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彻眉梢挑起,瞬间精神起来,“那我吩咐他们收拾行李。”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了,咱们过完中秋再出发也不迟,起码再陪孩子们过个节。”顾沅身子稍稍往前倾,拉住他的袍袖,“尤其是念念,上回宣儿出去就没带上她,这回咱们又把她落下,她心里要不高兴了。”
  “她还怕以后没机会出门玩?你看景阳嫁去陇西后多自在,想去哪玩就去哪,谢纶那厮什么都随着她。”
  裴元彻嘴上虽这般说着,但也应了顾沅的话,“中秋后就中秋后,三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么几日。”
  于是乎,夫妻俩在皇宫里待到了中秋。
  中秋宴上,想到明日便要离宫游玩,裴元彻心情大好,不由得多喝了几杯,直喝得醉眼朦胧,俊颜泛红。
  等宴席散去,坐在回去的轿辇上,他醉醺醺的搂着顾沅,亲她一下,再喊一声她的名。
  前两遍他喊她,顾沅还会应他一声。
  等他喊第三遍,顾沅意识到这男人是在发酒疯,就没搭理他,只由着他抱着,心里不合时宜的想着,幸好自己今日没化浓妆,否则半边脸的粉都要被这男人吃光。
  回到兴庆宫,两个太监费力将裴元彻扶下轿辇。
  他今夜实在醉得厉害,被拖去浴桶里一番洗漱,费了比平时多半倍的时间。
  好不容易折腾完,洗得干干净净扶上床榻,外面的天色已然深了。
  清风拂月,送来淡淡的金菊香气与馥郁的桂花香。
  顾沅撑起半边身子,刚想越过裴元彻去放下幔帐,就听床上的男人轻声呢喃了一句,“沅沅,别走……”
  她动作一怔,垂下眼帘去看他。
  昏昏偏黄的灯光之下,男人枕着石青色弹墨绸枕,狭长的凤眸阖着,安安静静的,只是眉心微微皱起一道痕迹。
  他总爱皱眉,一副不好接近的冷戾模样,年轻时倒还看不出什么,现在上了年纪了,眉心就跟烙上了一道印子似的,怎么抹都抹不开一般。
  “我不走,只是去把幔帐放下。”
  顾沅轻声道,平静柔和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从他浓重深邃的眉眼,高耸如山的鼻梁,再到他锋利的嘴角,一一看了过去。
  好像年纪大了些,嘴角就更薄了,越发显得冷清冷心。
  视线又落在他仿若刀裁的的鬓角,黑色的鬓发下掩映着几根银丝。
  顾沅伸手去摸了下,心头一颤,只见面上那层黑发下,藏着许多根白发。
  他竟然有这么多白发。
  顾沅咬了咬唇,一时间五味杂陈,喉咙也像是梗着一根刺,咽不下去,拔不出来,难受的很。
  看来他这般着急传位,是真的累了。毕竟皇帝这份差事,劳力又劳心。
  “以后你再不用这样辛苦了,我们放松身心去游山玩水,安享晚年。”她俯下身,柔软的嘴唇落在他的额头,语调轻轻软软。
  似是听见了她的话,男人蹙起的眉心缓缓松开,呼吸也变得均匀又平稳。
  顾沅扯了下嘴角,将金钩上的幔帐拉下。
  床帷间暗了下来,顾沅躺到他温暖的怀中,闭上眼睛,很快也陷入沉睡。
  一夜好梦。
  .……
  翌日上午,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带着一众贴身宫人、侍卫,并五辆装满行囊的马车,顾沅与裴元彻离开了皇城。
  掀开车帘,回头望向那巍峨高耸的朱色宫墙,还有高阁之上那两道恋恋不舍的身影,顾沅心头感慨万千。
  一眨眼,她就在这座皇宫里过了大半辈子。
  长昭十八年的初夏,她被聘为太子妃,排场浩大的迎入东宫。
  一入宫门深似海,十九年过去,她的儿子成了这个皇宫的新主人,她成了太后。
  太后,三十五岁的太后。
  实在是年轻了些。
  “都要出宫门了,别看了。”
  马车里的裴元彻见她还保持着掀帘往外望的动作,伸手拍了下她的臀,随意道,“坐好。”
  “你这人!”顾沅脸颊泛红,扭头瞪他,“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不要脸。”
  裴元彻混不吝,戏谑朝她笑,“一张老脸要来作甚。”
  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将顾沅给搂入怀中,薄唇微勾,“沅沅,都老夫老妻了,你怎的还这般容易害羞?”
  顾沅腹诽,老夫老妻也不代表不要面皮。
  面上却是叹道,“刚才看到念念掉眼泪,我这心里总感觉不是滋味,你说咱们这样跑出去玩,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裴元彻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揉捏着她的耳垂,“我们又没生而不养,养而不教,念念那孩子快十三了,再过两年都能寻夫婿了。还有宣儿,都十八的男人了,你看你兄长家的明岚,就比他早出生一个月,她家儿子都会喊你姑奶奶了。”
  说起明岚家的小儿子,顾沅笑得很是慈爱,“是,那小子可乖,一张小嘴跟明岚小时候一样,可会叫人了。”
  “孩子都长大了,要学会独自生活。我们做爹妈的,也不能操心他们一辈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嗯。”
  “而且孩子们都会成家立业,真正陪你一辈子的,还是你夫君我,所以你该更关心关心我,是不是?”
