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老爷悄悄抬眼看向正坐在石凳上吃下酒菜却并不喝酒的父亲,想起了刚才他对着一颗星星都没有的天色夜观星象。
  卫老爷嘴角抽了抽。
  父亲好像还真的能干出这种事来……
  “冷着干什么。”头也未抬的老太爷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冷声催促,“还不赶紧捉来。”
  “是,这就来了。”
  卫老爷被这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就去用手捏那只黑色的虫子。
  他当初跟着上官一道去处理水患,没少遇见过虫子,自然是不会害怕的,等到用两根手指捏在手里了,卫老爷这才发现这只黑虫并不会动,看着,就跟死了一般。
  顿时,心中更加坚定了是父亲放上来的。
  等到捉了虫子送到父亲面前的桌上,卫老爷恭敬问道,“不知父亲要这个做什么?”
  卫明言冷冷瞥了一眼儿子,用筷子将那只黑虫夹起来丢在了酒中,在卫老爷震惊的视线下,甚至还用筷子在酒杯里戳插了几下。
  卫老爷:“……父亲?”
  这真的是疯了吧。
  铁定是疯了吧。
  “周国还在时,武棱帝封了张氏女为贵妃,自封妃后,开始沉迷后宫,连续罢朝数十日。”
  卫明言说着,骨节分明的白皙双手一手握着酒杯,一手用着筷子在这杯中不停转着,原本就淡的声音这下子更加淡了,“武棱十年,周国民怨四起,刘王谋反,最终灭了周国,自封为帝。”
  卫老爷自小读史书,自然知道这是史书上记载的一段故事,他有些迷茫,“父亲为何说起这些?”
  “武棱帝继位五年,一向勤政爱民,从不肯沉迷女色,却在封了贵妃后性情大变,再不理政事,你可知如何?”
  卫老爷怔了怔,“父亲是要与那史书上一般,认为是贵妃误国吗?”
  在杯中慢悠悠转动着筷子停下,卫明言抬起眼,微微挑眉,“怎么,你不如此认为?”
  一直被云彩遮盖的月亮渐渐露了出来,院子中被月色覆盖,比起之前明亮了起来,卫老爷望着父亲,却诡异的发现,随着月色越浓,父亲眼角上的细纹,仿佛都渐渐消失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如此妖异的事让卫老爷下意识后退一步,望着面前的这个父亲,后背一阵阵发凉。
  “你与小人亲近,却反倒是要躲着我这个父亲。”
  月色下,仿佛连面容都年轻了几分的老太爷冲着儿子勾了勾手,“来,跟为父说说,你认为,周国覆灭,和张贵妃有没有关系。”
  卫老爷内心是十分不想说实话的,但一张嘴,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秃噜了个干净,“儿,儿觉着,不能将所有的事,怪罪在一女子身上,到底……是武棱帝自己变了性情。”
  “你倒是怜香惜玉。”让卫老爷没想到的是,父亲听了这话却并没有露出怒意,反而露出了个笑来,“你能有如此见解,也不枉我们父子一场。”
  他微微往后靠了靠,手中的筷子再次在杯中慢悠悠的转动起来,微微垂着眼,用着波澜无惊的语气,说着往日旧事,“武棱四年,张氏位居嫔位,怀有龙胎,与武棱帝感情甚佳,只是畏惧于太后势力,这才迟迟没有往上封。”
  “武棱五年,张氏之母进宫,献一名叫女儿香的宝物于张氏,从那之后开始,武棱帝性情大变,日日夜夜宿在贵妃居所,不肯踏出半步。”
  “自武棱帝不处理政务开始,张氏便劝说过他无数次,只是俱都没什么用。”
  杯中酒渐渐转变为一团浓郁的黑,卫明言停了手,将筷子随意丢在了石桌上,淡声道,“武棱六年,张氏劝说武棱帝上朝处理政务后,自尽而死。”
  卫老爷被这巨大的信息量砸的头一阵头晕脑胀,“可,可史书上写,张氏是在武棱十年,皇宫被破时,与武棱帝一同葬身火海。”
  “对。”
  老太爷起了身,端着酒,到了儿子面前,“史书上也不算错,张氏的确是与武棱帝一同在火海中,可那上面却没写,张贵妃在那时还活着。”
  “她死去的这四年,武棱帝依旧与张氏同寝同食,为了保证尸身不腐,将她腹部挖开,五脏掏出,置于绸布,贵妃寝宫常年放置寒冰不断,而武棱帝,还如同张氏生前一般,日日夜夜与她行夫妻之事……”
  夫妻之事,与一个死人……
  卫老爷脸色铁青,喉咙滚动,差点没吐出来。
  那张氏到底是何等天仙美貌,才让一个帝王连她死了都要……呕……
  卫明言望着面前弯腰干呕不止的儿子,嫌弃的一手掩鼻,另一手握着酒杯,轻飘飘的递到了卫老爷面前。
  “喝了他。”
  刚刚勉强压下恶心直起腰来的卫老爷望着那杯中一团黑:“……喝,喝它??”
