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昶把灯点上,尽管此刻窗外是青天白日,屋内也昏得似地窖一般,熏黄色的烛火不动不跃,直勾勾地燃着,给烛前那少年的身周描出一圈柔光。燕昶也说不清自己圈着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又或者说,是还没想好,他惯有收藏古器的爱好,却也知,眼前此人并非是什么泽世明珠,更不提价值连城。
若图乖巧,便是街上随便买一个小僮,都比他听话得多;若图才学,季家老三才叫惊才绝艳;若图医术……眼下两人闹得如此僵,他怕是也不肯乖乖给他治病。
那为什么要囚着他?
余锦年三两口扒完了果盘,因他向来信奉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所以鲜少去干损人不利己的事,可这回是真真儿地被这奸商气疯了,管他是天王菩萨还是地藏罗汉,他就乐得跟人较劲。
吃完果盘,将碟子咣啷一放,翘起二郎腿,吧唧吧唧嚼着嘴里剩下的东西,吊儿郎当的模样学透了那不学无术的姜小少爷,全然不是他自己。这奸商人虽坏,规矩却多得要死,余锦年处处反着来,以气死他为要,摆明了要跟他一争旗鼓。
燕昶回过神来,微微掀起眼皮,搁前半个月,他早就没好脸色了,还为此禁了他两天食,可终究无济于事,这少年不肯屈服,饿着肚子反而能想出更多的新花样来折腾他。
人受的刺激多了,连生气的上限都被拔高,燕昶此刻被余锦年骂了几句,也不烦不恼,心绪平和地偏头看着他,心里还愈觉轻松,宛如成了佛。倒不是他有被人骂的怪癖,而是他乐于看这少年目光奕奕地上蹿下跳的模样。
正如那日在东崇府斗香台上,亦或者一身红袍游窜在街巷中。
仍是那个问题,为何囚着他。大概眼下图的就这一声锅碗瓢盆的咣啷声,图他气得脸颊鼓胀,连骂人的词儿都五花八门——何等的有趣。
至于以后?
“蜜汁排骨,昨日不是说想吃这个?”燕昶端出另一盘,“尝尝合不合口味,是甜了还是咸了,不合口叫他们另做。”见余锦年盯过来,他捋了捋衣袖,平静道,“怎么,又想骂我什么?”
余锦年噎了片刻:“……你有病。”
燕昶大笑:“说着了,我确实有病。”
余锦年:“……”
燕昶问:“还有什么想说的?”
余锦年无话可说,于是问:“这船是去哪的?到缙城了没有?我的机巧玩具呢?你该不会要食言罢?”
燕昶扬起眉,倒是没想到他落到这般境地,不说寻死觅活,也不说绝食反抗,心里竟还惦记那几个小玩具,他低声一笑,从袖口里摸出个小东西,放在桌上滚了滚:“缙城不好呆,便没有停,不过我说的话从不食言。哝,八卦锁。放了小船下去买回来的,还有几个其他的小玩意儿,你若是能哄我高兴呢,我便都给你。”
为什么不停缙城,自然是因为下头探子在缙城附近摸到了那季家三公子的踪迹。
余锦年斜视他,伸手勾了勾指头:“手拿来。”
燕昶知他手里没什么凶器,唯一还算尖锐一点的玉簪,也早被他敲断扔河里了,于是也不做防备,径直探了一条手臂到余锦年面前。
余锦年搭上他的脉,像模像样地闭目诊察一番。
“如何了?”燕昶好笑道。
余锦年缓缓摇头,神态凝重:“你脉中发涩,乃是瘀血阻滞经脉之象。”燕昶知他还有后话,也不打断,静静听他又有什么新说辞,果不其然,少年啧啧奇道,“瘀血由心来,夏老板,你这是猪油蒙心之症哪!已病入膏肓,无可救也!”
燕昶本还觉肩痛,此时听了这一番话,忍不住腾起些笑意,于是叫来周凤,吩咐将剩下的小玩意都拿出来。
周凤提着个盒子进来,也实在是看不透自家主子到底在想什么,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有人整天被骂还心情大好的。若是半个月前,有人告诉他,这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人,且正是你的越王主子——他定会嗤嘲那人荒诞,且要反驳对方若真有这么一天,要么是他越王主子疯了,要么是他自己疯了。
如今事实证明,疯的的确是他主子。
燕昶之前被余锦年气的有数日未曾出现过,后来经过禁食那一番折腾之后,他倒是日日都来一趟,也不说做什么,风花雪月、良辰美景皆不虚套,更不提看病的事。他来了,只带酒菜水果,偶尔带一本书,自己也不吃,就看着他吃,偶尔与他说话,余锦年也未必能好声好气地回他。
坐够了一个时辰,也不多说什么,径直起身离去。
余锦年也搞不懂这人到底想干什么,土匪头子强抢民女,至少也要贪图个美色罢!
