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绍元忍着笑意:“是啊,可是她也没说赏玩啊。”他停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园子里的迎春花开了,她最近时常去看。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徐文竹闻言眼睛一亮,他咳嗽一声,尽量神情如常:“迎春花么?正好可以入画。”
兄长和徐文竹一起走过来时,周月明正百无聊赖坐在八角玲珑亭里。
一抬眼看见他们,她莫名紧张起来,低头看桌面的棋盘。
他们越走越近,她将心一横,站起身来,低头问好:“哥,徐表哥。”
徐文竹远远地看到她,心跳不由自主地乱了几拍。
她一身嫩黄衣衫,俏生生站在那里,仿若迎风舞动的迎春花,让他的心也跟着一晃一晃的。他“嗯”了一声,回之以礼:“卿卿。”
他如今已经记准她的名字了,但是比起“月明”,他更喜欢“卿卿”这个称呼。
他喜欢这种暗暗的亲密。
周绍元视线微转:“卿卿,正好你这边有棋,咱们手谈一局如何?”
周月明知道,这大概是兄长所谓的多给他们创造接触的机会,她眉目低垂,尽量忽视自己心里的不自在,小声道:“好啊。”
她幼时没少和兄长对弈,两人对彼此的招式和路数都极了解。你来我往在棋盘厮杀一会儿后,周绍元叹一口气:“唉,也没什么新意,不如让文竹替我跟你下一局。”
他说完就站起身,与徐文竹换了位置。
徐文竹一颗心怦怦直跳,他神情不变,从容坐下,在心里暗暗谢过周绍元,他主动拈起了白子,笑道:“卿卿先请。”
周月明脸颊发烫,低声道了谢,专注下棋,也不说话。
徐文竹一面与她对弈,一面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她。
她垂眸盯着棋盘,长长的睫羽如同蝶翼一般,在她白玉般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徐文竹分神的后果是,很快败于她手。
“咦。”周月明挑了挑眉,她还以为兄长让她和徐家表哥对弈,是因为他擅长下棋呢。原来不是么?
徐文竹耳朵微微一动,莫名的羞窘,也不知她是不是对他失望了。他忙挥一挥手:“再来一局吧?”
周月明“哦”了一声,点头答应。
这一次,徐文竹全神贯注,大开大合,周月明不敌,败下阵来。
如此便是一胜一负平局了。
徐文竹心念微动:“这般下着也没有意思,不如我们赢些彩头?”不等周月明回答,他就从怀中取出一个拇指粗细的玉葫芦:“卿卿如果赢了我,就把这个小玩意儿拿去吧。”
他发觉自己对这个姑娘有了好感后,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是对的,能想到的只有对她好,多给她一些好东西。
周月明脸颊微红,连连摆手:“咱们就是下着解闷,不用要彩头吧?”
她用眼神向兄长求助。
徐表哥的棋艺不算稳定,她也不清楚第三局是输是赢,但是他从怀里取出玉葫芦,给她一种要交换定情信物的错觉。
这让她羞窘无措,难以接受。
这也太快一些了吧?
周绍元看妹妹神色,阻止徐文竹:“做什么呢?都是一家人,下棋解闷,还用要彩头?你就不怕卿卿把你这个玉葫芦给赢走?”
徐文竹神情不变:“她若真赢了,那送她就是。”
他原本就是想送给她的。不过周家兄妹都反对,他也就默默地收起了玉葫芦。
八角玲珑亭里,他们两人对弈,周绍元在旁边观战。
和谐美好,就像一幅画。
然而纪云开却觉得刺眼睛。他知道他应该立刻离开,但他的双足似是生了根一般,挪动不得。
他接连数日都不曾出现在她面前,一是想着自己远离她,或许就能压下那种心思。另一方面,他也想知道,他一直不出现,她会不会有一丁点地想他?
然而他看到的是什么?
他看到的是她含羞带怯,和别的男子对弈。他瞳孔倏然收紧,咬紧牙关,勉强维持住神情。
周月明不傻,能看出来徐文竹棋艺远胜她,是在有意相让。她也承他的情,一局下来,她笑道:“多谢表哥相让了,我……”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徐文竹身后不远处,纪云开面无表情,抱臂而立。
周月明抿起唇,面色微微苍白,先前隐存的心虚和不自在瞬间涌上心头。她咳嗽一声:“哥,表哥 ,请恕我失礼,这边有点凉,我想先回去。”
其实今天虽是在正月里,但是阳光灿烂,并没有多少凉意。她不过是想寻个借口,早些摆脱这尴尬境地罢了。
周绍元微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点头:“好。”
徐文竹今日在衣衫外罩了一件银灰色大氅,方才觉得热,也没穿,就放在一旁。他心念一动,微微红了脸:“反正我热得很,卿卿如果不嫌弃,先披着我这大氅回去可好?”
