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无论凤鸟如何啄挠青蛇,青蛇始终不肯松开缠绕的身躯,羽翼被束缚,凤鸟只得在中空翻滚,快速朝地面下坠。
青蛇的背部伤痕累累,血液飞溅,坠落时只觉身子发烫,那是凤鸟身躯散发出的热度,似火焰般炙人,热气传递到青蛇身上。
金色的眼瞳捕捉到凤鸟舞动的羽冠和尾翼,有一刹那,青蛇联想到冶场飞舞的铸火。
啪!
一声巨响,青蛇冲击向南夷水,激起数丈高的水花,如此猛烈的撞击,青蛇几乎被撞晕,恍惚中觉得心脏险些被崩裂,疼得丝丝叫。
即便是这样,青蛇仍纠缠着凤鸟不放,凤鸟愤怒的扑腾,叫囔。
不知何时,鸟叫声停止了,凤鸟不再挣扎,青蛇的不适感减轻,他定神一看,愕然发现身下压制着一个人,本来缠绕凤鸟的蛇身,不知何时也变成人的手臂。
凤鸟,不对,是昭灵。
昭灵瞠目结舌,望着此刻流血流得像个血人的越潜。
那样一张脸,他怎么可能会忘记,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昭灵低头看自向自己,身上的羽毛正在褪去,斑斓的羽毛如点点荧光散去,消失于夜空。
还是第一次在化鸟的睡梦中转化为人形,昭灵怅然地想。
月下,两人躺在南夷水的水畔,昭灵被压在下方,越潜身处在上方,月光照着水域,河岸的芦苇丛沙沙作响。
还不起身!
清冷而熟悉的声音。
越潜本来盯着怀里人,像似发了痴,听见昭灵的训斥,他才将搂住对方腰的两条手臂缩回,并挪开身子。
两人分开,各自爬上岸,河水不停从身上的衣物往下滴落,狼狈不堪。
越潜身上滴的是血水,他的手臂上有不少皮肉伤,伤得较重的是肩背,在凤鸟的抓挠啄下,青蛇本蛇遍体鳞伤。
分离一年多,两人今夜真正意义上的相见了,坐在芦苇滩上,四目相视。
昭灵低下头,用手轻揉摔疼的腿,下坠时摔伤鸟爪,只是小伤。此时,昭灵心中波涛汹涌,一时不想看见越潜那张脸,尤其是看见对方满身的伤。
公子,请让我看看。
越潜走过来,屈膝在昭灵身旁,他的声音充满歉意。
公子二字,让昭灵想苦笑,不变的只有称谓了,他们之间早物是人非。
不必。昭灵冷冷拒绝。
偷瞥对方流血不止的肩膀,昭灵补上一句:你要早点放手,我不会受伤,你也不必受伤。
抱歉,是我的错。被拒绝,越潜试图伸出的手又缩回来,老实搭在自己的大腿上。
越潜以蛇的形态缠住昭灵,在对方一再的攻击下仍死死不肯松开,那时确实是失去了理智。
左脚腕处有些疼,经过按摩,疼痛感缓和,昭灵抬头去看跪坐在自己身边的人,见他身上仍在流血。
回想适才,自己不论如何抓挠他,啄他,对方始终没有拿蛇牙攻击。
越潜直起身,伸出两臂,温语:水滨潮湿,冬夜寒冷,请允许我将公子抱到上面去。
两人一同落水,浑身湿透,夜风拂过时,真是瑟瑟发抖。
昭灵冷语:不用,我自己能走。
没再理会越潜,昭灵爬起身往坡上走去,来到一处干燥,避风的坡地。
越潜在四周捡拾树枝,枯叶,取来树枝木头,熟练地钻木取火,他以前在苑囿为奴时,很有些野外生存的技能。
手臂不停地搓动树枝,他的右臂明显有旧伤,动作不大那么麻利,忙活很久,一团小火苗才在他手心亮起。
小小的火苗落入枯叶堆里,很快烈火熊熊燃烧,映亮篝火边两人的脸。
昭灵拧干衣服,挤掉长发上的水分,在篝火旁烤火,越潜脱掉上衣,拧去衣服上的水分,拧出一手的血水。
光着膀子,越潜上身大大小小的伤痕呈现,尤其右胸有一处未愈合的箭伤。
过来。昭灵唤道。
越潜走至昭灵身边,他似乎像以前当侍从时那样服从。
只是表面上看来顺从而已,昭灵了解这个人做事有多决绝,多无情。
取出一只丝帕,拭去越潜肩臂上的血,见到一处处皮开肉绽的伤口,昭灵默然不语。
不只这些啄挠留下的伤,越潜右胸那道险些要他性命的箭伤,亦是自己亲手射出。
在远离两军营地的地方,在这荒郊野岭里,两人独处,没有交战与对峙时的紧张氛围,似乎也不再是敌人。
丝帕沾染血液,血液沾染手指,昭灵仍在擦拭鲜血,专心致志。
越潜忽然伸出一只手,像似要抚摸昭灵的脸庞,昭灵眼睛瞪起,对方轻轻挪动手指,拨开粘在昭灵脸颊上一缕湿发。
两人靠得近,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的体温。
昭灵拉开身子,把沾血的丝帕扔进火里,见丝帕燃烧成灰,他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只凤鸟是我?
