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本内的人,副本外的人,数不清的眼睛在看着封玉,也有数不清的耳朵在等他问一句“为什么”。
  而封玉却安静下来,连咳血的声音都消失不见。
  慕容飞捏着《易容蛊解方》的一角,当扇子扇风,笑吟吟道:“阿仪不跟你的故友解释一二?”
  公输仪摇头:“事已至此,解释也是无用。”顿了下,“封玉不是我的朋友。”
  话音方落,本已安静下来的封玉,仿佛被人在腰上狠狠打了一拳似的,颤抖着喷出一口血。
  公输仪:“也不是我的兄弟,我也从未答允过与他为友。”
  他的声音很平缓,往日听见只觉安心,此刻却像是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来,从头淋到了脚。
  封玉慢慢板正自己的身体,不去看别人,只摆出打坐的姿势来,努力调息。
  保护阵法里,目光总是不能准确聚焦的子书枯鱼摸出一把琴,仔细的横放在膝上,手指按在弦上,拨动。
  “一点露珠凝冷,波影。”
  他没用技能,抵着头,单纯的抚琴而歌。
  “满池塘,绿茎红艳两相乱。”
  (寄东风小声道:“应该说‘绿茎红艳两不见’才更加应景。”)
  “肠断,水风凉。”
  子书枯鱼唱的曲牌名为《荷叶杯》,声虽短,韵却长,此刻被他不徐不疾的唱出来,三分凄凉之外,竟足足有着七分的无可奈何。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慕容飞风度极佳的等着子书枯鱼唱完,然后:“端木前辈,既然东西已经到手,晚辈与阿仪就先走一步。”
  “公输少侠是你朋友?”
  “是我朋友,更是我的兄弟。”
  端木钟宫看了他一眼,笑的意味深长:“上一个拿他当兄弟的人此刻还在地上躺着,慕容副教主如此信重,不怕重蹈前车之鉴么?”
  慕容飞微笑:“阿仪与我乃是旧相识,情分原本就与旁人不同。”
  端木钟宫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移动,一笑:“原来如此。”
  慕容飞点头:“正是如此。”
  本来全神贯注的盯着npc那边的选手们,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收回,扭头看向谢孟筠。
  谢孟筠:“……都瞅着我干吗?”
  唐纳德代表其他人道:“听不懂,很懵逼,不明白,求解释。”
  谢孟筠:“……所以说,你们瞧我干吗?”
  湍湪渊源仰着脸,眼里洋溢着旺盛的好奇心与求知欲:“你就不能用分析我的劲头,来分析一下对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谢孟筠冷酷道:“不能——本来我觉得自己冠军十拿九稳了才有闲心跟你们叨叨,现在东西被慕容飞拿走了,我很气,你们用自己的脑子想。”
  湍湪渊源干脆:“我没脑子,别人长头是为了思考,我是为了显得高。”
  寄东风补充:“还有显得帅。”
  “……”
  谢孟筠表情复杂。
  她以为自己的节操早就在跟甲方来回拉锯的时候被丢到了太平洋,结果在游戏里被同行者上了一课——什么才叫为达成目标不择手段=_=。
  “缺乏有力证据,说不太准,非要我猜的话,嗯,公输仪的老家就在黄山脚,从地理位置上,很容易和太平山庄建立关联,再加上慕容飞说是他的旧相识——我猜当年李小姐离家的时候,因为某种原因带走了公输仪,而且从公输仪被称为‘兄弟’而不是‘小叔’,我觉得李小姐很有可能将他收为了义子。”
  解说们痛哭流涕。
  【武林大会】百草:小姐姐说的就是我想说的!
  【武林大会】路小路:你,走,开。
  【武林大会】江湖早知道:……草啊,那么多观众看着呢,咱能要点脸不?
  【武林大会】江湖早知道:这明明是我想说的!
  【武林大会】路小路:真想给你们一人来一把几样青=_=。
  副本里。
  这下看谢孟筠的不止玩家,连慕容飞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我猜对了多少?”
  慕容飞艰难道:“全,中。”
  选手们:“……”
  ——大家都是一样的做任务,凭什么你偷偷看了官方攻略?
  慕容飞看了谢孟筠一会,诚恳道:“来血影教吧,我觉得以你的天赋,不去邪道发挥余热可惜了。”
  端木钟宫:“其实稷下学宫更适合你,我们需要的就是姑娘这种脑子好使的新鲜血液。”
  谢孟筠摇头:“我一颗红心全系在峨眉派上。”
  唐纳德:“咳咳。”
  谢孟筠:“……当然还有太平山庄。”
  或许是被人揭露了谜底,或许是图穷匕见,有竞争力的对手眼见着翻不出什么水花,慕容飞索性把公输仪的背景履历从头到尾介绍了一遍。
  谢孟筠猜的完全没错——应该说准确的就像曾经瞄过一眼策划们设计的背景材料那样——公输仪年幼登山的时候,不慎受伤,恰好被出门在外的李小姐遇见,直接提溜回了家里。
  公输仪根骨绝佳,论基础属性,比天生开挂自带消费者光环的玩家们还要强上三分,太平山庄庄主看第一眼就喜出望外,看第二眼觉得自己后继有人,看第三眼的时候才冷静下来对方还是个不太懂事的萌正太,就算要继续山庄绝学在武林上大放异彩,也得等成年之后再说。
  或许是考虑到双方年龄差距过大,自己垂垂老矣,再怎么燃烧园丁的热血,也教不了对方几年,太平山庄主人与公输仪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山庄外的人,也就无从得知公输仪的身份。
  谢孟筠叹气:“真可惜。”
  慕容飞不解:“有什么可惜的,要不是外祖防患于未然,阿仪的来历早被人调查的清清楚楚,哪还有机会做一支奇兵。”
  谢孟筠十分遗憾:“可李庄主当年要是收徒了,那按师徒如父子的关系,你现在就得喊他舅。”
  慕容飞扭头:“……哥,有人当面欺负你弟啊!”
