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季鸿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余锦年到膛前,抓了薪柴来烧,心里又嘀咕:“好在遇上我了,不然他这辈子合该要无聊死!”
腹诽归腹诽,干起活来却不含糊,那鱼肉泥腌制好了,便揪出一块块地来先团成团,再压成饼子,放进烧热的油锅里炸。这个季节正是凤鲚洄游的时候,先人尚赞其“河豚愧有毒,江豚惭寡味”,正是说其肉质滑柔、滋味鲜美,是不可多得的鱼之上品。只是春时凤鲚且幼,这些从南边远道而来的又都濒死,炖河汤不那么鲜了,这才退而求其次,做成鱼饼来吃,也不负其滋味。
炸鱼饼的时候,他又见梁下还有新买的肉,就割了一条下来,洗干净后往热水里一滚,再捞出来刮净皮上的硬毛,切成小块。他知季鸿不爱吃太荤的东西,便决定做个清蒸肉,既有荤意思,也不至于太油腻。
清蒸肉听着是清蒸,其实又绝不只是清蒸,其中用料并不比红烧肉要少。
切成块的猪肉一粒粒地用刀尖在皮背上划出花纹,以便能够入味,之后又叫厨娘们给他找来了一块干净的薄棉布,一口大肚瓦罐。余锦年先用鸡汤将瓦罐滚过一回,之后才将桂皮、椒果、肉蔻、茴香等物撒到罐底,上面盖一层棉布,再把划好的猪肉皮朝上整齐摆放到棉布上头。
然后再肉上铺盖葱姜蒜头和菜齑,浇鸡汤,没肉面半寸,并淋少许黄酒以去肉腥,这才能盖上盖,架在小炉上慢火烹烧。如此烧出来的肉既能保持肉的本色本香,又无肉中腥臊之气,且比红烧、酱炖等法多了几许清爽滋味,装盘时去料取肉,一块块猪肉晶莹剔透,色淡而味全,无论下酒还是配粥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有了炸鱼饼和清蒸肉,余锦年又将厨娘们洗好的小菜心也捋条摆顺在篦子里,直接卡在鸡汁锅上蒸熟,这样菜心就会被鸡汁蒸透,达到虽无酱料却口感鲜香的效果,口味淡的人直接便可入嘴,口味重的用酱油鸡汁再勾出个芡来,往上一浇便可。
而之前的鱼饼,文可并素菜下锅翻炒,武可与鸡鸭鱼羊同锅烹烧,还能做鱼饼汤,最简单的便用百里香和芝麻碎末混成一种粉碟,直接蘸着来吃,更是风味独特。
没多大会儿功夫,余锦年已出了三道菜,厨娘们闻着灶上香气扑鼻,都纷纷惊叹于余锦年的手艺。她们这些在大户人家做惯了的厨娘,主子不是达官就是贵族,往日里翻着花样做菜,只朝着怎么精怎么细去想,做出来的好看倒是好看了,反倒忘了一道菜最重要的是好吃。
出了菜,余锦年也觉疏通了筋骨,浑身舒畅许多,便吩咐好厨娘们待会儿去做个小青菜嫩豆腐汤,再仔细的盯着点蒸肉瓦罐里的火,便先端着炸鱼饼回前头了。
回去时天已擦黑,季鸿还没回来,他一手捏着一块鱼饼,轻巧地跳上了台阶,正要回房,目光瞥见走廊那头的一间屋子,门前独挂一盏绘蔷薇纹的灯笼,再低头瞧一眼自己腰间,也是一枚蔷薇玉卵。他以前不知,后来知晓那花纹是季家的族纹,心里便生出些暖洋洋的异样。
这房间他还从来没来过,余锦年端着鱼饼,站在灯笼底下抬头看,看够了,想了想,偷偷地推开门走进去,像是走进一片前所未知的隐秘之地。
推门而入时,眼前所见是一对多宝阁,转进去,则是成片贴墙的书架,上头一层层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册卷轴,再往里去,则是临窗一张小小的卧榻,供人读书困倦时稍事休憩。书架前置着一张宽大清素的书案,案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沓信书,砚台旁的木盒里则搁着几只或圆或方的小章,多是玉质或玛瑙。
他一个个拿起来盖在纸上,辨认章子里头的刻字,可认来认去,也只能看出个“季”罢了。
案旁是一个画筒,插着几轴画,桌上有翻开却未读完的册子。余锦年想象着一道清隽笔挺的身影坐在此处,烛光闪耀,也将他的影子拉长——他本身就仿佛是晕染开的一副举世无双的画。如此想着,他也忍不住坐下来,接着季鸿尚未读完的书,一字字地念了下去。
但季鸿看的书到底枯燥,他画虎不成,自然闷头睡去。
明月升起来了,院中一片银亮。
康和院的门也被人自外推开,一双脚步声轻轻地迈进来,其中一个沉稳持重、眉头紧皱,另一个则低声指责着什么,两人一前一后朝书房走来。闵雪飞着紫服,应是下了朝便一直逗留在宫中,此时才同季鸿一块回来,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换,季鸿罕见地着了绯服,紧束的朝服衣领勾勒出一段修长如白玉般的脖颈。
“北方如何乱,关着你什么事?近的有绥远将军,远的还有定北侯,无论如何也轮不上你,怎么越王随便勾你几句,你便上钩!”