蛇和鸟是天敌,哪有蛇缠住猎物,却任由猎物攻击的道理,显然越潜老早认出是他。
取来上衣,将仍是潮湿的衣服披上,遮挡住肩背血淋淋的伤口,越潜道:我与公子幼年时曾在苑囿相遇,那时公子是只胖胖的小黄鸟,看似普通,但羽冠与其它的鸟类不同,我知道是只凤鸟。
昭灵搓着自己手指上的血迹,因为靠近火焰,血干得很快,血迹有些能搓去,有些不能,就这么沾附在手指头上。
早前,昭灵已经从守藏史景仲延那边耳闻,越潜知道他们幼年在苑囿相遇的事。
看着手指上的殷红血迹,昭灵把手放下,抬起头直视越潜:你就是当年咬我的那条小青蛇。
越潜很快承认:是我。
以蛇的形态咬伤小凤鸟,以人的形态救治。
小凤鸟从未想过救他的恩人,亦是咬他的坏蛇。
昭灵整理披散的头发,将长发束起,他束发的动作比较熟练,这个养尊处优的融国公子,在南下云越后很多事都亲力亲为。
昭灵嚅嗫:青王蛇种原来不只是神话。
陈年往事被提起,被确认,仅此而已,刚意识到时感到惊诧,此时已经心平气和。
越潜道:覃公化作凤鸟,幽会山鬼,想来也不是传说。
两人对视,顿时都沉默了。
覃公幽会山鬼,那是个古远的故事。
越潜与昭灵,有多少个夜晚,两人同床共枕,难舍难分。
越潜拉拢上衣,整理衣领,之前昭灵就发现他脖子上似乎戴着什么物品,一件小物品,此时才看清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玉觽。
玉觽
那时他被流放云越,我赠予他的小物品,原来一直携带着。
玉觽和胸前的箭伤都被衣领严实遮掩,越潜若无其事系上衣带,火焰在风中跳动,映红他满是胡渣,因为伤病而憔悴的脸。
刹那间,昭灵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人或许一直都没有改变。
你在流放路上,是怎么逃出奴船?
昭灵嚅嗫,刚问出口就后悔了,更正:不必说,我不想知道。
送他玉觽,是希望他逃走,希望他保有性命。
正是因为越潜逃出奴船,所以后来才会成为云越南部的贼目,成为融国的大患。
我亲手促成,昭灵心中怅然。
阿灵,我做的事与你无关。
越潜朗声道:云越人受奴役多年,饱受折磨,几乎难以生存。融国在云越暴虐无道,没有我越潜,也有樊潜,彭潜起来率领众人反抗。
昭灵精神恍惚:你唤我什么?
越潜道:阿灵。
唤出这两字,语气显得那么自然,他也许在心中唤过无数遍。
昭灵幽幽道:越潜,那不是你能唤的。
阿灵是昵称,这么唤昭灵的人,只有昭灵的家人。
越潜与他,是敌人。
年幼无知时,那个化作鸟儿的小王子飞出王宫,遇见一个小奴隶,以为他们是朋友,以为对方救了自己一命。
少年时,王子想报恩,救下奴隶,并爱上他。
后来,王子才真正明白,他们至始至终,都是敌人。
昭灵站起身,往水畔走去,他的双臂展开,一步步化为凤鸟。
仰起头,望向天空的月亮和云层,昭灵平静地想:他该回去了。
拍动翅膀,昭灵正欲乘风而去,却没能起飞成功,有一双手臂从身后紧紧将他抱住。
本来已经快化作凤鸟,因为干扰,瞬间又恢复为人形。
昭灵道:放手。
对方还是抱着他不放。
昭灵闻到越潜身上浓浓的血味,他记得这个味道。
记得越潜故意设计,用于激怒太子,被绑在树上接受鞭刑,打得血肉模糊,血液滴落在地上,流至自己的脚尖。
这人是如此绝情。
自己朝越潜射出那箭时,也很绝情。
日后,两人不会再有面对面的机会,昭灵清楚自己明早就会离开金谷渡口。
终于,昭灵转过脸去,最后看一眼对方。
越潜的眼眸深邃,动作异常温柔,他伸手抚摸昭灵的脸,指腹摩挲对方的眉眼鼻唇。
此时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昭灵于是也摸了把越潜的脸,那张脸满是胡渣,脸颊凹陷,他吃过很多苦,遭过很多罪。
将手往下挪,将手掌贴住越潜右胸,那里有一道箭伤。
手背立即被另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昭灵想缩回手,越潜执住不放。昭灵抬头看向越潜,见他眼眸中有着浓烈情感,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随后,越潜松开手,言语平和:公子,保重。