  “……?”
  顾沅扬起脸,黑眸透着几分无奈的笑意,“说来说去,怎么最后又绕到你身上了?””
  裴元彻忽悠失败也不慌,面不改色心不跳,问她,“难道我说的不对?”
  感受到他放在她腰上随时准备挠痒痒的手,顾沅选择向“无赖势力”低头,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你对,你说的都对。”
  两人说笑着,马车出了长安城门。
  过了检查后,顾沅懒洋洋的靠在裴元彻怀中,手掌把玩着他腰间的玉佩,调笑道,“第一站选在扬州,你就不怕我又跑了啊?”
  裴元彻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漆黑的眼帘垂下,深深的凝视着她。
  良久,他沉声道,“那我继续把你追回来。”
  无论她逃到天涯海角,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一定寻到她。
  扬州是第一站,他们住了足有三个月。
  之后,他们沿着运河一路游玩,有时喜欢一个地方,就停下来,租个小院子,慢慢悠悠的住着,直到住腻了,再继续启程,前往下一个州府。
  他们到了白墙黛瓦的江南,在那里坐乌篷船,品黄酒,俩人喝的醉醺醺,彼此依偎着,听娇滴滴黏糊糊的江南小调儿。
  他们到了山多路险的岭南,在那里吃新鲜的荔枝,吃得嘴巴都上火长水泡,还是忍不住去吃,自己吃饱了还不算完,还寄了许多荔枝干给长安的亲人们。
  后来,他们还坐船去了儋州,半路遇到了水匪,好在暗卫武艺高超,不但顺利逃生,还联合当地官府一起剿匪,为民除害。
  “微服私访”的太上皇和太后,收获了一大片的民心。
  裴元彻不在乎什么民心不民心,那是皇帝应该关心的事,与他太上皇有何关系。
  他只一副“老天开眼,还我清白”的神色,认认真真的对顾沅道,“我从前便与你说过儋州多水匪,你不信我,这回总信了吧,文明晏他就是倒霉!”
  顾沅觉着好笑,“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
  裴元彻哼道,“我受了那么多年的冤枉。”
  看着这个脾气越老越倔的男人,顾沅弯起眉眼,像是给狮子顺毛般,耐心哄道,“好好好,冤枉你是我不对,是我先入为主,这事我跟你道歉。”
  裴元彻大度的“原谅”她,英俊成熟的眉目舒展开,拉住她的手,“儋州的海鲜宴天下一绝,我们去尝尝。”
  其实他要的不是她的道歉,只是想让她多哄哄他。
  人上了年纪,就愈发想被人爱着,宠着。
  离开儋州后,他们又去了西南、蜀地、陇西,还到了沙洲,往西域几个较近的小国转了一圈。
  这般走走停停的游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渐渐地,裴元彻和顾沅都老了。
  在一片喧闹喜庆的爆竹声中,大渊迎来了正元二十一年的春天。
  这一年,裴元彻六十岁。
  宣帝给他办六十大寿,寿宴热闹隆重,恭贺不断。
  无人注意到桌案之下,太上皇紧握着顾太后的手,低声道:“沅沅,这些人都是谁?这里太吵,我不想待在这,我们回去,你给我煮长寿面好不好。”
  第144章 番外
  裴元彻老糊涂了。
  他的记性一点点变差,有时上一刻还惦记着要做某件事,转个身就给忘了,然后站在原地拧起眉头,努力的去回想,但往往总是很难想起。
  随着他记忆变差的同时,他的脾气也变得越发固执、多疑、焦躁,待旁人都是横眉冷对,便是对着裴宣和念念,他都爱答不理,唯一的例外,便是顾沅。
  在顾沅面前,他就像收起獠牙的狮子,变得温顺且平和。
  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但顾沅觉得裴元彻的老糊涂来得实在太早,怎么才过六十,就糊涂的这么厉害?
  最开始是不认识朝中那些大臣,后来不认识顾渠、郑泫他们,再后来,他看到裴宣和念念的脸,都要皱着眉头努力去辨认,才能叫出孩子们的名字。
  顾沅怀疑裴元彻这般,或许与多年前的开颅有关系。
  裴宣给裴元彻诊断了一番,却拿不出治疗的办法来,身上的病痛或许好治,但涉及到思维意识的,实在棘手。
  他只得开些汤药让裴元彻慢慢喝着,尽量延缓糊涂的速度。
  裴元彻不爱喝汤药,李贵给他端来汤药,他都砸掉,厉声骂道,“我又没病,为何要喝药。”
  李贵无奈,只得去寻顾沅。
  喂药的差事便落在了顾沅身上。
  她耐心的去哄这倔老头,“你好好喝药,等喝完药,我们去画纸鸢。你不是答应过,要给我画个凤蝶纸鸢么?”
  “画纸鸢……”倔老头抬起苍老却端正的脸,略显浑浊的深眸亮起光,不住地颔首道,“对,我说过的,你喜欢,我给你画,要多少画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