同样不明白的还有跟了他十年的周凤。
两人走出东舱,忍了半个月的周凤实在是忍不住了,跟着主子回了房间,好一番斟茶倒水欲言又止,兜兜转转就是不出去。燕昶提笔,忍过了那一阵肩头细微的疼痛,才抬起头,蹙眉道:“支支吾吾做什么,有话便讲。”
周凤赶紧讲,一点迟疑都不带的:“主子,掳他来不是为了给您治病的吗,您说您每日也不说治病如何,反倒整天陪他吃喝,还受他骂……您到底图什么呢?”
燕昶没头没尾地道:“宫中舒妃有一只爱猫,原是胡番的野物,被人捉了来献到宫中,又被天子赏赐给舒妃。它通体雪白,唯一双猫瞳如蓝宝石一般璀璨,舒妃爱之如子,视若珍宝。胡番之物最具野性,那又是如何,那野物能日夜陪伴舒妃数年,却乖巧老实,从未抓伤舒妃一次?”
周凤不解他要说什么,遂摇了摇头。
燕昶慢慢地勾了唇:“因它被驯化了。”
他谋事多年,不在乎多花一点时间,来驯一个不服帖的人。
“还有几日抵京?”燕昶问道,“还有,河洛城的事可查清楚了?”
周凤忙答:“若是一路不歇,至多七八日便到了。河洛城……确信无疑,那吕家的确是死于醉酒,并无其他疑点,他酒量不佳也是街坊四邻里皆知的事情,只可惜他那一双妻妾和未出世的孩子。”
“可惜?”燕昶嗤笑,“恶有恶报罢了。只是这条线一断,盐铁司那边又要麻烦,还得再去寻个我们的人,去顶上那边的缺。”
周凤低头称是,又想起一件事来:“不过说来也巧,他到河洛城前几日,竟是和余小公子在一起,还帮着诊出了吕家夫人的身孕。”
燕昶微微一顿,道:“这倒稀奇,怎么哪里都是这小东西。他俩是如何遇见的?”
周凤摇头:“这就不知了,我们与那姓吕的原是定在桃溪,后来我们改道河洛城,姓吕的又逗留了两天,兴许他们是在桃溪遇见的也说不定。”
燕昶点点头:“此事容后再议。周凤,先遣几个人回王府,把齐慧院收拾出来。再调几个丫鬟仆妇,挑性子忠实的,让她们认清自己的主子到底是谁,莫要被某些小东西蛊惑了去。”
齐慧院紧挨着主院,原本是建了给十二王妃用的,只是燕昶迟迟不纳妃,直到被封了越地的一字王,那院更是直接落了灰,到底也没人住进去过。越王府上人丁稀少,多是亲信和门客,只在主院里活动。那齐慧院收拾了给谁用,自然不言而喻。
周凤倒不觉得主子能有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要纳什么男妃的想法,不过既然能将那少年安排在齐慧院,却也说明主子对其兴致尚浓,一时半会儿怕是消散不去。他这个“凤公公”自然要体贴入微,诸事筹划妥当,遂领了命,便退下安排去了。
燕昶重新抿墨,潦草几笔画了一幅野猫弄兰图。
只是燕昶不知,有些人可以驯,驯后温声软语性恬如水,正如那蓝瞳野猫一般,自知自己卑微身份,断不敢以下犯上;而有些人,虽生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脸,其实却天性难顽,想要驯他,要么是他心甘情愿雌伏驯化,可若是硬来……只能伤筋动骨,自损三千。
越王身居高位,从未设想过,余锦年恰恰好就是后一种冥顽不灵的。
更不提余锦年此时躺在床上也不觉得无聊寂寞,先默背了会儿医经,想一碗面馆那几人现况如何了,又思索了一会儿自己的境地,之后干脆没心没肺地折身睡去,到梦里见他的季家三少爷去了。
燕昶?
对不起,查无此人。
第115章 果浆
福临街内有处气势恢宏的五间三启门,正当中的两扇朱红色实榻大门常年紧闭着,便是连两侧的小门都已有半年余未曾进出过人。头顶的垂花下,那一张金碧辉煌的大匾昭告着往来路人,此间并非是一般的豪门贵族,乃是高不可攀的皇亲国戚。
但今日,那两侧小门竟开了个缝,有胆大者远远地窥了一眼,见里头杂役洒扫络绎,一群婀娜婢女徘徊走动,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动作利落点儿!”一个上了年纪的管家走下台阶,四处察视一番,便快步走向那废芜多年的空院,此时,院中一应物件儿都换了崭新的,连烛台都银光四耀,管家嘱咐着下人务将被褥枕头一应拿出来洗干净,并挑选了薰衣之香交给婢女们,才道,“仔细着,后日主子便回来。”
一直跟着他的小厮奇怪道:“主子回来便回来,怎的突然要用这齐慧院?莫非是还给我们带了主母?”
