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你过来没啊?”尚楚戴着蓝牙耳机,撑着车门从出租车上单脚跳了下来,他右脚小腿上着夹板,拄着腋拐边蹦边说,“我快热化了都。”
“一会儿还有个会,半小时内,很快,”白艾泽不放心地叮嘱,“你不要乱跑。”
“就我现在这一条腿的残废样儿我能跑哪儿去啊我,”六月的天气热的能要了命,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都受不了,尚楚满头是汗,喋喋不休地和白艾泽抱怨,“今儿可是周六,你怎么又有会啊,升个职开会开没完了都,你说这开会不就是虚度光阴浪费生命吗,那群坐办公室的就是有毛病,脑袋一拍想出个新鲜主意就要开会开会,服了。”
“嗯,是很有毛病,”白艾泽表示赞同,又补充了一句,“一会儿的会议白书记主持。”
“......有时候开会也是很有必要的,白书记要开的会那肯定意义重大、效率奇高。”尚楚立即转口,非常认真地说。
“马屁精,”白艾泽忍俊不禁,“付叔叔给你炖了猪蹄汤,爸爸让我们晚上去他那里。”
“又是猪蹄啊?”尚楚苦着脸,“付叔叔都给我炖了俩月大肘子了,全新阳的猪都被我吃光了要。”
“没办法,他每天早上六点半就出门,赶早去市场给你挑猪蹄,”白艾泽说,“大哥听说这事都吃醋了,他当年车祸骨折,付叔叔都没这么上心照顾过他。”
“那当然,白御哥能有我讨人喜欢吗,”尚楚乐了,“行,那咱今晚就吃肘子去。”
白书记和付叔叔两年前来的新阳,海滨城市空气好绿化也好,适合调理身体,本来只打算休养一阵子,没想到付叔叔对南方竟然非常适应,来新阳后多年的哮喘也不怎么犯了,两位长辈干脆就在新阳定居了。白书记也从首都一线退下来了,在新阳市|政挂了个闲职,尚楚喊他白书记喊惯了,于是也就没改口。
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边开门边说:“我刚坐那出租连冷气都不舍得开,忒抠。”
白艾泽笑着说:“让你在家里等我,你自己不愿意,这么热的天,非要一个人出门。”
“我这都躺病床上憋多少天了,好不容易获准下地了,可不得立即出门放风吗,一秒都不能耽搁。你不知道外头空气有多清新——哎我|操!这脏的!咳咳咳......”
门一推开,堆积的灰尘扑面而来,尚楚被呛了个正着,拄着拐杖连忙往边上蹦跶了两步,用手掌在脸前一通扇。
“不是空气清新么?”白艾泽问。
尚楚悻悻地说:“意外,意外。”
他进屋打开门窗通风,白艾泽这段时间已经陆陆续续把东西送过来了,地上堆着十多口大纸箱;空调还没来得及找师傅装,屋子里就一个老电扇,尚楚插上电把风力调到最大,掀开上衣敞着肚皮吹了会儿,这才觉得活过来了。
“别靠太近,”白艾泽在电话那头说,“吹一会儿凉快了记得把档数调下来。”
“靠!”尚楚前后左右张望了几眼,“你不是躲哪儿看我吧?”
“我有那么无聊吗。”白艾泽说。
尚楚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就站风扇前头还把风开到最大的?”
“我本来也不确定,”白艾泽回答,语气戏谑,“现在知道了。”
“操!你钓鱼执法!”尚楚笑了出来,“你他妈都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总来这套?”
“阿楚,兵不厌诈,”白艾泽也笑着说,“你也三十岁了,怎么还是上当?”
