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不放心她,便派几个人去,现在她出嫁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这个时候再将人接回来,对远杰不好。”
见说起儿子范夫人果真不再闹了,范大人语气更加重了几分,“原本就是你撺掇着女儿胡闹,也莫要再我面前哭哭啼啼,远杰先接到我院中来,家中事务就交给桃儿打理。”
桃儿便是范大人的一门侍妾,相貌虽然也不错,但因为没有范夫人好看,一直都没她受宠。
此刻望着面前这个撺掇着女儿失身还妄想将事遮掩下来的女人,再想想温柔贴心,从不多事,温婉的桃儿,范大人自然是更加放心桃儿些。
他说完,见范夫人猛然抬起头,用着不可置信的视线望向自己,因为哭过的脸上都仿佛苍老了几分,顿时有些嫌恶的移开了视线,拂袖离去,独留下范夫人满脸泪痕,麻木的跪在地上,哀哀痛哭起来。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她将一切都打听的清清楚楚,陛下出宫的马车,还有陛下穿着的衣物,和身边跟着的侍从。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
“将军。”
郎素望着面前的一盘俨然是输了的棋,有些稀罕的抬起头望向对面端坐着的好友,“远才,你今日仿佛很高兴?”
范远才笑了笑,尽管练武外加行军辛苦,脸上依旧略有些圆润,“是,我是很高兴。”
“不过就是连着赢了几盘棋罢了。”两人对弈了一天,郎素自然会觉得是因为范远才一直在赢棋局才如此高兴,冲着好友撇了撇嘴,不紧不慢的收回棋子重新开始摆棋。
“说起来,这段时间,我总觉得你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不一样么?”
范远才唇边噙着笑,执起棋子,轻笑道,“郎素,你有没有仇家?”
“以前倒是有一个。”郎素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正在跟我下棋吗?”
“我说的,是生死仇敌。”
范远才将手中棋子落下,一双眼中微微暗下,声音似是越来越轻,“若是有这样的仇敌,你会如何?”
“生死仇敌?”
郎素不明白的微微拧眉,“咱们哪里来的生死仇敌,就算是我们之前总在打闹,也没到了要死的地步啊。”
“我说,你小子不会是在哪里惹了什么仇家吧?”
见郎素着急了,范远才笑容比起方才的真了些,“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何必当真,来,继续下。”
狐疑的望了他好几眼,确认好友神情看上去真的没什么隐瞒后,郎素才半信半疑的继续拿了棋子,随口抱怨道,“之前你我下棋,总是输赢对半,怎么这段时间我好像就没赢过你似的。”
“不是好像,你就是没有赢过我。”范远才在对面人落下棋子后,这才不紧不慢的放下了手中的棋,“你下棋总是喜欢直来直去,有了陷阱也察觉不到,自然会总是输给我了。”
“你之前也没总在让我输啊。”
范远才去拿棋子的手一顿,笑容不变,“那是我让着你。”
“欠打啊你!别以为九娘护着我就不打你了!”
“长幼有序,你该称呼小姨。”
郎素脸色顿时爆红,别别扭扭的掩饰道,“我才不要对着比我小的小娘子喊姨!”
若是往日,范远才也许还真的信了他的话,可此刻他再看向郎素,却能轻松将他心底藏着的那丝情愫与羞涩看的清晰。
他没有高兴,而是神情黯淡了几分。
如郎素这般被宠着护着长大的,才有资格这般好骗。
而他这个失了庇护亲人的,想要报仇,便也只能自己立起来了。
待到下完了棋,郎素便迫不及待的去练武场上挥舞了。
他最不耐烦的便是下棋,不懂这样两人对坐,在一张棋盘上面下来下去的有什么意思,可跟着柳国军时,军中的将军说让他们回来练习下棋,道是可以磨练心性。
下了一个月,心性没感觉被磨炼出来,屁|股都仿若要坐痛了。
郎素迫不及待的去练武活动身体了,范远才却是换了身衣服出了府。
他之前曾求陛下,不肯回府,也许是因为郎素的关系,陛下对他多了几分宽和,便真的依了他,让范远才继续住在郎府。
范大人对这个瞒着自己上了战场的儿子没什么好感,竟然也就这么任由他在郎府待了下去,全然没想过两家也算是有仇儿子会不会受委屈。
他都不管了,满朝的大臣们也刚好被龙椅上的陛下雷霆大怒而心中惶然,哪里有心思去管这种事。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范远才是可以随意出入郎府的,他出去之后,回京都后买回来的下人早就备好了马车,见主人出来了,连忙迎了上去,扶着他坐上了马车。
“事情办得如何?”
“回郎君的话,东西都已经买全了,也都好好安置过去了。”
范远才点了点头,问道,“可有人起疑?”
仆从恭敬答道,“并无,他们家人还很高兴呢。”
马车一路行驶着出了城,到了外面的一道街口上,这里也算是临近京都比较近的城,人来来往往热闹的紧。
范远才下了马车,去了一家铺子里,铺子里面的伙计看见他了连忙就要行礼,他挥了挥手,伙计连忙乖觉的退了下去,看着这一个月前买下了自己的主人家坐在了店门口,直勾勾的望着对面。
对面是一家裁缝铺子,这两日明明眼看着就到了春季,寒风却不愿褪|去,于是来买棉衣的人便多了些。
铺子里面的主事娘子正忙得不可开交,一个看着就敦实的汉子被她使唤来使唤去,夫妻两个配合着才算是将几个客人要的衣物准备妥当,看着他们满意离去。
店门口还坐着一个闭着眼的老婆婆,正穿着厚实的棉衣,拄着拐杖微微仰着头晒太阳,那对夫妻忙完了,其中的娘子探出头去看,见婆婆好好地坐着,松了一口气,手脚麻利的端了水出去,稳稳当当递到了她手中,“娘,喝点水吧,这天气干得很。”
老婆婆闭着眼,颤颤巍巍将水举起来,听话的喝了两口,到底年纪大了手一颤起来便控制不住,水不免洒了一些到外面,还好有那娘子正拿着手帕小心翼翼在底下接着,没弄到衣裳上面去。
等到她喝好了,苍老的声音抖着道,“好,好了……”
“诶,娘,来,擦擦嘴。”
娘子用手帕仔仔细细帮老太太擦好了嘴边的水渍,又柔声问着,“肚子饿了吗?要不要我弄点吃的来?”