  “自然。”
  老太爷神情淡然,握住酒杯的手却不容拒绝的再次往前递了递,“你若是不想变成武棱帝那般,便喝了这杯酒。”
  卫老爷脸色一瞬间惨白无比,“父亲,我,我为何会变成武棱帝那般……”
  “今日,有人对你用了女儿香。”
  老太爷说着,完全无视了儿子满脸的惊悚之色,依旧嫌弃的遮住了鼻子,“这臭味,十里开外为父便闻得清清楚楚。”
  “闻到此香的男人若是被一个女人碰了,便会陷入痴狂,只想与她做夫妻之事,到了后面,那女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就算是让你为她去死,你都会毫不犹豫。”
  “说起来。”卫明言颇有些惋惜的摇头,“张氏与武棱帝,怕是真的有情,他们二人,一个为了不动摇江山而自尽,一个明明能够保持清醒却没有杀了她……”
  卫老爷却根本顾不上和父亲一起感叹几百年前的帝王和贵妃到底有没有真情。
  他都快要吓死了!!
  什么女儿香,什么陷入痴狂。
  对了,女人!!
  卫老爷立刻想起了父亲问他在外面接触了女人的事,那个卖身葬父,长相楚楚可怜的女子一瞬间出现在了卫老爷的脑海中。
  那个时候,他的确是起了把这个女子带回去的念头。
  如果不是囊中羞涩,也许现在那女子已经被带到府中了。
  那他日后,是不是也会像是武棱帝一般,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甚至,成为一个那女子说什么便是什么的傀儡。
  老太爷端着酒杯,再次道,“喝了。”
  卫老爷什么也顾不得想,一把接过,拼命地往嘴里倒酒。
  咕咚,咽了下去。
  然后,苍白的脸色转瞬间便变为了铁青。
  好,好难喝。
  卫明言看了一眼正在青着脸不停干呕的儿子,嫌弃的皱起了眉。
  正在干呕的卫老爷只听得耳边父亲满是遗憾的声音在叹着:
  “三十年前,我和你母亲要孩子时,还是不够谨慎啊。”
  第275章 修道的老太爷(6)
  卫老爷到底是个成年有两个孩子的官老爷, 父亲这话是嫌弃他,他还是听的出来的,当下努力止住了干呕声,白着脸直起腰来,冲着面前的老太爷行了个礼,“多谢父亲。”
  “父子之间,又何必如此客套。”
  卫明言挥挥袖子,轻飘飘的重新坐在了石凳上,执起酒壶,“你可知,到底是何人在你身上用了女儿香。”
  卫老爷白着脸,“儿曾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一女子卖身葬父,这一道上,只与她一个女子接触过。”
  “可, 可我们素不相识,难不成她是想用此种下作手段吸引人好享受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
  越来越明亮的月色下,卫明言玩味的在嘴中咀嚼着这四个字,“你可知道, 女儿香是如何做成的?”
