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如意在沈老先生身旁坐下,照例同他讲一讲近日工作上的事,不管多么鸡毛蒜皮,沈老先生都听得十分高兴。不知不觉间,一盘子的苹果片吃完了,在外面跳舞的沈老太太也回来了。
打完招呼,沈老太太朝厨房走去,边走说道:“如意您坐着陪爷爷聊天啊,保姆今天请假了,中饭我得自己做。”
谭如意忙起身道:“我来做吧,奶奶。”
“唉,你是客,怎么能让你做。”
谭如意跟去厨房,将沈老太太手里的米盅接过来,“我来吧奶奶,我做饭挺快的,只要您别嫌弃不好吃就是。”
沈老太太笑道:“怎么会嫌弃,我巴不得能偷点儿闲。”
沈老太太留在厨房给谭如意打下手,陪她聊天解闷,“如意,跟我们家自酌相处还好吧?”
谭如意笑了笑,“挺好的。”
“他这孩子就是不太爱说话,闷葫芦一个,但你说什么其实都认真听了,也会往心里去。去年我有次说了句背老是酸疼,过了几天他就给送了台按摩椅过来。”沈老太太择着四季豆,“他读小学时他爸妈就在闹分居,天天关在屋里吵架。这事儿我们也不知道,后来闹得鸡飞狗跳了,他还反过来给我们做思想工作。”
谭如意愣了一下。
“这孩子聪明,也有些早熟,同别人家调皮捣蛋的男孩儿不一样。”沈老太太叹了口气,“他读初二的时候,他爸妈正式分居了,他妈去了南方,他爸工作忙,他一年多半时间都是跟我们住在一起的。”
谭如意忽想到自己当时指责沈自酌“愚孝”,一时有些后悔自己口不择言。若立场倒置,自己爷爷出了事,她难道不会跟沈自酌做同样的选择?
“成绩又好,从来不闯祸。当时读大学他爸让他出国留学,他顶了一句,‘爷爷奶奶谁来管? ’”沈老太太语气感概,“这孩子,就是太省心了,反而让人担心。爷爷总说他性格有些凉薄,其实是他这人只会对自己认定的事儿格外执着,你要是得到他认可了,他就掏心窝子对你好。我生了三个儿子,如今老大的孙子都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可每周雷打不动回来看我跟爷爷的,也就自酌一个人。”
谭如意默默剥着手中白菜的叶子,没有吱声。菜叶如玉,一片片剥开,露出里面通透的菜心。
沈老太太笑了笑说,“当然,现在又多了一个你。我跟爷爷总说,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没什么可操心的。可孙辈里面,我们最记挂不下的就是自酌。现如今也结婚了,心事算是了了一大半,如果活着还能看见你们的孩子出生,那这辈子,也就真的是圆满无憾了,黄泉路上,反要请孟婆喝一碗喜酒。”说着,忽压低了声音,笑问,“怎么样,你跟自酌……有没有什么音讯了?”
谭如意一时窘迫不已,耳根子也跟着烧起来,“奶奶……这个事情,没法着急的。”
沈老太太哈哈一笑,“不着急不着急,我就是问问,”她将择好的四季豆拿去清洗,“你们现在的小年轻,都不愿意这么早要孩子,我晓得的。”
在谭如意的张罗之下,一大桌菜很快上桌,沈老太太尝了一筷子,赞不绝口,“好吃,比我请来的保姆强多了,爷爷你尝尝,有没有家乡的味道?”
沈老先生缓缓地夹了一箸蒜薹炒肉,喂到嘴中嚼了一口,当即比了一个大拇指,“好吃!”
谭如意忙说,“爷爷您要是喜欢,今后我过来都让我做吧,”她笑了笑说,“我没什么长处,就做菜还拿得出手。”
“唉,别这么说,”沈老太太为沈老先生舀了小半碗鱼汤,“你这么年轻,性格温和又踏实,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她转头看了沈自酌一眼,“对吧,自酌?”
谭如意也跟着瞟了一眼,没敢多看,忙低头吃菜,却听静了一瞬,沈自酌轻轻地“嗯”了一声。
谭如意顿时吓得筷子一抖。
☆、第8章 篱下(06)
沈老太太哪有察觉,笑呵呵地接着说,“爷爷缺点一箩筐,不过看人相面总是很准,这不,这回也被他给说中了……”
沈老先生不知是想否认前半句话,还是对后半句的夸奖有几分受用的矜持,轻轻地“哼”了一声。
谭如意只低头吃饭,耳垂却渐渐灼烫起来。
过了一会儿,沈老太太忽想一件事,“自酌,你大哥他们要回崇城。”
“子轩呢?”
