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峤西把林樱桃的证件归类好,全装进那个装药的药袋里,生怕林樱桃粗心弄丢了似的。
他拿起水杯出门去了,过了会儿接满热水回来。他拿起那个给林樱桃的一次性纸杯,弯腰往里面倒水,让林樱桃自己拿着。
“那怎么过来的?”他站直了问。
林樱桃说:“我先去了港大,想去找找试试,但是港大放假了,我转了一大圈,在路边问了好多学生都不认识你……”
蒋峤西不发一语,他站在这个小屋子里,低头看林樱桃天真的脸。
“然后蔡方元给我打电话,说他工作室有个人认识港大的学长,加过一个租房群的群主知道你,”林樱桃说到这里,对蒋峤西一笑,“对了你知道吗,蔡方元在上海自己开了个工作室,网络工作室,好像可赚钱了。”
蒋峤西听着,他眼尾垂了垂,点头笑了。
林樱桃继续回想:“然后,然后他给了我几个地址,我就找到第一个公寓去了,在深水埗那边,那个老大爷一开始光看赛马啊,也不和我说话——”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说到给房东打电话时,她吃着苹果,模仿起那个房东的语气,让蒋峤西笑得肩膀颤了。
“这个苹果好好吃啊。”林樱桃咬着苹果对蒋峤西说。
蒋峤西弯下腰,他把剩下那个洗好的糖心苹果也装进袋子里。
林樱桃吃完了,只剩果核。蒋峤西坐到她身边,把医院开的四瓶药拿过来,拧开了让她吃药。
林樱桃去丢了果核,回来紧紧挨在蒋峤西身边坐。她把白色运动外套脱了,因为蒋峤西怕她感冒,屋里冷气开得不大,她有点热,把头发扎起来。
蒋峤西每一瓶药拧开,嘱咐她要怎么吃。现在是下午四点,吃过了一次,隔六个小时,晚上睡前再吃一次。“别忘了。”他低头看她。
林樱桃听着,对上蒋峤西的眼睛,不知怎么,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蒋峤西看着林樱桃仰头喝水,咽下药去。她脖颈纤细,近在他眼前,皮肤白得细细嫩嫩,只有让窗帘缝外的光一照,才能看到极细的绒毛,还有后脑勺落下的几根细碎头发。林樱桃抿起湿润的嘴唇,她抬起眼看蒋峤西。他们两个人离得这么近,谁也不说话。蒋峤西看到林樱桃的耳朵后面忽然都红了。
蒋峤西猛的站起来了,他把手里的几瓶药连同装着证件和苹果的药袋,全都放进林樱桃摊开在地板上的箱子里。他说:“樱桃,你酒店订在哪儿?”
“啊?”林樱桃还在床边坐着,一愣。
蒋峤西平静地看着她。
“我送你去,”他说,自顾自的,“晚餐想吃点什么?我陪你吃个晚饭。”
*
林樱桃手里捏着喝空了的纸杯,她说:“我忘了订酒店了。”
蒋峤西居高临下地看她。
林樱桃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
她低下头把纸杯捏扁了。
蒋峤西突然把手揣进兜里,他裤兜里已经空荡荡的了。
“最近黄金周,游客挺多的,酒店可能不好订,”蒋峤西伸手拉开了门把,说,“我去问问。”
他说完就出去了。
林樱桃坐在床上,握着手里的纸杯。
没过一会儿,蒋峤西回来了,他说:“樱桃,你穿上外套,我陪你去酒店。”他又问:“你回程的机票是几号?”
林樱桃站起来,她看着蒋峤西已经弯下腰要帮她把箱子合起来了。
蒋峤西好像担心林樱桃再多呆一秒钟,就会忍不住发生什么事一样。
林樱桃问:“你要干什么?”
