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明月朗的冬晨,即使卯日星已叫了三声,巍峨的宫殿群仍沉浸在浓黑的帘幕中。
突然,西北方亮起了一串光,在黢然的宫道上飞快地游走——
新殿的大门被人拍开,想是万分焦急的大事,没一会儿,里头便人声躁动。
而新殿的主人每晚一盅安神茶后,正在好眠,不妨外头叩门声大盛:“公主,公主快醒醒!”
“嗯...唔。”
小姑娘睡得迷迷糊糊的,下意识伸手撩开纱帐:“鹞子,给点个灯。”
“公主,您醒了吗?婢进来了!”
殿门被一把推开,鹞子牵裙带着冬日特有的寒意,匆匆跑进内寝。
“唔......现在什么时辰?啊—哈——”床上人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天爷!都火烧屁股了,您还睡的着?!”鹞子不管不顾,用数十年练就的臂力,一把将她拖了起来。
上玉:“?!”
“您快醒醒!”素手在她脸上乱揉一通,足可见鹞子内心之焦急:“出事了!出大事了!”
“...啊?”上玉两眼朦胧:“出什么...大事?”
“就是那位萧宁夫人!她...她......不对!是方才......从安平殿传来消息,说...萧宁夫人...滑胎了!”
“......哦?那叫太医官去瞧瞧不就行了。”小身子往旁边一歪,眼看又要倒下。
鹞子:“!”
“公主——!你给婢清醒一点!!”
周天透出青白色的朦胧光亮,照进镂空的雕花门,上玉八爪鱼一般拥住被子,睡眼惺忪,看着鹞子的绛唇一开一合,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
她听得脑壳疼,不得不出声打断:“慢着慢着,好姊姊......你的意思是,安平殿那位是吃了我送的福礼,才滑胎的?”
鹞子不禁流下喜悦的泪水:“天爷,您终于听明白了!”
上玉挠了挠脸,颇有些难为情:“不应该呀,我的厨艺难道这么厉害?”
鹞子:“......”老妈听了想打人。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顽笑!若上头按您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即便是有三头六臂也难逃此祸!”
“唉?”上玉听出了言外之意:“上头的处置还没下来?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自是安平殿一个相熟的宫人偷偷告诉婢的,上头这会儿哪有心思,昨儿夤夜叫传太医,一殿的内侍宫人乱哄哄,又不敢轻易搅扰了天家与太子安寝,这会子估计都聚在安平殿了。”
“婢那位相熟之人说,当时萧宁夫人下身见血,整个人已经神智不清,她身边一位女侍,亲口指认说夫人是吃了您送的福礼,没一会儿就腹痛不止。”
“方才刚传回消息,说腹中的皇嗣没了,婢急囔囔地过来,就是想请您赶紧拿个主意!”
小姑娘安静地听完,还有闲情发笑:“人家成心要置我于死地,我能有什么法子,唉,只怪自己,昨儿为何逞那口舌之快?”
可惜,后悔也晚了。
“那...那可如何是好?”
“好姊姊,你信我吗?”上玉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手中的被子。
鹞子一愣神,随及道:“婢自然信您,跟在您身边恁多日子了,何时见您害过人?何况是这么一位主儿,婢晓得您聪明,断不会做此贸然之事。”
“是么?”床上人笑了笑,这一笑摆脱了惯常的少女风情,竟露出点久经世事的凉薄:“那我恐怕......会令你失望。”
“您说什么?”她的声音太低了。
上玉摇摇头:“连你也看出此事对我根本有百害而无一利。”
“再说那位夫人滑掉六个月的胎,究竟是吃食所致抑或旁的原因,还不得而知; 就算是吃食吧,我做福礼时,有裘令宾与你一道陪同,酒和馍出了肴轩阁,又经手了多少人,里头数道关卡,都有疏失的可能。”
她每说一句,鹞子面上便惊喜一分:“您的意思是,此事牵扯不到您头上?真真菩萨庇佑,方才险些吓坏了婢!”
“哎哎,好姊姊,我可没这么说,”上玉欲穿鞋下床,一边玩笑道:“牵扯嘛还是有一点的。”毕竟人家口口声声赖上了不是。
正说道,外头传来小黄门尖细的一声:“新殿接敕——”
终于来了!二人对视一眼,稍作梳洗打理,忙开门出去迎敕。
圣敕上倒也没做出什么实际处置,只是暂时禁了上玉的足,并提出要彻查此事,容后议断。
上玉:好叭,肥宅生活正式上线。
这个结果,也算意料之中,毕竟谁都不是傻子,何况她还有大辰公主这层身份做加持。
鹞子的表情却不太乐观,双眉微蹙,有些不知所以然,看着那头的小祖宗,一边享用刚端上来的早膳,一边竟然愉快地哼起了曲儿。
鹞子:“......”头秃。
“您就一点儿也不担心吗?如今敕令下来,禁了您的足,说明上头还是生疑了,万一...万一那些人暗中做手脚,那咱们......”
