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写得多了, 他并记不得具体的内容,但自己的字终归是认得的。
  村长见他盯着校门口的牌子, 有些感怀,这是过去姜老先生叫人送来的, 多漂亮的字, 旧了也能看见风骨。
  写得一般。姜颂轻声说。
  他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年纪还轻,不懂得这世界上的许多缘故。
  学字也只是九成学形一成学韵, 难得有精气神。
  走在旁边的书记听见他这么说, 很低地嘁了一声, 不懂装懂。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顾长浥轻轻笑了一声, 偏头看向书记, 看来您很懂字。我恰巧认识这位写字的人, 要是他愿意重新给你们写一副字, 你愿意亲口向他道谢吗?
  长浥。姜颂微微向他挑眉。
  书记看了看顾长浥, 多少带着些不以为然, 你要是能请这位老师来,就算你不提,我也会向他道谢的!
  他又转向村长,我上课去了,有什么事再喊我。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村长有些尴尬地看看他们,不好意思啊, 书记也是我们这个小学校的校长。今天估计又有家长来办退学,他心情不太好。
  退学?姜颂皱眉。
  是。村长无奈地点头,因为这几年学校的资金不足,留不住老师。除了来支教的,三个年级也就一个老师。
  姜颂没说话,跟着村长参观学校。
  操场一看就是很久没有维护过了,红绿的橡胶早被踩破了,露出底下陶色的土地,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教学楼是完好的,但大部分教室都空着,为数不多的学生挤在一楼的两个教室里。
  楼体上的白瓷砖脱落了一些,但也还能看出当初刚建成时的光洁方正。
  姜颂还到教室里去溜达了一圈。
  就像是村长说的,一个班里的学生学的东西参差不齐。有的还在认拼音,有的就已经在学乘除法了。
  这教学楼大概是什么时候盖的?姜颂问村长。
  村长几乎没怎么想,差不多十年前了,姜老先生的基金会拨过来,和操场一起建的。
  那后来呢?姜颂很平和地问他:后来不是应该每年都有款项拨过来吗?
  是,之后的三年都是有钱的。村长叹了口气,那时候老师的工资都是从捐款里面出,每年都有新的课桌和书本送过来,学生在学校吃的牛奶和鸡蛋也都是拿那个钱买的。
  姜颂看了看顾长浥,没接着问下去。
  其实也没什么可问的了,村长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再之后就没钱了,所以才会有今天这副败落的样子。
  村长有些支支吾吾的,你们都是大城市来的贵人,我好多话说得不动听。但是您也姓姜
  姜颂看着他。
  老人舔了舔因为年迈而干瘪的嘴唇,很紧张,您姓的姜是姜老先生的姜,还是,姜正忠和吴总的那个姜?
  小颂!姜颂还没开口,就被杨广源在肩上拍了一下。
  杨总。姜颂略看了他一眼,打了个招呼。
  真没想到你会亲自来,我以为就邢杨广源看见姜颂身后站着的顾长浥,立刻两只手伸过去,顾总,您怎么也亲自来了?我打一老远就觉得这扇面身子像您,但是愣没敢认!
  村长稍微有些尴尬,可能是怕杨广源听见刚才自己问姜颂的话,局促地笑着,你们都是认识的,是吧?
  不算认识。顾长浥直接忽略了杨广源伸过来的手,微笑着回答村长。
  杨广源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依旧赔着笑,嗐!那是!我认识顾总,但是顾总怎么会认识我们这种虾兵蟹将。
  他随意地看了看四周,喏,这学校还不错,楼和操场都挺好的,根本不像这么穷的地方嘛!
  村长的笑里带着焦灼,可是我们都留不住老师,每个月都有学生不上了,光有楼和操场
  哎你不要这么急嘛!我们这不是带着钱来的吗?杨广源两手叉着腰,派头十足,罗马也不是一日建成的,就算我们一口气把钱全给你,你也得花时间来请老师对不对?
  老村长脸上有遮不住的忧虑,可是去年和前年还有
  诶呀老村长!我说了不要急你就不要急!杨广源打断他,今天我们在这儿,好山好水都见到了,光说钱的事情,太俗气了!