“不饿,不饿……”
老太太依旧闭着眼,吐字不是很清晰的说着话,“要、晒太阳。”
做媳妇的便直起腰来,给婆婆拢了拢身上衣物免得冻着,这才到屋子里面去继续做工。
范远才怔怔的望着,耳边是一旁店铺两个婆子羡慕的声音。
“还是苗婆婆有福气啊,看看这儿子儿媳可都是孝顺的,瞎了眼也还是被照顾的这么好。”
“之前那东街,不也有一家的婆婆脑子不好了吗?家里人都不管,最后跑出去都找不见了。”
“听说他们家前段时间遇见了贵人,说是和他们家有亲,还介绍这家中汉子去做工,得的钱多,还总能带回来一点东西,这苗婆婆以后啊,可算是享福了。”
有那儿女不孝顺的听着了心里不舒坦,酸了一句,“家里儿孙孝顺又有什么用,脑子不清楚不还是不清楚,听说之前她还总是跑到水边上,说是要救什么娘子,闹得一家人都哭着将人抱回来。”
“苗家不是说了吗?苗婆婆之前是伺候过贵人的,后来脑子不好了才叫送了出来,估计喊的是贵人家的娘子吧。”
“诶,西街那个事你听说没……”
只是一群婆子的闲话家常而已,范远才怔怔的望着对面眯着眼仰头晒太阳的老婆婆,双目却早已赤红。
小时候的事情,他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小时候曾问过范夫人,奶娘怎么不见了,他想要奶娘,一张陌生的脸便被推到了他面前,所有人都说:这不就是奶娘吗?
后来,他果真就只记得这个奶娘了。
若不是小姨被找了回来,若不是她告诉自己那些蛛丝马迹,范远才都不会知道,那些被埋藏多年的旧事。
他娘根本就不想死。
府中当时对她这个罪臣之女差极了,连带着范远才都不受亲爹喜欢,娘亲深知若是她走了,这唯一的儿子便算是没了依靠。
所以,她怎么会自尽呢。
陛下赐给了他人手,范远才便一点一点的,从头查了起来。
他找到了十几年前,被范家发卖的丫鬟,家丁,最终,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
当初,她娘回了府,想要求感情好的夫君帮忙为娘家辩驳,得到的却是满府怀疑的目光。
他们怀疑她失了贞洁,毕竟匈奴人是个什么性子,满京都都知道。
即使她身边只病死了一个老仆,即使她身上无半分痕迹。
娘亲的处境,渐渐的差了下来。
可就算是这样,她也在努力的活着。
直到那一天,不知道怎么弄的,她落了水。
当时她还在挣扎,抓到了水中不知道从何处来的浮木,向着岸边的人求救。
忠心耿耿的奶娘不会水,情急之下去找人来救,在半道上,却遇见了他的父亲。
范大人封了园子,不许任何人出入。
奶娘被堵住嘴,关在了柴房。
当天晚上,园子中除了范远才的亲生母亲,无一人留下。
她只能抱着浮木,在寒冷的水中,无助的等待着死亡。
第二日,裘氏因为娘家罪责过重,伤心之下自尽的消息,被传了出去。
每一个人来上门吊唁的人,都要安慰通红着眼的范大人一句,“莫要太伤心了。”
可怎会有人知道,正是他,阻断了妻子的最后生路。
奶娘早就被放了卖身契,不算是范家的仆从,范大人不好下手,又担心被看出端倪,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发起了高烧。
没有人给她用药,就这么被关在柴房中,烧的人事不省。
再醒来时,她便已经痴痴傻傻了。
原本下定决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范大人犹豫了,傻了的奶娘被放出了府,没有通知家人来领,她就这么跑的不见踪影,在外面流浪了十年,才被始终没有放弃的家人找了回来。
当初她跟在裘氏身边时,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可经过这些年的蹉跎,看着,却如同六十老妪一般。
家人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看见了水边总是不顾一切的要往里面冲,最终喃喃着要救娘子上来。
若不是陛下将他送去了郎府,也许这辈子,他都只会做一个碌碌无为的纨绔,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遭遇了多大的冤屈。
那汉子帮着妻子做完了工,要继续去上工了,他将头发理了理,出了门子,“娘,我去上工了,等会太阳没了,你就进屋歇着吧,这天冷得很。”
老太太闭着眼,笑的满脸皱纹,也不知道是听懂了没,颤颤巍巍的伸出手,那汉子配合的将手塞在了母亲手中,被她笑眯眯的拍了拍,“莫怕啊,拍拍就好了。”
“诶,娘,我走了。”
范远才望着这副场景,那时候,他还小,可在努力的回忆下,仿佛有些想了起来,他曾被抱在一个温暖的怀中,夜晚惊醒时,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会抱着他来回走动,轻声柔柔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