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堂嫂在屋里忙碌的功夫,蒋峤西去结账了。医院规定每五天结账一次,单据打出来,房费、针药费、检查费、治疗费……每一项都细细罗列得非常清楚,蒋峤西低头粗略检查过了,他解下书包,拿出钱夹,把里面的现金掏出来付账。
等回到病房,蒋峤西把裤兜里刚刚拿到手的一笔薪水放在堂哥病床的桌前,用盛着冰毛巾的饭盒压住。他手扶在病床边的架子上,问:“哥,你今天心情好吗?”
堂哥已经结束了这个时段的翻身叩背,他仰躺着,口鼻连接着饲喂管、氧气管,他的身体瘦骨嶙峋,让病服凹陷下去,他的脸颊也是凹陷的,不过才三十六岁,昔日的银行家头发花白、稀疏,应该理发了。
他一双眼睛睁着,眼窝深陷,眼珠湿润得厉害。他的目光挪过来,聚焦在蒋峤西脸上。他把眼缓缓慢慢地,朝他眨了一下。
蒋峤西伸手去握堂哥的手,近三年的卧床让这个男人的手背皮肤松弛得如同褶皱的宣纸。手关节也是软的,在蒋峤西手里,没有力量。小时候,这双手常在体面的衬衫袖口外面握住方向盘,那时候堂哥读大四,他每天兴奋地离开中环,开车去接小他十六岁的蒋峤西放学回家。堂哥高高地坐在驾驶座上,他眉飞色舞地对蒋峤西描述着那么多,顾不上小堂弟其实是连一句都听不懂的。蒋峤西只是看着他,望着夕阳在车前窗留下的金色圆弧,那一幕的印象过于深了,蒋峤西很多年后还有这样的印象:我也要成为像堂哥一样的人。
蒋峤西坐在病房外头的长椅上,拆开书包里头的文件夹,低头继续看ppt。堂嫂回来了,拿洗好的苹果递给他。蒋峤西拧开水杯,去接满了水,他用笔在纸上记一些内容。堂嫂又过来了,要把床头那叠钱还给他。
“我用不着。”蒋峤西抬头看着她。
“你是大学生正是花钱的时候,你怎么会用不着——”堂嫂皱眉道。
蒋峤西说:“用到我再找你拿。”
堂嫂说:“你不会自己记账?”
蒋峤西理所当然道:“不会。”
堂嫂苦笑起来了,昔日美丽的眼尾早已有了皱纹:“那你应该快去约会,快找个女朋友帮你管钱,这么帅的弟弟怎么还是单身汉。”她要把钱塞到蒋峤西的书包里。
蒋峤西说:“等我找着了再问你要,你先帮我存起来。”
刚刚出事的时候,堂哥被他的前同事火速送进了医院,堂哥一家人本来就在股票市场损失了千万,又背上了债务。那日子是火上浇油,没有尽头。2009年的除夕夜,堂嫂带着孩子与两个老人搬家躲债,蒋峤西自己在医院病房,陪着还没有苏醒的堂哥。电视机里在放中国大陆的春节联欢晚会,蒋峤西记得那是个小品,关于北京奥运的,他把电视静音了,他知道堂兄也听不到。
医院里总有其他病人和家属来来去去。他们有时崩溃,有时跪在地上痛哭,对医生求情。蒋峤西听到了,他抬起头来,看着他们,过会儿又低头继续学他的书。
走的时候蒋峤西对堂嫂说:“我再过一两个月去面试。”
堂嫂问:“你申了哪一家?”