季鸿微垂眼眸,纵然衣烈焰之红,却眉目冷然,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他想瓮中捉鳖,我也不过将计就计。再者他说的也没错,当年,我季家的确曾败于北雁关外。如今关外风波再起,他指名道姓点我,这并不奇怪,或者说……在意料之中。”
闵雪飞哼笑道:“我看他回京根本不是为了参加春猎,是专程来搅浑水的。这才几日,他已暗中见过了许多人,只怕没等北方大乱,南边就先乱起来了。他今日之言,是一颗拳拳为国之心,到时把你我二人调离京城,倒方了他的便!”
“这些话只落到我康和院里,断不可再带出去。”说着,季鸿忽地停下脚步。闵雪飞转头去看,见书房微敞一缝,房内并无灯光,顿时警惕,走到门前,他正要踹,季鸿猛然又拦住了他。
闵雪飞被拦得一个踉跄,不解道:“做什么?”
季鸿轻轻推开门,月光抛洒入内,便见莹白慢慢爬上书案,而那案上安稳趴睡着一个少年,房间中还隐隐飘散着一股油星的味道。
闵雪飞惊道:“他竟在梅室吃油炸之物!”
季鸿淡淡瞥他一眼,让他放轻声音,只说:“当是累了。”自己往里走了两步,又头也不回地安排闵雪飞,“你先回去罢,之后的事明日再谈。”
闵雪飞:“……”他在家不是吃便是睡,有何可累!若是旁人在季鸿书房里吃一颗枣子,被打断了腿扔出去都算轻的,反而他都吃上了炸物,季鸿却堂而皇之地给人开脱!更何况,我刚进了府,茶都没喝上一口便又叫我回去,倒是我心比较累!
“罢了,走了,不杵在这儿讨人厌了。”
季鸿让下人去送他,自己则步入书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先是端起那碟鱼饼在鼻下嗅了嗅,便知这是少年亲手做的,他嘴上轻斥着“病刚好就忙这些”,眼中却无可奈何地笑了。余锦年侧脸压在书册上,半张着嘴睡得一塌糊涂,季鸿轻轻将他的脑袋拨靠到自己肩头,略一用力,将他从椅上抱起。
已有些吃力了,看来这些日子确实有好好吃饭休养,比前几日刚从燕昶那儿解救出来时胖了不少。
季鸿将他放到小榻上,坐在旁边静静看了一会儿,到底没忍心将他叫醒,门外有厨娘彷徨,似是在寻什么人,见了书房窗内的季鸿被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老老实实道:“世子。小公子亲手做了膳食,命奴婢火候好时来叫他,眼下奴婢寻了一圈却也不见小公子人影……”
“他睡了。”季鸿低声道,“先抽了火,待他醒时再热一热呈上来。”
厨娘才走,季鸿指腹轻揉着少年的耳垂,喧躁了一整日的心这才得以沉落于一片宁静,北方战乱苗头也好,南方兵变威胁也罢,朝中如何的风云诡谲,都不如此时静室中一抔皎白月光,和一个睡得眉目平和的人。
他稍稍伏下半身,似是要去吻少年嘴唇。
忽然,笃笃两声。
段明悄悄进来,低道:“世子……夫人派婢子来找,说请您过去一趟。”
季鸿停下动作,问:“去哪?”
