欢她啊?”格里描述着自己的语气都变得玄乎起来。
元鲁沉默良久:“照你这么说,霍骁身上的毒也是她解的了?”他不肯直接说出“紫云纱”三个字,不肯承认紫云纱有解药以外的解法。
“应当是。”格里继续道,“那些周人把她吹的神仙一样,说周国太医院的太医都远不及她哩。”
元鲁冷笑一声:“管她什么神仙不神仙,紫云纱是我胡国之物,只有胡国的解药能解。霍骁中的一定不是紫云纱,是别的什么毒,只是毒性与紫云纱相似罢了!”自欺欺人便是如此。
他昨日明明亲眼所见霍骁所中之毒,这时候又不肯承认,可见竭力维持尊严是一件极违心的事。
格里等护卫似懂非懂,只附和元鲁的话。大王子说啥,他们捧着就对了。
“我要见一见这个祝姑娘,你们想想办法。”元鲁直截了当提出需求。
格里等人大包大揽:“大王子,不就是一个女人,咱们想办法暗中动手劫了就是。她医术高明,但却是自己一人住着的,并无家人一道。咱们想掳走她应当不难。”
元鲁又有疑问:“周国女子不都菟丝花一样?怎么还能独居?”祝星身上的不同之处实在太多,他每每听了总觉得自己对周国的情报有误,从而生出强烈的自我怀疑。
“她和家中断了亲缘,便自己住了。”格里说这些时不断在心中感叹不一般,这之前还不曾听说哪个周国女子与家中断亲的。
元鲁听罢,大手一挥:“想办法将她弄来,什么神仙,周国的神仙可解不得胡国的毒……”
格里领命:“是。”开始盘算起要如何将祝星劫走。
而另一边,禄公公出恭回来,还惦记着宣旨的事。刚入房门,便见其中坐着一美貌的小少女。
禄公公第一眼并未看清她的模样,只见她坐在霍骁床头,穿着桃花色的裙衫,在一众大老爷们儿中分外显眼。
床上的霍骁也与往日大不同。他连靠坐在床上的姿势都内敛许多,不似一早时那样狂放。
听到脚步声,侧坐的少女扭过头来。
禄公公这才看清她的容貌。蛾眉朱唇,明眸皓齿,乌发雪肤,美得不可方物,如雪堆出来的人,冷冽清透。
饶是禄公公这样早就没了那样心思的人看见祝星这张脸,依旧被美得惊心动魄。
她一双眼清凌凌地扫过他,如晓月生寒,自带上位者的审慎气势,叫禄公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祝严钏祝大人的侄女竟然是这样的神仙人物。
禄公公后知后觉,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已然为少女的气度心折。
还是京兆尹出言提醒:“这位是宫里来的,皇上身边贴身伺候的禄公公。”
禄公公只听见少女击冰碎玉般的声音:“禄公公好。”明明是问候,却叫人自发地更谦卑了些,不免扪心自问自己配不配被这般问候一句。
京兆尹又向禄公公介绍:“这位便是祝姑娘。”介绍祝星时只需要三个字便够了,那就是祝姑娘。只是在京中说了祝姑娘三个字,人们便知道她的身份了。
禄公公连平日讨巧的笑都端不出,很拘谨道:“祝姑娘。”
众人看着他,等他宣旨。
禄公公手忙脚乱,尚在心中感叹祝星貌美,好半天才想起自己的正事。
他摸出圣旨来宣旨,无非是圣上赏赐给祝星一些女孩儿家喜欢的珠玉琳琅等等。
祝星很给面子地弯唇笑笑,聊表谢意,具体有多开心么,看上去倒也没多么开心。她见惯了好物,皇上赏的东西确实还不错,但有多能取悦她,还真不见得。
禄公公宣了旨便回宫复命。
祝星拿着圣旨翻来覆去地瞧,只觉得不过如此,便随手将之往桌上一放,取了金针继续为霍骁验血。
“会有些疼,你且忍忍。”她一手握着霍骁的食指,另一只手执金针。
霍骁难得得到如此待遇,拘束地点点头,看着书生等人唇角直抽抽。小将军可是大刀落下也不见眼眨一眨的,还能怕针扎?当真是矫情了。
金针刺破手指。
滚出来的血珠是红色的。
众人想起昨日那一盆底乌黑的血,再看今日殷红的血,虽不解医理,倒也松了口气。
“还不错。”祝星赞道,“继续多喝水。”
一群人便应道:“是。”
“没什么大碍了,不需我再复查,好生休养,很快便能好起来。”祝星语气温柔。
霍骁却不舍,但想到驿馆之中还有元鲁,算得上危机重重,不想她多待,倒还是松口:“我叫人送你回去。”
连京兆尹都看出些不寻常的意味,神情顿时更加复杂了。
祝星起身,对着众人一礼,直接告退。
瘦猴等人还颇不舍,难得在京中又见着姑娘。细想下来出了西北后最开心的时光,便是他们这祝家车队中当护卫的那段日子。
纵然说来有些胸无大志,但的确如此。
三人划拳,输的人在此保护霍骁,其余二人送祝星回去。
京兆尹犹不放心,又添了支禁卫军跟着一起护送,给足了排场。
元鲁的人本想在路上动手,见了这么大的动静便立刻怂了。他们到底是外来的,有三分忌惮,加上那少女看上去并不好惹,权衡取舍只能暂且作罢。
这一作罢,京中便流传开祝星能治紫云纱的消息。
紫云纱为何物?百姓们并不大清楚,只知道祝姑娘又解了了不得的毒,便愿意为她歌功颂德。
一众胡人听到此消息简直越发恼怒,深以为被祝星挑衅。紫云纱是他们的国花,他们绝不许有周人能解。
“格里。”
“在。”
元鲁愤愤:“今日无论如何我要见到那个所谓的祝姑娘。”
第202章 早有预料
月上柳梢头。
少女跪坐在院中的藤萝架下, 疏疏密密的绿萝上悬挂着盏盏琉璃灯。一汨月光与烛火交相辉映,自成一派天地。
她穿着袭纯白纱裙,因着跪坐的姿势, 纱裙如水般漾开,曳在地上。流云般的秀发直泻而下,垂落在她纱裙之上, 黑白双色间,美得仿佛意趣横生的水墨画。
夏风徐来, 琉璃灯和鸣,清脆悦耳, 宛若风铃。
满架蔷薇一院香,风不仅吹动琉璃灯, 还吹落藤萝架上的蔷薇花瓣。簌簌红粉落在她衣衫鬓角,盈了满袖暗香。
祝星手执书卷, 借光看书,看的还是那本志怪小说。
黑猫蹲坐在她腿上同她一起读书, 越看越是胆颤心惊。
她读的不是别的故事,还是上次那个书生夜里穿到别处读书的那个故事。
祝星读得格外缓慢,一页看了良久也不翻页, 仿佛是在研读什么名著。
宗豫心里有鬼,总觉得她此举异常, 或许是在暗示什么。他格外小心翼翼,不住偷瞥她,生怕她下一句便道破自己身份。
然而她只认真看书, 安静得惊人。
在黑猫偶尔有些小动作时,譬如抬头看她,她便纠正地将猫头扶正, 要求小猫继续看书。
宗豫觉得她发现了,正在无声地猫捉老鼠戏弄于他。他提心吊胆,是在皇叔面前也从未有过的全新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