  卫老爷迷茫的望着亲爹摇了摇头。
  “女儿香女儿香, 它的意思并不是为女子所制的香,而是用女子做出来的香。”
  老太爷缓缓站了起来, 走在了方才生了黑虫的大树下, 抚摸着树干,声音清冷, “女儿香的配方,便是寻最少十三个年轻女子,将她们关在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地方,日日喂食一种名为逐日虫的苗族蛊虫,断则半年,长则三年五载,等到这些女子们面部生出褐色斑点,再将她们带到有太阳的地方。”
  “长年累月,逐日虫身上带着的虫卵在人体内孵化,会住在这些女子的耳道腹部,甚至是血液中,太阳出来后,它们感受到阳光,便会迫不及待的爬出来。”
  “可住在耳朵里的逐日虫能爬出来,其他地方的又怎么能容易出来呢,它们听到了同类呼喊的声音,就会不顾一切的噬咬面前的血肉,然后,再破体而出,朝着太阳而去。”
  卫老爷的脸色越发惨白了,他捂住口,感觉胃里一阵阵翻腾倒海。
  卫明言望向天上再次渐渐被乌云遮住的明月,轻声道,“逐日虫在遇见太阳时,会留下一些汁液,若是被人碰了,轻则灼伤,重则腐烂,外伤还好,这些女子们被留下汁液的地方,却是五脏六腑。”
  等到最后,她们浑身都是被噬咬出来的洞,浑身动弹不得躺在阳光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些虫子在自己还活着的身躯上爬来爬去,爬过的地方,在阳光下冒烟,伴随着肉烧焦的腐臭味,带起了一阵阵被烧伤的凄厉惨叫。
  那惨叫声,只要是听过的人,哪怕是过了千年都遗忘不了。
  卫老爷已经不光是想吐的,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刺疼了起来,不是外伤,只是心理作用,背后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但即使是这样,也依旧强撑着问道,“那女儿香,又是从何处来的。”
  卫明言收回望向已经被云彩全部遮住月亮的视线,在灯笼下,垂眼看着树下,“逐日虫爬过的地方,被太阳照射会如同火烧,而紧接着,那一处便会渐渐消失变成一团血水,如果一个女子活着时全身都被它爬过,全身化为血水,那么这些血水会融进土中,长出女儿花,女儿花只能盛开一朵,绽开之时采下,搅拌成汁,经过百次的过滤提取,才能得出一滴女儿香来。”
  “因为必须是在女子活着时化为血水才会长出女儿花,因此制作极其困难,不光是时间,精力,还有,一条条的人命。”
  “周国时,那女儿香是耗费了百余名女子,整整用了三年才培育出来才得了一滴,这一滴,又被送到了张贵妃母亲手上,哄骗她赠与张贵妃。”
  那岂不是说,用在他身上的香,是用别人的命做出来的。
  卫明言转身时,卫老爷已经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他掐着自己的脖子,想吐又吐不出来,眼中满是血丝,“是谁,是谁要害我……”
  “要制作出一滴女儿香来,财力,时间,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女儿香的原料必须是年轻少女,失踪了一个还好糊弄,失踪了十个也能摆平,但看来这一次,害你那人,怕是手中有不少女儿香。”
  否则,也不会用在卫子清这样一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官员上。
  “你还不如仔细想想,可有见过被逐日虫腐烂过的尸体。”
  尸体……
  卫老爷努力在空白的大脑中搜寻着,终于想了起来,他们处理水患时,会有各种各样的尸体飘过来,这些尸体俱都被官府打捞起来焚烧避免瘟疫。
  他救过很多活人,也捞起过不少死人,男女老少,各式各样,而其中一天,他曾经捞起过一具女尸,当时她已经腐烂,腹部一个大洞,面上早就成了一团糟。
  那时人手不够,他便搭了一把手,将人给顺着水流弄了上来。
  记忆中,只以为那具女尸是因为在水中被器具扎了腹部,可现在想来,那些伤口,分明就是从里到外。
  卫老爷还瘫在地上,他双|腿发软,早就站不起来了。
  而那站在树下的老太爷仿佛还嫌他被吓唬的不够,轻描淡写道,“女儿香,是没有解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