蒋峤西说:“都去试试。”
堂嫂说:“你的西服一直好好放在你哥衣橱里,我回去给你熨一熨。”
蒋峤西走回到堂哥床前。
这里的大夫曾说,堂哥的生命可能维持不到三年。
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
蒋峤西握了一下堂哥仍动不了的手。“明天再见啊哥。”他用广东话说道。堂哥虽然没说话,但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在电话那端给予他的坚定回应一样。
夜班地铁,人多得很。蒋峤西坐在座位里,路上继续打开书来看。
他抬起头,又望向窗外,那一片幽暗,窗玻璃上映出了蒋峤西的脸,他望见了自己。
蒋峤西有时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那好像是他想像出来的内容。他想起那两条在他面前徐徐跳动的马尾辫,想起新车里封闭难闻的甲醛气味,想起穿着短裙从小白楼下面走过的林樱桃,想起竞赛班的课桌,想起冬令营的考卷,想起他走出火车站台——出了地铁站,天上下雨了。香港的天气就是这样,闷热,阴晴难测。蒋峤西穿了件灰色的短袖t恤,就算淋湿也干得很快,所以他并不在乎天气。他穿过卖场,穿过人潮,年轻的学生男女在小吃街吃喝玩乐,到路边相拥着合影留念。
他走进一家小店,用仅剩的零钱吃车仔面。蒋峤西把书包放在旁边座位上,他拿出手机,检查明天的课表,他回复了几位家长他最近能去打工的时间,又一次收到了女学生的道歉信,她说对不起老师,我不该在网络上发你的照片。
面端上来了,蒋峤西的邮箱收到一封新邮件。
是摩根士丹利的确认函,确认收到了蒋峤西明年暑期的香港地区实习申请。
连锁超市里在卖打折的食物。蒋峤西已经对这些店的打折规律了如指掌。他走进一家还未歇业的书店,趁关门前的最后半小时,抽出角落书架里上次看到一半的《代数曲面和全纯向量丛》继续读。
书店进了些新的数学专著,蒋峤西低头看封面,偶尔拿起一本,看一眼价格,又放下了。书店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海报,是《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电影版即将上映,出版商在搞最新的宣传活动,宣传哈利与伏地魔的最终战争。书店即将关门,蒋峤西走出门去。
夜晚十点多,双层巴士在路边叮叮着过去了。蒋峤西时不时能从大陆旅客口中听到一两句熟悉的乡音。
原来他也有“乡音”吗。
蒋峤西也不禁想,那么他究竟属于哪里呢。
蒋峤西站在廉价学生公寓台阶门前,他看到林樱桃坐在他面前的台阶上,她歪着头,在香港的夜晚蜷缩成了一团。
*
香港寸土寸金,楼梯窄而陡。林樱桃的行李箱和书包被寄存在了一楼管理员门口。蒋峤西抱着浑身滚烫的林樱桃,他怎么按电梯都不下来,他走楼梯上楼。
林樱桃不知道已经烧了多久了,她的脸颊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浑身软绵绵,身体陷在蒋峤西搂着她的手臂里,可怜兮兮,也不知在楼下坐了多久,裙子好脏。蒋峤西到了自己的租屋门前,他把樱桃放下来,在兜里着急摸钥匙。门开了,里面是四平方大的租屋,灯没开,窗帘紧闭,因为没开冷气,非常闷热。
林樱桃被小心放在了一米二宽的床上,她双眼紧闭,衬衣紧紧贴附着身体,裙摆垂下去,搭在一双腿上。蒋峤西用毯子把她全身裹住,他站在床边,因为天花板低矮,他不得不微微垂下了脖子,这么懵了一样地望着她。
门外走廊上传来嗡嗡的震动声。蒋峤西要赶忙出门买退烧药,他身上的钱都给了堂嫂,八达通里也许还有钱。他看到那只掉落在地板上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爸爸。
“林叔叔,”蒋峤西下了楼,他努力回想这附近哪里有24小时药店,他对手机里结结巴巴道,“樱桃她到香港了,她,她来找我,她发烧了……”
林海风叔叔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子。
“我们家这个傻丫头啊……”他轻轻叹道。
蒋峤西低下头去了。
“林叔叔,对不起……”蒋峤西颤声道,他惭愧极了。
“峤西啊。”
“哎。”
“你在香港那边怎么样,”林海风叔叔轻声问他,“你,你还好吗?”
蒋峤西站在十字路口,他把拼命上涌的情绪咽下去了,他哽咽道:“我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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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释:
*“蒋峤西记得那是个小品,关于北京奥运的”:《北京欢迎你》是2009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小品之一,由郭达、蔡明、赵麒、杰尔米、于恒、黄杨、宋阳共同表演。小品讲述了郭达和蔡明抢当奥运志愿者,但在为人指路的时候闹出了不少笑话,最后还是成功地帮助一位新娘找到了她的新郎。
*《代数曲面和全纯向量丛》:algebraic surfaces and holomorphic vector bundles,作者 robert friedman。蒋峤西在香港看的是英文版。