沈老先生今年八十二岁,四世同堂,一家子人加起来有十几口之多,谭如意对沈家的家庭关系还没彻底捋顺,一时没想起这“子轩”是谁。
“子轩也要转学过来,马上升小学六年级了,正好留在这边小升初。”
谭如意细想了一下,明白过来“子轩”便是沈老太太所说的,已经读小学五年级的重孙。
“学校找好了吗?”
“就是还没找好,所以昨晚给我打电话,说让你帮忙打听打听,哪所学校升省重点初中容易些;还有顺便看看附近的学区房现在什么价位。”
沈自酌神色平淡,静了数秒方答了一声,“知道了。”
末了,沈老太太拧了拧眉,神色有些担忧,停箸看向谭如意,笑了笑说,“如意啊,下个月你大嫂搬回来了,你别同她走得太近,平时该尽的礼数尽了就行。”
谭如意应道:“奶奶,我知道了。”
—
两人留在沈老先生家里吃了晚饭方才回去,回去路上,沈自酌似是有心事,神色沉沉,谭如意不敢贸然开口。她手肘撑着车窗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路灯光仅在她眼中留一个一闪即逝的幻影。一路沉默。
沈自酌将车停入车库,谭如意紧跟上前,正要走进公寓大楼,忽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谭如意好奇张望,赫然发现竟是夏岚;她面前还站着一个男人,看模样依稀似谭如意当日在夏岚婚纱照中看见的那人。
夏岚脚边立了一个半人高的纸箱子,她一手叉着腰,一手食指指着那男人的鼻子,“我原本想咱俩好聚好散,你反倒恶人先告状,到我妈跟前说我坏话!”她气得浑身发抖,捞起纸箱子里的东西一把扔到男人身上;谁知纸箱子里全是衣服,扔过去毫无杀伤力。夏岚气不过,弯腰将脚下的两只高跟鞋脱了下来,朝男人身上掷去。
男人这才往旁躲了躲,“夏岚,我说你不体贴不温柔你还不服气,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跟泼妇有什么两样!”
“呸!”夏岚声音陡然提高,“是你他妈的睡了跪在你脚边给你擦地板的小保姆不是我!凭什么要求姑奶奶我对你好言好语!”
邻里关系平日里冷漠疏离,遇到这种可堪登报的社会新闻,全都换了一副模样,围观的围观,议论的议论,评理的评理。
“你这么强势,换成哪个男人都不会喜欢的。”
“去你妈的!你以为天下男人都跟一样衣冠禽兽,鸡鸣狗盗?三条腿的蛤.蟆少见,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随便找一个过来,都比你这人模狗样的畜生强。”
“那你找一个,现在就给我找一个看看?”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谁要是气焰低下去谁就输人一筹。夏岚朝着四周围观的邻居扫视一圈,要么是看热闹的女人,要么是靸着拖鞋下来的宅男,竟真还找不出一个比眼前男人还似模似样的。
一直围观的谭如意此刻立即出声喊道:“夏小姐!”
夏岚应声回头,瞧见谭如意身旁的沈自酌了,眼前一亮,伸出食指指了指,“远的吴彦祖金城武古天乐我就不说了,就这个,你自己看!”
男人自尊心有时候出奇的脆弱,尤其面对同性之间的竞争之时。男人瞧了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看得上别人,别人可不见得看得起你。”
夏岚出了一口恶气,也不打算继续留下来给人看电视直播了,她将身旁的箱子往男人面前一推,“你衣服都在这里,赶紧搬了给我滚。剩下的事情,我律师会跟你谈。”说罢赤着脚,踩着落在地上的衬衫西裤,好似女王巡视她的士兵一般,仰头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将合之时,又忽地打开了,里面传来夏岚的声音,“如意!赶紧进来,电梯门要关了!”
谭如意愣了一下,侧头朝着沈自酌看了一眼,“沈先生……”
沈自酌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沉声说:“走吧。”
经过那男人身旁时,谭如意听见他仍是不服气地“嗤”了一声。不知为何,她突然跟夏岚一样愉悦起来。
电梯缓缓往上,夏岚捋了捋头发,看向沈自酌,“这是……”
谭如意忙说,“这是……呃这是我……这是……沈……”
“沈自酌。”沈自酌答道。
“夏岚。”夏岚伸出手,沈自酌松开谭如意,同她轻轻地握了握。
松开后,夏岚便不再关注沈自酌,看向谭如意,笑说:“这回真的谢谢你了。”
谭如意笑了笑,“上回夏小姐也帮我解过围,就算是扯平了吧。”其他事情,谭如意也不便多问。况且方才围观了半天,也已经明了了七八分。现在谭如意唯一好奇的事情就是,夏岚是不是真的拿着菜刀追了她老公和小保姆好几百米。不过依夏岚的性格,真干出来似乎也不足为奇。
很快到了谭如意和沈自酌住的楼层,要出去时,夏岚喊道:“如意,要是不嫌弃,明天下午去楼上找我,我请你喝杯咖啡。”
谭如意忙笑着应下来,转身跟上沈自酌的脚步。到了门口,沈自酌掏钥匙时,忽问:“你同夏小姐什么时候认识?”