昭灵轻轻应声:嗯。
没有再说一句话,这便是辞行了。
越潜自觉退开,昭灵化做凤鸟,壮丽而华美,他展开双翅,翱翔在空中,没有停留,扶风而去。
仰头目送凤鸟离去,越潜脸上满是不舍与迷恋。
公子,愿你一生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越蛇,阿灵只是说不出口保重,不是不想说。
越蛇: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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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河畔水波潋滟, 纤细的芦苇秆轻轻摇曳,白色的种子被风扬散,昭灵在河畔伫立, 身边是一支锦袍宝剑的护卫队。
周边明明都是人,昭灵的身影看起来却特别孤寂。
卫平捧着一件风袍过来,将风袍披在昭灵肩上, 说道:属下留守渡口,过两日再与公子汇合。
昭灵整理风袍, 系好衣带,对卫平道:士卒伤员众多, 又是寒冬,务必让士卒衣食不乏。
镇守前线的士兵,绝不能让他们缺衣少食。
卫平作揖:有属下在, 公子请放心。
一路相送, 卫平将昭灵送至山道旁,才独自返回金谷渡口。
护卫队人数众多, 将昭灵保护在中间, 他们小心翼翼护送,生怕路上有什么差池。
昭灵南下云越时, 身边陪同的护卫,原本是太子的护卫。
护卫的责任是誓死保护公子灵,他们确实一路尽职尽责。
通过狭长的山道, 再往前就是金谷关,金谷关旌旗飘扬,金谷关由融将赵璋镇守。
进入金谷关内,昭灵换乘马车,沿金道前往孟阳城, 这座军事重镇而今的两位管理者屈骏和郑信都被免职,新的管理者是桓伯宴和景鲤,两人都还在赴任的路上。
昭灵乘坐马车行驶在宽敞的金道上,马车两侧紧随护卫队,无论是马车上的装束,还是护卫的装束都很华美,极易辨认。
孟阳城守卒远远望见公子灵的车队,连忙启开城门。
见到公子灵到来,守城的士卒都舒了口气,因为刑徒谋反,以及上司被免职,孟阳城人心惶惶。
一名年轻的将员出城迎接昭灵,毕恭毕敬道:公子,属下是屈季明,朝中有令,在伯宴将军到来前,由属下暂行孟阳城的守将之职。
昭灵环视四周,冶炼场狼藉一片,许多作坊被刑徒毁坏,需要重新修建,此时冶炼场已经有不少士卒在清理废墟。
昭灵询问:能用于生产的冶炼作坊剩多少座?
屈季明回:冶炼作坊有两座完好,织坊和漆坊也完好,只要有新的刑徒补充进来,就能恢复生产。
不会再有刑徒了。
昭灵没告诉屈季明,他主张废除刑徒制度,并且已经反馈给太子。
如果想要治理好云越,就必须废除这样残酷的制度。
登上孟阳城的最高处,朝紫铜山的方向眺望,几天前,铜草花还盛开着,入目的是绵延数里的紫红色,那么瑰丽,令人惊叹。而今,铜草花已经因为寒冬的大风而失去鲜艳色泽,它们在凋零。
手指触摸粗粝的城墙,石头的表面斑驳,充满岁月感,昭灵仿佛触碰它过往的历史。
身处广袤而寂寥的山野,镇守一方的孟阳城显得如此孤零零,站在城楼上,昭灵有种高处不胜寒之感。
南夷水的南岸,彭县城台上站着一个穿青袍的高大男子,迎风而立,身形如松如竹。
军师张泽仰头望去,瞥见苍绿色的身影,便知道寻觅不见的青王又在城台上。
青王心事重重,可惜青王的私事从不跟外人商议。
与樊鱼交谈,张泽才知道融国派来云越旧地的王子公子灵,竟是青王旧相识,公子灵对青王有恩情。
彭县的城墙还在修筑,石头,河沙遮盖住通往城台的石梯,张泽是个文人,身手没有青王那么好,他待在下方等待。
没多久,青王就发觉张泽的存在,不时有士卒将员出入城门,他们从张泽身边走过,都要唤上一句:张军师。
青王矫健地攀爬手脚架,从木架的最后一层跃落至地面,他落地的瞬间蹲下身,又稳稳站起身。
知道青王身上有不少伤,看他手脚这么灵活,会有种错觉,觉得他似乎已经完全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