*《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是由大卫·叶慈执导,丹尼尔·雷德克里夫等人主演的一部魔幻片。影片根据哈利·波特系列小说的第7部 改编。上部于2010年11月19日上映。
第58章
林樱桃额头上贴着退热贴,她迷迷糊糊,在裹紧的毯子里时不时歪头,想逃避那种沉重的头痛。
有人抱着她,搂她,给她喝水。她总感觉好像回到了昔日的群山职工医院里,绿色的窗帘在光里摇动,好多护士姐姐走过病房,爸爸抱着她,妈妈笑着说,樱桃,你看这是什么,余叔叔给你买黄桃罐头来啦——林樱桃一下子睁开眼。她醒了,却并没有看到令人垂涎欲滴的黄桃在勺子里。
天花板低矮、泛灰,压在她头顶上方,墙角有些渗水的痕迹,让墙纸褪色了。林樱桃眯了眯眼,她望向了左边的窗子,深蓝色的窗帘拉起来了,缝隙里有阳光刺进来。
林樱桃枕在一个不太舒服的枕头上,对她来说有点太高了,枕头上有股消毒水味儿。她身上裹了一条好大的毯子,将她脖子下面连肩膀全都裹住。林樱桃出了好多汗,她试着转动脖子,脸颊摩擦的头发也全是汗。这是一间太小的房间,她躺在床上,感觉有一扇房门近在眼前,像监狱一样。
林樱桃手伸出毯子,轻轻揉了揉眼。
她在床头边看到了一张伸缩桌,桌上放着打开的药盒、撕开的退热贴的包装、一次性纸杯,还有塑料袋系好的打包外卖。
林樱桃想坐起来。
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她在幻觉中看到了蒋峤西——那个小男孩就背对着她,靠坐在她的小床边,坐在竹席子上,正低头专注算他的奥数题。
林樱桃张着眼睛,她望着他。
那个年轻男人就背对着她,他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垂下脖子,好像睡着了。
林樱桃掀起身上的毯子,她浑身没力气,头还沉甸甸的。她低头看了自己身上,还是被汗浸得皱巴巴的衬衫,不知怎么弄得脏乎乎的短裙。林樱桃伸手一撩脸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去。她撑着床单想下床,才发现地板上并没有拖鞋,只有被人从她脚上脱下来了,搁在床边的一双白色运动鞋。
林樱桃赤脚踩到地板上,她在那个年轻男人身边蹲下。
年轻男人垂着头,林樱桃近近望着他,能在他头发的缝隙里看到他额头上那道浅浅的痕迹。
“蒋峤西?”她轻声问。
蒋峤西低下的头往前一顿,忽然睁开眼了,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咒语。他回头要看床上,却扭头看见了林樱桃。
林樱桃忽然靠过来,两条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蒋峤西……”她说。
蒋峤西的手有点僵硬,也许是因为累了一天一夜,也许是坐在这里,睡得麻了,也许是昨天抱着林樱桃爬了十一层楼,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他慢慢伸出手,去抱林樱桃的腰。他低下头,麻木的脸颊蹭在林樱桃的头发上,是感觉到了痒,才慢慢恢复了知觉。
“樱桃……”他轻声问,他好像还没睡醒呢。
林樱桃的背在他怀里发颤,蒋峤西好多年没抱过她了,林樱桃又长大了,已经长大成20岁的女人,连她的汗里都仿佛有股不同的香气。
蒋峤西忽然想起他昨晚忘记刮胡茬了,他下巴不小心蹭到了林樱桃软烫的脸蛋,肯定刮到她了,林樱桃下意识把脸扭开,却又更深地埋进他肩头里。
蒋峤西闭上眼,他紧紧搂住了她的腰,喉结不自然地吞咽。他深吸了一口气。
“蒋峤西,这里是哪里?”她趴在他身上问。
蒋峤西说:“是我的租屋。”
林樱桃问:“为什么这么小?”
蒋峤西说:“就是这么小。”他笑了。
林樱桃的下巴搭在他的肩头。
“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蒋峤西说,十一点多。
林樱桃说,为什么这么晚?
蒋峤西说,一直……一直都是这么晚。
于蒋峤西来说,他一贯是没有什么“家”的实际概念的。在省城的家,森严、冷酷,曾经是母亲秩序森严的竞赛营;在群山的家则冷清、破旧,常常只能面对父亲麻木的脸庞,或是满室呛人的烟雾。
这间廉价租屋狭小、闭塞,能装下一张床,对蒋峤西来说,就已经具有了“家”的全部用途。
可是蒋峤西也知道,“家”不应该只是这样的。
这一刻,他坐在自己租屋的地板上,把委屈地和他说话的林樱桃抱在怀里。这是头一次,蒋峤西开始不急于离开这个丑陋阴暗的洞穴。他低下头,他把樱桃自私地抱紧了。
“对不起,樱桃……”蒋峤西轻声说,不由自主的。他昨天看到林樱桃坐在楼下,香港的夜那么黑,樱桃一个人跑过来,等着他,他在心里唾骂自己。
林樱桃的手还抱在他肩上,林樱桃委委屈屈地嘟囔:“你应该有好多好多对不起要对我说……”可话没说完,樱桃的身体却往下倒了,蒋峤西一下子撑住她。
“樱桃?”
林樱桃也不知道自己是烧得发晕,还是饿得发晕,她从昨天下了飞机就再没吃过东西。
她听到蒋峤西说:“我买了烧卖、包子、虾饺,还有猪肝粥、鱼片粥,你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