蒋峤西拉上了她的箱子,立起来了。蒋峤西说:“我不知道要订几天。”
林樱桃看他动作这么快,说:“我自己有钱,我可以自己订酒店。”
蒋峤西低下头说:“没事,这边有很多不正规的酒店,我帮你订吧。”
林樱桃看着他。
蒋峤西也不闪避她的目光:“你在香港想去哪儿玩,想吃什么,这几天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林樱桃眼眶红了:“我哪儿都不想去……”
蒋峤西听到林樱桃说:“我来香港就是来找你的,蒋峤西……我哪里都不去。”
贴满了彩色贴纸的旅行箱立在这间简陋破旧的出租屋里,就如林樱桃忽然闯进蒋峤西现在的生活。
“而且……而且什么叫这几天可以给你打电话,”林樱桃仰头看他,那个哭腔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我回去以后还是不能打吗……”
*
蒋峤西半夜两点多了,还坐在医院病房里。
他想看书,但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他从把林樱桃送到了酒店去,就在医院陪床陪到了现在。
不知道樱桃睡着了没有。
蒋峤西伸手去握了握堂哥软凉的手,他转过头,看床前仪器上的各项生命指标。
堂嫂来了,她在家里照顾两个老人睡下,照看好孩子,赶在堂哥下一次翻身叩背之前来了。请好的护工今天请假,床前缺人。堂嫂把给蒋峤西熨好的西装、衬衫拿来了。她脸上难得有笑容:“看你今天挺精神,和小林妹妹出去玩儿了?”
蒋峤西也笑了。
“小林妹妹”,这大概是他们家人最近的唯一一件“喜事”。
就连堂哥睡觉之前,也在用一种激动的欣慰的目光望着他,好像为小堂弟高兴一样。
蒋峤西提着西装去病房的洗手间里去换上了,试了试。这是他在香港学托福的时候,堂哥找裁缝给他做的,本来是准备去美国念书时用的。他走出来,堂嫂正在给堂哥擦脸,她过来了,前后左右给他看了看。
“改得还挺合身的,”堂嫂说,笑着抬头看蒋峤西,“多帅啊……你要是再长高,就真的改不了了!”
蒋峤西坐上了通宵巴士,回他的租屋去。他抱着手里的西装,几个月后,他要穿着这身衣服,去敲开外资投行的实习大门。
然后,然后……
蒋峤西也不敢去想,他的未来里还会有什么。
他走到租屋楼下,远远的,看到了一个贴满贴纸的旅行箱立在那里。
一个女孩儿,她套着蒋峤西的白色运动外套,下面是条短裙,她蹲在路边,正凝望着路对面出租车的车灯,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忽然,林樱桃回过了头。
她看到深夜从医院回来的蒋峤西,她的头发被风吹到耳后,她站起来了。
“樱桃?”
蒋峤西意外地问她。
他给林樱桃订的酒店在维港附近,距离这儿并不近,坐巴士要一个钟头。
出租车就等在路对面。林樱桃拉着她的箱子,背起了书包,走到蒋峤西面前。
“蒋峤西,我改签了机票。”她哽咽道。
蒋峤西低头看她。
林樱桃望着他,她这双眼睛下午刚哭过了,到现在还泛着水光。
“我有……有一些话想和你说,”林樱桃讲,她鼓起勇气,“我怕你明天早上去上学,或是去打工了,会找不到你了……和你说完如果……那我就走。”
第60章
出租车还等在路对面,司机大概已经和林樱桃约定好了时间。林樱桃进了电梯,她背着书包,自己拖住箱子,蒋峤西一开始想帮她,见林樱桃低头不给他提,他便伸手去按楼层。按完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电梯里和林樱桃并排站着。
气氛像结冰,蒋峤西夜里曾以为维港的夜景会让樱桃心情好一点,但似乎也没有。樱桃似乎对香港的美丽与繁华完全不感兴趣似的。电梯到了十一层,林樱桃自己提着箱子出去了,她的手臂那么细,带着行李走在香港陌生的廉价公寓楼里,也不害怕,就这么一往无前地朝前走。
蒋峤西在后面出了电梯,走廊灯光很暗,他望着她的背影。
出租屋的门打开了,林樱桃走进去,里面还是下午他们一起离开时的样子。蒋峤西走进来,打开灯,把手里堂嫂熨好的西装、衬衫挂在柜门上。他解下书包,丢到地板上,然后把房门从身后关上了。