  公输仪没有接话,他轻轻负着双手,一向宁定无波的目光,此刻却深邃的令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慕容飞耸耸肩,也不强求,继续述说往事。
  李小姐与慕容不容相知相爱后,因慕容世家的逼迫,自此在中原正道再无立足之地,只能趁夜远遁,太平山庄主人意识到平静下潜藏危险,在女儿离家之时,让她将公输仪一道带走。
  慕容不容与李小姐新婚燕尔,浓情蜜意,可惜膝下没有子嗣,就将公输仪收作义子。
  “后来家父身中剧毒,无力护持我长大成人,教中弟子也不知究竟是敌是友,未免被人一网打尽,就将阿仪送回中原,也方便我兄弟二人里应外合,互相扶持。”慕容飞笑道,“诸位细想,在我懂事之时,《化血神功》就只剩残篇,想要从这些只言片语中逆推出《天魔大法》,何其困难?所以……”
  谢孟筠若有所悟:“所以推导《天魔大法》的人其实是公输仪?”
  慕容飞点头:“阿仪不但推导,自己还在修炼,要不然没经过实践检验,他也不敢拿给我用呐!”
  端木钟宫:“我倒是未曾看出,原来公输少侠也修炼过《天魔大法》。”
  慕容飞:“因为……”
  谢孟筠:“《秋水诀》。”
  慕容飞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和颜悦色道:“咱们打个商量,姑娘你下次能不抢话吗?”
  策马江湖里不允许同一个处理器上加载不同的内功心法,特殊情况除外,比如《秋水诀》,以玩家的视角来看,练到三十级之后就能修习第二内功。
  寄东风不知道这个时刻举手提问是否适合,但他真的憋不住好奇心:“《秋水诀》听起来如此牛逼,怎么慕容副教主你就没学上一点?”
  玩家的问题勾起了慕容飞的伤心事,但这也并非什么不可说的秘辛,慕容飞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给对方解释——
  谢孟筠:“对他们来说,《秋水诀》有点挑资质,所以李小姐就没能传承下来家族绝学,而慕容副教主继承了来自母系百分之五十的操作系统,换句话说,就是他们的环境无法兼容《秋水诀》的安装包,硬要修炼的话,极有可能出发走火入魔这种需要格式化硬盘的大杀器。”
  “……”
  在好言好语的提醒之后,谢孟筠确实没抢话——她直接断绝了慕容飞开口的机会=_=。
  血影教副教主抬头凝视着天花板,目光忧伤而迷茫,一半在哀悼自己逝去的解释机会,另一半在思考刚才谢孟筠言语中的深意。
  “东西到手,阿仪的来历你们也弄清楚了,在下这就告辞。”慕容飞迅速调整好心态,向在场之人拱了拱手。
  他步履轻快的走到门口,将要迈过门槛时,犹疑的回头看了一眼——公输仪没有跟上来。
  “阿仪?”
  公输仪终于有了动作——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连鞘的长剑。
  古朴的剑身上刻着“故国”二字。
  慕容飞面色微变,语速极快:“阿仪,你今日立下如此大功,血影教副教主的位子,由你担当,再合适不过,今后咱们兄弟联手,中原人道何人可堪一敌?父亲当年立下的基业,不管丢失了多少,都能一砖一瓦的再次……”
  公输仪修长白皙的手微微颤抖,故国从他掌心滑落,掉在了地上,发出凄凉的哀鸣。
  一种奇特的,带着丝丝缕缕血痕的白色烟气从他周身穴道上逸出。
  慕容飞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
  而原本心无旁骛,打坐调息的封玉此刻,猛的跳了起来,可他的伤势实在太重,根本无法动弹,跃到一半就重重跌落下来,几乎再难动一下手指。
  端木钟宫长长叹了一声,目光里流露出明显的惋惜之情:“公输少侠居然废了自己一身武功——你这又是何必?”
  公输仪转向端木钟宫,他的动作慢且从容,脸上居然露出一点天真的笑影:
  “我欠了慕容夫妇的恩义,却不能下定决心,誓死以报,后来欠了封玉的情谊,也难以诚相待,做一名挚友。”
  端木钟宫看着手中的茶盏:“我记得少侠说过,你从未答应过做封少侠的朋友。”
  公输仪平静道:“不能以诚相待,自然不配为友。”
  这句话让谢孟筠猛的想起,初见时,在峨眉山崖下,森寒刺骨的潭水中静静沐浴,连一点尘埃都无法忍受的,新雪般的少年。
  公输仪失去的仿佛不是一身武功,而是桎梏他太久的枷锁。
  外头的日光被风吹的软了倦了,光晕镀在屋瓦上,像岁月疲乏的背影。
  端木钟宫看着盏中的残茶。
  人未走,残茶已凉。
  公输仪向慕容飞温和一笑:“你能长大成人,父亲母亲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感到十分欣慰,只是今后的日子,你怕是得一个人走了——血影教也不需要一个废人做副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