段明顿了顿,才说:“祠堂。”
“知道了。”季鸿答,也并无更多波澜,像是早已知道又或者是,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终究也没再吻下去,只用手指似真非真地摸了摸榻上少年的唇角,便拢衣而起。临走时分明已跨出了房门,忽又回转来,将案上烛灯点起,拿到榻边的小几上,好叫他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一簇温暖橘光,便不至于害怕。
这才出了门:“走罢。”
——
余锦年醒时,眼前影影绰绰,看仔细了才知是烛火,只那烛后静坐着一人,通身的青衣,正垂首作画,但比起他笔下的墨迹,他自己本身倒更像是一副清绝山水,勾着人挪不开视线——如果不是案上搁着一碟与这画面格格不入的鲚鱼饼的话。
被那鱼饼一骇,他才回醒自己是躺在窗下那张小榻上,身上盖着一件薄毯。
天不知在何时暗了下来,原来一不留神竟睡了那么久。
余锦年又躺回榻上,枕着自己一条手臂,从一旁半开的窗扇下,能望见天边的几颗碎星,与院子里藏匿着的小虫配合着闪烁嗡鸣,还真有些不愿醒了。他嘴角扬起一些,兀自闭上眼睛,听季鸿那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的落笔声,好像是沙沙的,涂抹到心头上一般。
有片刻,吧嗒一声,笔杆与笔山相触,余锦年再睁开眼,正撞进一双清冷出尘的眸子里,他伸手,将对方扯入这万丈红尘,扯进欲望交织的凡世中,也扯进自己鲜活湿黏的唇齿之间,烟火气与清檀香肆意碰撞。
待那眸子染上欲念,他又轻巧抽身,问道:“吃了吗?”
“没有。”季鸿两肘撑在少年耳旁,低头看下去,是一双久不经见的明亮弯眸,他平抿的嘴角微微翘起,低声道,“眼睛好了,看得清了?”
“我眼睛一直好的。”余锦年撇撇嘴,季鸿置之一笑,正要起身,又被拉了下去,两人唇齿厮磨,余锦年轻轻问他道,“前几天说的作不作数?”
季鸿:“哪一件?”
余锦年不好意思道:“给我铺子让我开店那一件。”
季鸿笑道:“早半年时,倒不知是哪个小东西,口口声声说不叫我养。”
“你先养一阵子。”方才与人亲热时都没红了脸,这回张口主动让人养,反倒粉了一大片脸颊,余锦年扁了扁嘴,犹自替自己解释道,“我的私房钱不都被烧光了么,再说你养我也不亏,是不是……”
季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见他委实说不下去了,眼睛打着旋儿地往旁边瞟,这才凑近了在他嘴巴上一亲,款款道:“看中了哪个铺子,叫段明带你过去便是。早知道你一旦眼睛好了,定是闲不住的,已经命人安排起来了,过几日东西都筹备齐全,直接搬进去便能用,到时候也不必回这儿,直接就近去金幽汀住,更清静些。”
余锦年来了兴致:“金幽汀?已修整好了?”
季鸿微微点头:“早已好了,苏亭他们早些日子就住了进去,都念叨着你呢,穗穗之前与你吵架,如今也知错,三天两头哭闹着说想你。只是你眼疾未愈,郦国公府又距皇城近些,万一有点什么,请御医的脚程能快上一些,我才做主又拖了这些日子。你若是心急,明日便能搬过去……还有你那猫儿,都快将我园子里的花刨秃了。”
“小叮当!”余锦年一个激灵坐起来,脑门撞在季鸿额头上,两人均痛哼一声,随即又相视而笑,“小叮当瘦了没有?”
季鸿谴责道:“比你胖些。”
余锦年不乐意,很不服气地辩白自己:“我其实是偷胖,不信你来摸一摸。”他开着玩笑去抓季鸿的手,往自己衣襟里放,美其名曰是看看自己胖没胖,其实是强迫人家来吃自己的豆腐。到这个份上,余锦年自己也觉得羞臊,好像才老实了没几天,自己就耐不住寂寞,欲火焚身了似的。
很是欠那啥。
但纠结了没多会,他就将此归结为“自己又长了一岁,有这种想法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没有才不正常呢”!并放心大胆地去解对方的衣领。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美人当前,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呢。
他才色欲熏心地将美人衣领剥开一个缝儿,还没偷得一个香——
季鸿突然化身圣僧,按住了在他身上胡乱撩拨的手,揪下来,规规矩矩摆到榻边,清心寡欲道:“今日晚了,起来吃点东西,早些睡罢。开店的事明日着石星他们去办,你缺什么只管开单子,他们自会去采办。”
他也不管余锦年已盯得发红的眼,兀自将他敞开的衣襟给梳理整齐,很有见色如空的境界:“只可惜不能直接开医馆。天子重医,凡京中坐堂医者,均需取得朝廷颁发的玉符方可开堂。这事我去办,你勿要着急。”
这会儿谁要听这些!