“滚蛋,懒得搭理你。”尚楚哼了一声,听见那边有人喊白sir该去会议室了,于是说,“那你去吧,下了会早点过来,慢点开车,挂了啊。”
“好,”白艾泽应下来,又叮嘱道,“在店里等我,不要乱跑,要出去的话一定告诉我。”
“知道知道,”尚楚嘟囔,“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啰嗦什么,赶紧去。”
挂了电话,尚楚很自觉地把电扇调到中档,拄着拐在屋里蹦了两圈。
这地儿是他之前医院躺久了没事干难受,在网上随手找的,今天是他第一回来看实地,挺满意的;货架是前一位租客留下的,金属架子,挺结实,擦擦就能用。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尚楚打算把地下这些箱子先拆开,在白艾泽来之前整理整理里头东西。他把拐杖夹在胳膊底下,弯腰想抱起最顶上那口纸箱,没想到箱子还挺沉,原以为一只手就能轻松抱起来,折腾了半响愣是没成功,反倒把自己热出一头汗。
他叉着腰喘了会儿粗气,又低头看了看还没法活动的右脚,心说算了算了,就自己现在这半残的体格,别腿没好全一会儿又摔一跤,医院他是万万不想再去了,躺里头简直生不如死。
瞧见柜台边有个躺椅,尚楚单脚蹦过去,随便吹了吹上头的落灰,大咧咧地就躺上去了,掏出手机玩了会儿贪吃蛇,宋尧发微信问他什么时候开业,订两个花篮送过来,尚楚回复说千万别,搁屋子里他都嫌碍眼。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尚楚看行政小范在群里通知说下月局里要搞个运动会,让大伙儿踊跃报名,尤其是三千米长跑缺人得很,能跑的都报上。
三千米这个项目最累人,没人愿意报名,年年都是强制拉人去参加的,尚楚连续拿了五年这个项目的冠军,今年怕是没戏了。
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右脚,把眼底的失落小心翼翼地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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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月前,一起军|火走私案震惊全国,沿海几个省份都牵涉其中,首都亲自来人指挥,五省成立联合缉查大队,协同缅甸、老挝两国特警共同调查。
战线拉得很长,白艾泽在新阳指挥中心负责整体调度,尚楚带队严守边境海关,明察暗访数月后发现缉私队伍中竟然有鬼,消息刚传上去尚楚就被内鬼卖了,在码头围堵中小腿中了两枪,所幸子弹没有伤到动脉血管,也没有直接击中骨骼。他拖着一条血淋淋的伤腿,带着关键证人退到了一个地下车库,为了保护证人,尚楚让他藏在车库垃圾桶里,再独自离开。
前来截杀的歹徒顺着血迹找到了尚楚,他逃到了一艘货轮三层,由于失血过多实在走不动了,面前顶着十来个黑洞洞的枪口,尚楚在黑暗中轻轻一笑,把最后一丝力气用在了跳窗上。
没有一点犹豫,从轮船三层纵身而下,重重摔在了甲板上。
后来尚楚最遗憾的一件事儿就是那艘破船没安监控,没能把他英勇无畏的帅气身姿记录下来,这辈子难得勇敢这么一回,结果啪唧一摔,人晕了血流了,什么也没留下。
好在那位证人够机灵,歹徒在地下车库转了一圈就循着血迹去追人了,他安全后立即通知了警方,救援来得及时,捡回了甲板上奄奄一息的尚警官。
尚楚摔出了个腰椎骨折、肋骨断裂,小腿最严重,本来就受过严重的刀伤,加上这次中弹,基本算是废了,恢复到能够正常走路就顶天了,想再回一线队伍基本没可能。
病危通知下了三次,他在重症监护室里靠着各种仪器捱了三天,第四天转到了普通病房,在第五天的黄昏终于睁开了眼。
尚楚苏醒的第一眼看到了守在床边的白艾泽,头发凌乱、胡茬满脸、眼圈乌黑、眼底都是血丝,邋里邋遢,一点也不像白sir。
腿被打穿了、骨头摔断了尚楚也没觉得有多疼,但他这辈子都不敢回想那天黄昏白艾泽的那个眼神,以及砸在他脸上的温热眼泪。
十一年,他们在一起整整十一年,那是尚楚唯一一次见到白艾泽落泪。