  村长似乎对这个流程也不陌生,无奈中强打精神,那我找人带你们到山里转转去。
  这就对咯!杨广源一拍手,要去揽姜颂的腰,我听说这山上的鹿不少,这么重的湿气不得来点火力壮的
  不了。姜颂从他身边站开,我不感兴趣。
  杨广源并不善罢甘休,还要拽他的胳膊,难得到这种原生态的地方来一趟,穷乡僻壤的享受不了好床好铺还能没吃没喝吗?
  他说,他不感兴趣。顾长浥很轻地开口,微微垂眼,看着杨广源。
  那一眼把杨广源整个身子都看凉了,他不明就里地问顾长浥,哦,那顾总和我一起?
  顾长浥偏头看着他,一侧的嘴角小幅度地抬了起来。
  那个表情,就像是小孩子在把盐撒在活蜗牛上之前,那种期待又纯真的残忍。
  杨广源嘴巴嗫嚅了两下,最后小声说:那你们先回招待所休息。
  说是招待所,其实也就是两排脸对脸的板房,薄薄一层墙皮,白漆都快掉没了,露出来里面蓝灰色的合成板。
  地板也是三合板直接摞在土地上铺的,一走嘎吱嘎吱响,有的地方还会泛上来泛红的泥水。
  邢策上午没跟着他们一起,早就到招待所落了脚,盘着腿在房间里核对书记给他的财务报表。
  听见姜颂进门,他抬了抬眼,回来了?
  姜颂懒懒散散地摊到床上,嗯。
  姓,顾的呢?邢策朝门口扫了两眼,也没看见别人。
  不知道,到外面跑着玩去了吧,小孩子待不住。姜颂翻了个身,看着他的电脑屏幕,查得怎么样了?
  这个账抹得就离,离谱。邢策把屏幕转给他,全都是修缮费和,管理费。你,你上午看得怎么样?
  几年分到白云山大几百万,全都用来修理?没有一点儿实物?姜颂挑挑眉。
  还有劳,劳务,给老师的。邢策抓抓头,给老师们一个月开十多万,这种地方,有多少老师?
  姜颂冷冷地笑了,一个月十多万。
  快,快比我挣得多了。邢策撇了撇嘴,开了句玩笑。
  这种能查吗?如果没有查到钱最后落在本校老师的户头,姜颂问他:算不算是诈捐?
  只要钱到了就,就不算,邢策摇头,如果他们变着法儿地把钱拿,拿回去了,也没办法。
  那就只能抓现行,是吗?姜颂用指节摩挲着下巴。
  对。邢策叹了口气,不会很容易,但是我会留人在,在这边盯着。
  嗯,如果能坐实吴家诈捐,多少能让他们老实一阵了。早上起得早,上午又走了不少路,姜颂稍微有些没精神了,摸出一支黄金叶点上。
  抽抽抽!邢策不满意地瞪他,破身子板儿还这,这么能作!
  想事儿呢。姜颂被烟呛得轻轻咳了一下。
  甭想呢先,先想中午吃什么?邢策伸手夺他的烟,被他躲开了。
  不饿。姜颂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吃饭是真的,老大难!邢策忍不住发愁,我儿子要,要是你这德性,早给他揍扁了!
  虐待儿童犯法啊我警告你,姜颂拿烟点点他,不许打小孩儿。
  招待所的门还是那种最老式的包铜圆把手,一拧开嘎吱一声,顾长浥从外面进来了。
  邢策意见挺大,哎哎,怎么不,不敲门呢你?
  顾长浥看了一眼姜颂手里夹着的烟,把一只贴着牡丹花纹样的保温桶扔到姜颂面前,喝了。
  姜颂盘腿坐在床上,把保温桶拧开,看见里面卧着一只安详的老母鸡。
  他抬着头看顾长浥,忍不住笑了,这都是坐月子的人喝的,你给我这个干嘛呀?
  邢策正含着一口水,噗地就全喷在地上了,谁跟你说的坐,坐月子才能喝?
  姜颂抱着桶莫名很开心,抽了抽鼻子冲着顾长浥笑,很香,你从哪儿弄来的?
  顾长浥看了看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姜颂从床上跳下来,抱着罐子追出去,我喝我喝,我又没说不喝,干嘛不高兴呀?