余锦年倒是奇了怪,再往上凑,季鸿也不动声色地避开:“用膳罢。”
半晌饭菜端了上来,他倒是一如往常地夹肉布菜,还破天荒地赏了下头的厨娘们,可见心情并不是太差。然而待吃完饭,余锦年再邀他同歇,他又端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直言还有些文书没有看完,便留了几盏明灯在他床头,自己则去梅室空坐一夜。
简直是一副外面有别的狗了的模样。
若是一日如此也就罢了,余锦年只当是他在外头遇着了什么棘手的事,情绪不大好。可谁知接连几日,皆是如此,且回来的一天比一天晚,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后来干脆就不进卧房了,回了康和院就直奔梅室。
直到余锦年挑好了铺址,雇好了伙计,叫了苏亭来做账房先生,一应桌椅用具也都备得整整齐齐,连旁边那间生意凋零的客栈以后要盘下来做自己的医馆的事儿都盘算好了,只差写块匾牌就开业大吉——
他连季鸿的毛都没能摸到一根,更别提同床共枕一解相思之苦这种荤念头了。
还未新婚,就已有分居之势。
呜呼哀哉!
在没搞清楚那只狗是谁之前,余锦年注定是茶不能思饭不能想了。
第123章 野狐涎
天忽地暖了。
上头点了大批世家子弟,共赴鹏林苑春猎,季鸿照例以身体不好为由,躲过了这场奔波,而“隔壁家”的闵二公子则没这么好的运气,少不得要跟着去劳累一番。两人一起下朝回来,踱出宫门,闵雪飞好一番长吁短叹,直消遣他已是大好,分明是“欺君”。
季鸿面不改色:“家里有挂念,去不得。”
闵雪飞眼珠子快翻到头顶上去,两人一块入了轿,登车时闵雪飞借他臂膀扶了一把,谁想季鸿突然后撤,好险没叫闵二公子摔在地上,他堪堪站稳了,没好气道:“不过是扶你一把!怎的拿起架子来了?”
季鸿撩起朝服钻进车,只坐在一侧,也不说话。
“我倒不知,我又是哪里惹到了我们的季大公子,竟连一句闲话都不愿与我讲了?”闵雪飞嘀咕道。
季鸿因以前身骨单薄的缘故,坐车的时间远比走路要多得多,便习惯常在车中存着几本闲书,以在路上打发时间,此时也不听闵雪飞想说什么,自顾自地拿了一本出来,托在手中翻看——才一眼,他霍然变了脸色,猛地将书册阖上了,死死地压在膝盖上,又像是被什么扎了眼,紧紧闭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
闵雪飞盯了他一会儿,瞧他面色翻红,纳闷道:“叔鸾,你……”
季鸿目光闪烁地向外看去,车马正走到一支分岔路口,他忽地喝止住驾车的段明,头也不转地对闵二公子道:“你在这下罢,我要去金幽汀,不大顺路。”
“……”
闵雪飞被不容置喙地赶下了车,面对迢迢归家路,望着已辘辘而去的车轿,想自己好说歹说也是朝廷要员,竟被人丢在大街上,真是气了又笑,笑了又气,不禁朝那车影腹诽道:“这可真的是见色忘义了!”
这还真叫闵雪飞说对了!
季鸿将厢内四周车帘全部落下,又定了定心,见前头的段明正认真赶车,并无要回头的趋势,这才鼓足勇气,再次将手里的书册翻开,自欺欺人地虚瞄了一眼,封题上叫《野狐涎》。
里头却荒唐。两个的三个的,还有独个儿的。相互交织,肥瘦粗细,高短不一。且多几张是彩绘工笔,纤毫入微,白花花,粉澄澄,乌墨般的发云似的压在臂肘底下。娇俏不一的少年,妩媚的腰姿,甚还有云中下来,偷偷裹着一袭毛茸大尾做仙妖状的,其神情姿态,精细得不知廉耻,让人不敢直视。
他被定住了,心里咚咚地跳。
谁放的?
还能是谁放的!
车马在兰桥下拐了个弯,却并未往金幽汀去,仍返回了郦国公府。
季鸿靠在车壁上,惊空了魂,直到了家门前,才被段明叫醒,他睁开眼看了看,将那孽书胡乱塞进那堆书册里头,拂衣下车,见了头上那郦国公府的匾,才收敛了心神,边往里走边问道:“锦年今日在哪?铺子的事都安排的怎么样?”
“石星先前传话来的,说铺子一切都好,只是少了块匾额。小公子这两日忙着铺子的事,一直歇在金幽汀,只是听石星说,似乎心情不大好。”段明跟他身后,一路走过了康和院,却并未入内,径直又往里去。他瞥了瞥小门紧闭的康和院,趁机给主子暗示,“听那意思,店名儿已经想好了,只是迟迟不肯去做匾,想来还是想等世子您去提字呢!”
季鸿顿了顿脚,皱眉道:“他没与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