上玉正“稀里呼噜”地喝着鱼片粥,闻言随口问道:“好姊姊知道这事儿是谁做的吗?”
“这......婢怎会知?横竖跟您没关系,一定是那些个用心险恶之徒,故意栽赃陷害!”
上玉擦擦嘴,瞧了鹞子半晌,忽而露齿一笑:“没错,正是——如此。”
“?”
紧阖的殿门中,突然传来一阵摔碗砸盘的声响,内苑洒扫的宫人吓了一跳,又听得里头小姑娘脆嗓大喊一声:“我不干了!”
“......呜呜呜...究竟来了这异国,再无人心疼便也罢了,如今...如今竟把什么屎盆子都往人头上扣?!明明是积福的事却无端损了阴德!.....呜,我横竖是不干了!”
里头呜呜咽咽啜泣了一会儿。
“...你!你去!谁招惹来的是非,便让那谁自个来收场......呜呜...你快去!”
随着大门一开,鹞子灰头土脸地从里头走出来。
众宫人:“......”扫地扫地。
有一个不忍上前:“鹞子姊姊,是公主发脾气了吗?”
鹞子:“唉。”
她转过身,看了眼大殿:“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们好生伺候着公主,不要怠慢。”
“是。”众宫人应道。
鹞子:被小祖宗的作精演技震惊了。
日入黄昏,除开早上的风风火火,这一天过得相当平静,上玉等于是暂时进入养猪生活,不过她天性闲不住,又重操旧业,领着内侍宫人们一道投壶、藏钩。
终于玩累了,才肯挨在矮榻上吃点心菓子:“喂哎——!小娘子行路莫匆匆,哥儿有份好礼相送,你问礼儿为甚么,就是哥儿俺情话一摞摞......”
“......”
“曲是好曲,可惜,措辞不雅。”
“谁?”
上玉回转过身,见窗边立着一身略带风尘的素色大氅,连襟帽下露出熟悉的五官眉眼,略显苍白的唇微微弯起。
吓,鹞子出息了,她只让她去知会一声,没想到她直接把人弄上门。
上玉:“......你,你能自己跳进来吗?”
“......”
片刻后,殿门开了条小缝儿,看了看左右无人,一把将那走到门边的身影拉了进来。
他卸下连襟帽,半束的青丝流泻而下,衬着弯弯一笑眼。
果真美颜暴击,上玉掐了一把腿肉:“这个时候,你怎么会过来?”
褐眸温煦地落在她身上,他道:“不是你让我过来的?”
她无奈摊手:“....我冤枉啊!我只是让鹞子给给你报个信而已。”
“哦,”他浑不在意地笑笑,径自入内在长案边坐下:“如今我过来了,便由你招待罢。”
“......”呦呦呦,大哥,你怎么胡搅蛮缠呢?
上玉只好跟着他一道坐下,罢,来都来了,索性就把话说清。
“安平殿那位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她还是礼貌性地给他盛了一盏茶。
他笑吟吟:“我知道。”
“那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挽袖擎起茶盏,置在唇边轻抿了一口,纤长的睫毛落下灯火的光影,他一言未发。
果然......提起所谓‘故人’,就显得讳莫如深了,上玉不知自己是何感受,只觉心窝子针扎似的,很不舒服,不由加重了声嗓:“侯爷,你这就不地道了,那位萧宁夫人是你沾染的桃花,我因着交易关系,与你挨得近了些,才受她如此陷害污蔑,你难道就不想替她道个歉啥的?”画一出口,自己也愣住了,怎么听上去那么......酸。
对面人扬睫,表情明明无甚变化,双眸却照映出点点浅薄的星光,他的声音很柔很轻:“你不高兴?”
唉——
上玉:“是啊,她陷害我,我自然不高兴。”
“你如此确定是她所为?”
上玉:尼玛的,你诚心来气我是不!
小姑娘敛目肃语:“既然你问了,我也不怕说,那日我去安平殿送福礼,恰巧遇着一个女侍给她喂汤药,那股味道,我记得很清楚,想必是人参汤。”
“早年我听孃嬢说过,女子有孕,尤其在显怀后,绝不能服用人参这种温补之药,除非……滑胎所致体虚气弱。”
“这位萧宁夫人,虽不知她怀孕,究竟确有其实,抑或根本子虚乌有,但今次之事,显然是蓄意陷害......其实我想过,她可能会对我出手,只是没想到,竟会以自己的子嗣为代价。”
言及此,上玉突然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人都说虎毒不食子,是我错看了她,也错估了......你在她心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