他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地,白书记为他请来了最权威的医生,腿上的手术前后动了四次,有时候晚上疼的睡不着觉,但尚楚挺着不愿意打止疼针,就怕产生依赖性将来肌肉反应就变迟钝了。
白艾泽就背着他在病房里里绕圈,电视里天气预报说明天空气质量良好,尚楚靠在白艾泽肩上,小声说明天空气这么好,能一起出去晨跑就好了。
白艾泽就会转头亲亲他的鼻尖,说等你腿好了就去,挑个天晴的日子。
尚楚拽着他的耳朵,说边跑还要边放歌,放最野的摇滚乐。
白艾泽说好,我们跑三千米,就像以前在首警那样。
其实尚楚心里明白,他再也不可能跑三千米这么多了,腿废了就是废了,哪怕想尽办法修复,将来可以凑活着用,也不可能和原来完全一样。
他躺在床上的时间很多,时常能感觉到他的皮肤、肌肉、血管、神经、骨骼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再权威的医生、再先进的仪器、再贵的药、再拼命的复建也都补不回来。
尚楚干了这么多年刑侦,见过太多伤亡,他比谁都清楚人这东西有多脆弱,身体受到的伤害是不可逆的。
不过他自己倒是心态挺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躺了不到一星期就乐呵呵地接受了现实,尚楚从骨子里算是乐观的,仔细想想自己确实是很幸运了,四肢中枪后百分之二十五的死亡率他躲过了,从三层高摔下去也没把他摔死,救援及时赶到没让他被走私犯打死,icu躺了三天也没能把他拉进鬼门关。
兴许是老天爷眷顾,才把他送回他的alpha身边。
从警这么多年,尚楚从来没有后悔做过的每一个决定,他可以为了庄严的警徽而死,可以为了守护的平凡生活去死,可以为了捍卫的正义去死,但他有无论如何都要醒过来的理由。
为了能在一个天晴的日子,和白艾泽一起出门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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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之后,尚楚在家又休息调养了一段时间,白艾泽升职后更忙了,尚楚一个人把能玩的电动都打了个通关,实在觉得没劲透了,寻思着多少找点事儿干,脑子一热在网上盘了间小店面,计划着开家小药店。
一开始尚楚还想着怎么软磨硬泡让白艾泽批准,还找了宋尧来当说客,美其名曰不能在家吃软饭,况且他还欠着白艾泽八百多万呢,得找法子赚钱还债。
当年鸿福路搞拆迁,尚楚小时候住的那间出租屋被改造成了现在的花园小区,尚楚进进出出售楼处好几回,然而房价实在太高,他也只能看看而已。
白艾泽于是就把十二层两套房都买了下来,“转卖”给尚楚一套,一口价八百万,让尚楚慢慢还。
没想到白艾泽竟然同意了尚楚开药店这事儿,他现在恢复的差不多了,拄着拐能下地走挺久,本来说好了今天周六一起来整理店铺,谁知道市里突然有会,几通电话把白艾泽临时叫走了。
尚楚又打了会儿游戏,临近中午白艾泽打电话过来,说会议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他给尚楚点了午饭,大概半小时后送到店里。
“行吧,”尚楚有些犯困,加上天气热,蔫儿吧唧地回说,“那你也记得吃饭啊,那边结束了就早点过来找我。”
白艾泽给他点的是他们常去的一家私房菜馆,尚楚还在康复期,已经清汤寡水好些时候了,这回送来的菜果不其然又是那几样,什么丝瓜炒蛋啊清蒸蛤蜊啊水蒸蛋啊,天气热了本来就影响胃口,加上尚楚最近被惯的愈发矫情,白艾泽不在边上哄着他就懒得吃,草草咽了几口米饭就扔了筷子。
白艾泽忙到下午四点多才匆匆赶到店里,尚楚靠着脏兮兮的躺椅,眼皮耷拉着,像是睡着了。
大门敞着,桌上的饭菜基本没怎么动,电扇正对着人呼呼地转,白艾泽不禁皱了皱眉,不免有些生气,但转眼看见柜台边呼吸匀称的尚楚,顿时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走到尚楚身边蹲下,轻声喊:“阿楚?”