说话间,他手心里已经沁出汗。
他也知道,这样过于亲近暧昧。但他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其实也没什么嘛。他可以娶她啊,如果娶了她,更亲近的事情都能做。
周月明一愣,视线飞速掠过那件银灰色大氅,又倏地收回,她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理由?还不如说自己乏了呢。
她连忙说:“不用不用,这儿离我的院子很近……”
“还是披着吧,着了凉就不好了。”徐文竹坚持。
徐文竹话音未落,那件银灰色大氅就“砰”的一声掉在地上。
这大氅是毛料所制,刚一掉到地面上就沾染了尘土。
徐文竹神色尴尬,匆忙弯腰捡起来,拍了几拍,他不能确保是否真的不染尘埃,也不好再提出让卿卿披在身上。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手滑了呢?
周月明没有看他,她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纪云开,心头生出一股无名火,又隐隐有些无力。
如果刚才她没看错,纪云开分明是动了手指的。
她冲徐文竹歉然一笑:“徐表哥,不碍事的,我走几步路就回去了。”又冲兄长笑了笑,她大步离开八角玲珑亭。
行至纪云开“身边”时,她咬一咬牙,低声道:“纪云开,你跟我来。”
纪云开心头不安之余,又有些兴奋。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没接受那个徐文竹献的殷勤。
方才他确实动手了,他承认他生出了妒意。
周月明行得快,纪云开始终跟在她左右。
他回想起她方才的说辞:“卿卿,你是不是冷……”
周月明脚步微顿,她哂笑:“冷又怎么样?那件衣裳不是被你丢在地上了么?”
纪云开微眯着眼:“卿卿……”
周月明没再理他,直到回到房间后,她命丫鬟退下,指了指桌边的椅子:“纪云开,你先去那边,咱们好好说几句话。”
她这般严肃认真,纪云开也不免有些紧张。
他没有身体,自然是没法坐的,不过维持坐下来的假象,倒是难不住他。
两人相对而坐。
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气:“纪云开,在亭子里,徐家表哥的衣裳忽然掉在地上,是你动的手脚吧?”
纪云开并未否认:“嗯。”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周月明仍是有些气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说呢?”纪云开抬眸,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
周月明低头喝一口茶,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纪云开,他不是坏人,也没有惹你,你捉弄他做什么?那谢锦城,是因为人不好。可是徐家表哥……”
“他想娶你。”纪云开打断了她的话,“卿卿,他想娶你,对不对?”
“我……”
纪云开执拗地看着她:“你是不是也想答应他?你陪他下棋,陪他说话……”他忽然合上双目,声音极低:“卿卿,不要答应好不好?”
周月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纪云开,徐表哥人好,对我不差,我并不讨厌他。而且,我哥也说他很好。”
所以,她如果要嫁人的话,无疑徐家表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今天的事情分明是纪云开无理取闹,但不知为什么,她这时竟没有了责怪他的心思,只是觉得有几分心累。
她虽未言明,但分明是拒绝了他的请求。
纪云开眸中的光亮一点点淡去,他语气古怪:“所以你要嫁给他?”
周月明默然不语。
“那我呢?”纪云开勾唇一笑,然而那笑容却透着一股子绝望和悲凉。他垂眸,“卿卿,纪云开生前对你有情,死后好像也没有改变心意……”
他觉得自己卑劣而自私,竟妄想他们一直是现在这般状态。他无法想象她欢欢喜喜嫁给旁人。
周月明按了按眉心,心说,果然如此。
上次她已经隐隐猜到了,没想到他今天竟直接说了出来。
所以,她并没有太吃惊,而是些许尴尬,些许无措,还有些为难。
纪云开生前,她因为父亲的缘故而讨厌他。他死以后,因为失去了记忆,性情也与她记忆中不一样。他们相处的多了,他又多次帮她,她渐渐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但她想,这应该不是男女之情。人鬼殊途,他们并非同类,她又不是艳鬼话本里的傻书生,绝不可能对他生出情愫啊。
而且,他也不该这样。
她的长久沉默,教纪云开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他生怕从她脸上看到厌弃。
他低低地道:“卿卿……”
一瞬之间,他心头涌上浓浓的悔意。若是不揭破,她还能把他当朋友吧?可现在……
“纪云开……”周月明忽的开口,她神情平静,“……那又怎么样呢?”
纪云开心里一紧,不自觉有些结巴:“什,什么怎么样?”
周月明轻声道:“你说你对我有情,可那又怎么样呢?”她忽然向他伸出手去。毫无意外,她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
收回手,周月明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我是人,你是鬼。你碰不到我,我也碰不到你。我跟你说话,都要避过旁人,不然别人会以为我撞邪了。你说,这样的我们,怎么会有情?有情又能怎样?难道就这样不人不鬼地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