“啊,”谭如意没想到沈自酌竟会提起这茬,“你出差的时候,我爸过来找我……”她意识到什么事情一般,突然顿了一下,而后伸手拉住沈自酌的衣袖,说道,“沈先生,要是我爸过来找你,你一定不要见他;要是他找去你公司了,你喊保安轰出去;要是他纠缠你,你就直接报警。”
沈自酌低头看了看她牵住自己衣袖的手指,又稍稍抬起目光看向她的脸,她眉头微蹙,神情沉肃,仿佛正在嘱托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静了数秒,“知道了。”
谭如意这才松了口气,末了发现自己竟扯着沈自酌掏钥匙的那只手,忙触电似的松开了。沈自酌打开门,低头换拖鞋,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着谭如意,又问:“我只比人模狗样的畜生强?”
谭如意听见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愣了一下,竟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方才夏岚说的那番话,立时被沈自酌这奇特的思考逻辑折服了。她脸上笑意已经掩饰不住,但仍是强迫自己严肃回答,“不是的。”
“嗯?”沈自酌抬高了语调。
“不不不……我的意思说,沈先生你很好,非常好,比人模狗样的畜生……不不不,比很多很优秀的男人都要优秀!”
沈自酌仿佛这才满意,将钥匙搁在柜子上,换上拖鞋走进去。谭如意哭笑不得,换好拖鞋之后,俯身将自己和沈自酌的鞋鞋尖朝外摆好。
☆、第9章 篱下(07)
第二天,谭如意依照约定去楼上找夏岚。走进一看,房间已收拾干净了,茶几上透明的花瓶里还插着三支新鲜的百合。夏岚穿着家居服,头发仍是绾成一个髻,显得容光焕发。
谭如意猜不出夏岚的年龄,她似乎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可看起来不过同自己一般大,甚至有时候比自己还显得年轻些。
谭如意在沙发上坐下,夏岚慢条斯理地摆弄着咖啡机,午后的空气里一股熏然的香味。过了片刻,夏岚将热气腾腾的咖啡端上来,谭如意咂了一口,觉得苦,问她要方糖。夏岚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找出来两块儿,还是喝速溶咖啡剩下的。
谭如意都放进去了,尝了一口,仍然觉得苦。
夏岚笑说,“早知道就不费这个事儿了。”
谭如意笑了笑,将杯子搁下,不再勉强自己。她这人,确实吃不下一点苦,同人出去吃饭,从来只点最甜的饮料;自己做饭十多年,从没主动买过一回苦瓜;巧克力别人都爱吃黑的,偏她喜欢吃白的。
她忘了自己在哪本书里看过一个论调,噬甜是屈从本能最为低等的喜好。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渐渐颇觉投缘。夏岚心直口快,谭如意心思婉转,两人看似截然相反,在一些问题上的见解有时竟全然相同。
夏岚笑说:“原来你还真是老师,我还以为……”
“当保姆的。”
夏岚笑了笑,“工作干久了,也越来越会以貌取人了,你别见怪。”
谭如意摇头笑说,“没事,我不介意。老师或者保姆,都是各凭本事吃饭,不分高低贵贱。再说,要是当年我没同我爸抗争,如今说不定还真的在做保姆呢。”
“你这个爸爸,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谭如意轻轻一笑,低头看着自己手指,“我已经习惯了。”
“今后他要是再过来骚扰,你直接报警。”
“警察哪里会管,一听说是家事,劝诫两句就散了,往后,他还打得狠些……”
夏岚忙道歉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让你……那什么,吃点心。”
谭如意笑了笑,从碟子里拿出一块曲奇,“没事。次数也不多,有爷爷拦着,他不敢太放肆。就是我弟弟,皮糙肉厚的,挨打多一些。不过这些年我弟弟比他看着还强壮,他也就不敢随便动手了。”
夏岚惊讶,“你还有个弟弟?该不会叫吉祥吧。”
谭如意忍俊不禁,“叫谭吉。他不喜欢这个名字,小时候老念叨着要改名。”
“也挺好的,这名字一看就好养活。多大了?”
“十九岁,在崇城大学读大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