  姜先生随意,没人逼着你喝。顾长浥穿着帽衫和休闲裤,让姜颂想起来过去他还在上学时候的样子。
  你生什么气呢?姜颂歪着头,笑嘻嘻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笑,顾长浥缓慢地转过头来,用冷冰冰的眼睛凝视着他,我就会感到生气。
  这话说得姜颂心里一梗,但他还是忍不住逗逗顾长浥,那我就不笑了?
  顾长浥盯着他没动。
  姜颂的笑有些绷不住,自己给自己台阶下,鸡汤我一会儿就喝,现在还有点事儿,先回去了?
  顾长浥挪开目光,兀自走了。
  姜颂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眉头拧得很紧,怎么越来越魔怔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在短信界面打下一行字。
  *
  消息是准备发给周秘书的,姜颂打好了字,最后还是全删了。
  他慢吞吞地回了房间,看见邢策还在电脑前面忙活,就抱着鸡汤慢慢喝。
  那个味道姜颂一尝就能尝出来,肯定是顾长浥亲手做的。
  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鸡倒是好说,他从哪儿找的地方亲自炖汤呢?
  他稍微把顾长浥回国以来说话做事的方式琢磨了琢磨,眉头皱得越紧。
  邢策一抬头,急忙站起来走到他旁边,不舒服了?脸色怎么这,这么差?
  姜颂摆摆手,没有没有,你记得长浥十五那年吃过一阵子药吗?
  邢策愣了愣,记得,你不说他,上学压,压力大,情绪不太好吗?
  姜颂回忆了一下,我记得后来他去国外上大学的时候,药还是继续吃了一段时间?
  是,记录我还在网盘上备,备份了呢。邢策在云盘里翻了一阵,他连着一年,每周都去看同一家私,私人的心理咨询室,吃的药都,都是安神帮助调整节律的。
  那年姜颂有一大半时间都在床上躺着,但是心里始终挂念着地球另一头的小崽子。
  顾长浥成绩好生活规律,没有任何不良习惯也没结交任何不三不四的朋友,比当年被姜父压着走正道的姜颂还要规矩。
  标准得就像是比着尺子在生长。
  可能是我想多了。姜颂看完邢策的记录,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你担心什么呢?邢策有些不明白,姓顾的现在不说是叱,叱咤风云也差不多了,没有任何值得你这,这个病秧子操心的了。
  是是是,姜颂喝完汤,暖暖和和地钻进羽绒被里,病秧子睡会儿。
  邢策自己有房间,怕吵着他睡觉,拎着电脑出去了。
  招待所的墙皮很薄,外面人来人往的,能听见忽高忽低的脚步声。
  姜颂就着琐碎的人声,睡得并不踏实。
  他梦见当年带顾长浥去朋友那做心理咨询,也是很冷的天气,一呼一吸都起白雾。
  咨询时间家属只能在外面等着。
  朋友和顾长浥在咨询室里聊了很久,天快黑了才把姜颂叫进去。
  朋友拍了拍顾长浥的肩,很不错的小伙子,你在外面等一下,我和姜颂说两句话。
  咨询室里暖气开得很足,绿萝放在加湿器附近,表面凝了一层水珠。
  姜颂原本是天塌下来都不吝的性格,其实很少紧张。
  但他一见朋友把百叶窗掩好,立刻压低声音问:怎么样?他还好吗?
  朋友给姜颂也倒了一杯水,还好还好,你别着急,先坐下。
  姜颂端着那杯温水,眼睛随着朋友走。
  是这样,我给他做了一些量表,也和他聊了聊。朋友把几张纸递给他,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表征,现有的这些数据也不能证明他有人格障碍,别紧张。
  姜颂很敏感地抓住他话里的关键,没有特别不好,那是有什么问题吗?
  其实也不能算是问题。朋友说话的声音很温和,年轻人嘛,来做心理咨询,尤其是被动的,都会本能地抵触别人探究深层的信息。
  你是说他说谎?姜颂不由皱眉。
  我并没有证据。朋友耸耸肩,因为长浥在清醒状态下,所有量表中的指标都过于恰到好处。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不是完美,而是平常的、大众化的。他的性格不突出,也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需求,他是我见过最沉稳的青少年。
  但实际上,过于圆滑本身就是一种异常。社会人群在心理的各个方面都是正态分布的,没有人可以刚好所有指标都处在正中央。
  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在伪装。朋友轻声下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