“嗯?”尚楚没真睡过去,就是浅浅眯了一会儿,听见声音睁开眼,“你来啦?”
“怎么睡着了,”白艾泽探了探他的额头,“小心感冒。”
阳光从天窗斜**来,打在白艾泽肩上,是金黄色的。
“几点了?”尚楚迷迷糊糊地问。
白艾泽看了眼手表:“四点一刻。”
“怎么这么晚,”尚楚拽了拽他的衣领,“我还以为白书记多高效呢,结果也这么磨蹭,晚上我找付叔叔告状去。”
“行,”白艾泽笑了笑,问说,“今天还整理吗?”
“不理了,”尚楚大手一挥,“明天再来吧,先吃肘子去。”
“好,”白艾泽取过靠在墙边的拐杖,“明天我们一大早就过来。”
“我都视察过了”,尚楚笑着说,“要拖地,还要擦架子,墙面也要弄干净,二楼好像有个小阁楼,也要打扫。”
白艾泽问:“都是我一个人干?”
“对啊,”尚楚说,“白sir,任重而道远,加油啊。”
“收到,”白艾泽牵过他的手,“我的指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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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省里开了表彰大会,尚楚拿到了一等功,他腿还没好全,但没有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领奖。
他的警服很挺拔,一丝褶皱都没有,帽子戴的端端正正,授勋时紧张地抿了抿嘴唇,青涩的像是初出茅庐的新人。
奖章扣在胸前的那一刻,尚楚摘帽敬礼,白艾泽坐在台下看着他,看见他眼睛里有水光闪烁。
新阳市局来参会的人在台下大声喊尚楚的名字,尚楚右手捂着左心口,勋章和心脏一同覆盖在他掌心下,他深深鞠了一躬,许久后才重新起身。
尚警官的刑|警生涯至此落下帷幕。
尚楚终于拿到了梦寐以求的一等功勋,他只留下了那枚小小的勋章,把奖杯和证书都放在了新阳市局,留在了刑侦二队队长的位置上。
真正获得了最高赞誉,尚楚反而释然了,他一直在追一追在追,一直在跑一直在跑,又在仍旧很年轻的年纪不得不退下一线,他有很多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希望下一位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年轻警官,能够完成他没来得及完成的事。
他获得了很多赞美,也承受了很多诋毁,因为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omega刑|警,所以他要做的比别人更好,跑的比别人更快。
但是现在,他只想找一个天晴的日子,和他的alpha一起去晨跑。
周日清晨,天气晴朗,尚楚和白艾泽慢悠悠走到了公园。
“我去了?”白艾泽笑着说。
“去吧,”尚楚坐在长凳上,找了一首喜欢的摇滚乐,打开蓝牙音响,把音量开到最大,仰头对白艾泽笑了笑,“我在这里等你,不跑完三千米不准回来。”
白艾泽打开手腕上的运动手环:“不许乱跑,在这里等我。”
“好啊,”尚楚点头,“我们有言在先。”
“答应我了,就一定要做到。”
“知道了知道了。”尚楚推了他一把,“快去吧。”
十八岁冬天一起见过的初雪,十八岁新年烟花下的第一个亲吻。
尚楚早就答应过白艾泽,要把万万分的爱意和热忱都捧在手心里送给他。
有言在先,字典里的意思是有话说在前头,指事先打了招呼。
如果这么解释的话,那么爱你这件事,比有言在先,还要更在先。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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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w字,有很多话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先想想以后再说。
休息两天,下周开始更新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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