老管家虚虚地敲了那小厮一指:“主子的事也容得你多嘴!干活去!”
运河进京只有一条水路,燕昶的船若就这样驶进去未免也太过招摇。按理说,受封诸王无诏不得进京,违者轻则贬谪,重则以谋逆论,但眼下正逢皇家春猎,世家子但凡受宠些的,没有不到场的,又转月便是上头太后老祖宗的寿辰,于情于理,燕昶也该走这么一趟。
天子是明君,仁义之声在外,燕昶断定了他不会单单驳自己的面儿,是故早先递了折子后,也未等天子批复到手,便已上了路。此种行径若是叫旁人知晓,该断他一个“肆无忌惮”,可偏生他明面上行事缜密,办事滴水不漏,千万人盯着,却也找不出他的错处来。
船到了京畿便不再进,寻了个人少得几乎荒废了的小码头,弃船换车。
一伙人上上下下地搬运行李,俱是些死沉的铁箍箱,里头装了什么没人知晓,可是好奇归好奇,却没人真敢去揣测箱子里的东西,而有机会见过的,估计只有燕昶和他那几个亲信。
下人们盲目地搬着,燕昶走过去,也不做什么掩饰,直接打开了其中一只,确认其中物件儿的安全。有人眼快地跟着瞧了一眼,见是一盆红珊瑚,南海的贵重摆件,这些达官贵族、皇亲国戚们什么稀世珍宝没有,于是也便不再好奇了。
燕昶看着箱中的红珊瑚,想及他第一次意识到尊卑不同的时候,就是因为这样一盆红珊瑚。
那年新春,本该是合欢守岁,殿里琳琅满目摆满了各宫各部送来的礼。他年轻气盛,只管自己高兴,最厌勾心斗角,况且月前他才协助兵部办了件漂亮事儿,一时风头无两。席上母妃三番两次指点他去结交各位大臣,他却道“烦”,躲到一边去吃酒赏舞。
彼时南海越地贡来一株红珊瑚树,婀娜多姿,他喜金喜红,见了阶下那盆便错不开眼,直勾勾盯了一整个晚宴,快散席时,便迫不及待地去找父皇讨要。天底下没有他要不来的东西,便是大夏只此一双的玉勾蟾,父皇也曾大手一挥赏了他。今次不过是一盆没什么值钱的珊瑚树罢了,他更是胸有成竹。
可谁知就是那样的巧,他刚开了嘴,七皇兄却也点了那珊瑚树。
七皇兄素有贤名,虽非嫡出,母家却高贵,朝野之间有人私下传言,道老皇帝心中对皇位人选早有属意,百年之后定是这位七皇兄继承大宝,大臣们纷纷站队,唯恐一朝天子换了一朝臣。这种流言蜚语传到他这,却只换来了嗤声一笑,很不以为然,七皇兄贤是贤了,却无丝毫军功,如今边境频频犯乱,父皇再痴愚,也不至于痴愚到去选七皇兄。
言下之意,合该选他。
这种狂妄非常的话他只在母妃宫里说过一次,当即便挨了母妃的巴掌,斥他谨言慎行。他表面上照着做了,其实心里不服得很,便处处与七皇兄较劲,处处要压他一头。但老七那人是个没脾气的,你压便压了,抢便抢了,丝毫不跟他起明面上的争执,如个拿不动捏不起的软馒头。
今日这盆红珊瑚,他自然也不肯割让。
过程如何,他委实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高位之上,金瓯银盏之间,父皇那一个微微蹙眉的眼神。最后,他也没能得到那盆红珊瑚,眼见着下头的人将它搬回了七皇兄的住所。而父皇赐他的,只有一卷金绢开本的《太上老君常说清静经》,道他既喜金银粉饰之物,此卷当拿回去好好贡藏。
他连夜读完了整卷清静经,又抄了十几份贴在宫里,之后便恍然开悟,经书没能告诉他的,是那株摆在七皇兄殿内的红珊瑚告诉的他——其实天子宠爱,不过梦幻泡影,过眼云烟,更知旁人说的也对,他不过是七皇兄的遮风屏和踏脚石罢了。
此后他再也不谈珊瑚树的事,一头扎进西北,打下无数军功。
那时他心中尚有一丝丝侥幸,想着兴许父皇见了他的本事,就能知他并非是个只会骄奢淫逸的草包,便能对他有所改观,便能知他如何努力。
年纪轻轻的,他就攒了一身零零落落的伤,愈了旧的,马上便有新的,好也好不全。可到底是……事非所愿。
他如何服!