林樱桃手扶着箱子,她簇着眉头,忍不住又低头打量了一会儿蒋峤西住的这间狭小、闷热的屋子,看蒋峤西睡的窄床,蒋峤西在这种地方住了三年。
她转过身,看到蒋峤西站在门后,他一个大高个子,肩膀宽阔,杵在门边,把门挡住了大半。
“怎么刚来了就要走?”蒋峤西低头望着她,无力地问。
林樱桃听到租屋里“嘀”的一声,是蒋峤西把冷气打开了。
她松开手里的箱子拉杆。林樱桃仰起了头,天花板低矮,显得光都压抑,可这样的环境对林樱桃好像没有任何影响。
“我……我一直没有忘了你,”林樱桃望着蒋峤西,她声音里还有些哭腔,她小声说,“这是我要先和你说的。”
蒋峤西忽然听到她这句交代,他站在门边没动。
林樱桃看着他。
“然后是,我虽然不知道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你走的时候接电话,我大概听到了一点。”林樱桃想了想,她咽了一下喉咙,“你半夜一直在医院里,是吧。”
蒋峤西抬起眼,看了她,他睫毛颤了颤,又垂下去。
“我这次来香港,”林樱桃看着他,“就是想来找你,想知道你怎么了,怎么高中毕业那年突然就走了,谁也不说,也不再接我的电话,你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也搬走了,我更找不到你了,蒋峤西,我想听你说说你的事,然后……”她又咽了一下,“我本来想,如果这次找不到你,我就寒假再来——”
“樱桃,对不起……”蒋峤西垂下眼了,他叹道。
林樱桃的眼圈一下儿又红了,她望着他。
“你是对不起我啊……”她哭了,“现在我找到你了,可你还是什么都不对我说……你自己住这么破的小房子,给我订那么贵的酒店,你想让我怎么办啊……在香港若无其事地玩,然后回去,继续想你,继续找不到你,继续等,继续忘不了你?”
“不是,我……”蒋峤西说。
“你就一点也不害怕我们可能会就这么分开了吗……”林樱桃哭着问他,“我记得你又怎么样!”
“我也想恋爱……我也想要有人陪我……”林其乐委屈道,鼻头哭红了,睁大了泪眼看着他,“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以后不会再打没人接的电话,不会再发没有人回的短信……反正我,蒋峤西,我不是从小到大只喜欢过你一个人,我也可以去喜欢别人……”
蒋峤西僵立着,他一语不发。
“以前上学,不可以早恋,现在你堂哥生病,住院,”林其乐看他,“那么以后呢,以后还会是什么原因呢?我就算一直等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北京下雨的时候,我要担心你有没有带伞,台风的时候,担心你是不是安全,看到路上有人发生车祸,我想如果是你在外面出事了怎么办,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林其乐哭得嘴唇张开了,“我不想,不想一直再这样,一个人想你,连个电话都没有。我根本不在乎你去哪里念书,不在乎你是不是有钱,以前你想出国,我想,好啊,八年九年我也可以等你的,没钱又怎么样呢,我爸爸妈妈都是工人,我家里也没什么钱,你堂哥生病,谁又不会生病呢,谁家里又没有亲人生病呢,为什么你因为这些原因就不理我,就不要我?你还说不要让我忘了你,我就算一直记得又能怎么样,我恋爱了,我去结婚了,我有我自己的家庭了,我还记得你,蒋峤西,这有意义吗??”
蒋峤西低着头,他站在门边,和林其乐一样张开了嘴唇喘气。
“蒋峤西,我会把你忘了,”林其乐脸颊上带着泪痕,轻声说,“十岁……十岁的时候我就这样想,那时候我们还很小……但现在我们已经二十岁了,我们不可能永远是小孩子,不可能一直做一些很傻的事……”
她话没说完,忽然门铃响了。
深更半夜的,能按门铃的人只有等在楼下的出租车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