燕昶这几日平定下来的心绪此时又被一桩桩旧事搅起,他微微皱眉,也不能尽然抑住在眼中涌上的阴鸷,心底的戾气更如被煮沸的泥沼一般,汩汩地翻腾。如今他执掌越地,南海的红珊瑚要多少有多少,高兴时随手赏给街上的乞丐,不高兴时拿来碎着玩也毫不可惜。
可它终究是他一切痛苦的根始,亘在胸口,似石化了的鱼刺。
“嗵!嗵!”
燕昶回过头,听到踹门声,自那封锁住的舱房里传出几声厌骂,他忽地眉头一展,信手阖上了那铁箍箱,阔步向回走去,驻足到那扇被沉重铁链锁死的房门前,隔着门板,饶有心情地说:“睡醒了?今日可醒得比昨日早,才未正三刻,不多睡会了?”
东舱早已被燕昶彻底封死,余锦年有时能从门缝底下窥见点儿光,又或者从细微温度的变化里猜测是白天还是黑夜,但更多时候是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昏暗里,难辨时刻。没什么事可做,那几个技巧玩具早玩腻了,扔在地上碰也不想碰,而其他的事燕昶也不让他做,无聊透彻了只能睡觉,睡着睡着就错乱了时间。
而懊恼的是,若非燕昶提醒,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睡成了日夜颠倒。
燕昶听他不说话,又继续逗他:“你不妨猜猜季叔鸾走到哪了。”
余锦年一听,立刻按捺不住,踹了门板一脚,忍不住爆了粗口:“你他妈认识他!”
燕昶脸上浮起些笑意:“认识又如何,他这辈子也不会知晓你在何处。年年,人的耐心有限,我是,你也是,而我这人别无长处,唯有忍之一字修炼得如入臻境,你不如试试看你能忍多久。”他说着抚上房门,仿若是隔着木板抚摸着别的什么东西,语声又顷刻柔了下来,“只是别让我等太久了。”
一听那亲密叫法,余锦年就直犯恶心。可仔细一想,又觉他话中蹊跷,什么叫能忍多久,忍什么?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紧接着门外传来锁链晃动的声音,似是有人在开锁,余锦年被关在东舱半月,早就不晓得船行到了何方,更不知道此时他已在天子脚下。他又听见燕昶与周凤交谈,话语间提及什么“齐慧院”,什么“收拾妥当”,他看不透燕昶又打什么主意,遂退后几步远远躲开。
随着锁链落地的一声“咣啷”,燕昶的身影在门缝中渐渐明现。
只是外头天光太亮,余锦年立刻扭头垂下视线,不敢与那光直视,否则怕眼睛会受不了。
过了会才偷偷瞄了一眼,才知已经靠岸了。他静下片刻,陷入了新一轮“该如何逃跑”的思考,毕竟一旦着了地,可就不比在船上好控制,他若筹谋逃跑,成功的机会还更大些。
燕昶似也心疼他那双眼,走近仔细琢磨了一番,要抬手摸,就被余锦年嫉妒厌弃地躲开,他也不急,只阴阳怪气地说道:“封了窗也是为你好,不然住到哑室里,没几天就要疯了去。你这双琉璃眼,玲珑心,还是睁着、醒着才有意思。不过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跟着季叔鸾能有什么趣味?他那人,儒腐酸臭,无聊透顶。”
余锦年第一次听到旁人用“酸臭”和“无聊透顶”这种极无格调的词来形容季鸿,平日他耳朵里灌进的都是诸如“风姿卓越”“清雅韵致”“兰芝玉树”,将他堆砌得如谪仙一般幻妙,虽说事实上有些夸张之嫌,但季鸿也的的确确是个风华绝代、才情卓著的美男子。
总之无论如何也与酸臭搭不上边,是故余锦年很不赞同燕昶的评价,并反过来评价燕昶道:“夏老板,实不相瞒,你怕是瞎了。”
他还真有这种本事,明明已经沦为人家刀俎上的鱼肉,却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呛人,且不知悔改。
燕昶不怒反笑,瞧着是毫无生气模样,谁知下一刻就翻脸,抬起左手来凭空勾了勾指头。
下一刻周凤并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就冲了进来,几个人摁住他手脚,合力将他压在桌前,便是他不想坐,也被迫将屁股挨到了板凳上。
燕昶端着一碗茶水过来,余锦年意识到他想干什么,登时就挣扎起来,奈何他本就不是武夫,平生最大的力气也不过是从粮坊里扛米面回来,仅周凤一个的力道,就足够他喝一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