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明笑笑:“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天天不错。”
薛蓁蓁有点莫名其妙,却没再追问。
马车在西山脚下停下,周绍元面带微笑,协同两个妹妹一起上山。
重阳节本是登高的好日子,西山的红叶又开得极好。所以,今日山道上的行人不少。
他们这一行人也不赶时间,慢悠悠上山,走一会儿累了,还要在凉亭歇歇脚。
周月明平时不大走动,不多时,额头就有了细汗。她并不停下,仍继续走着。
纪云开离她不远不近,也不说话,见她两颊晕红,额边有一绺头发微湿,听她呼吸也比平时粗重一些。他低声道:“你要不要再歇一歇?”
周月明瞅了他一眼,又瞧瞧身后的兄长,她声音压得极低:“不用,我哪有那么娇气?”她三步并作两步,去追前面的表姐。
纪云开摇一摇头,不再说话。
周月明两腿发酸,再看飘着的纪云开,优哉游哉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竟生出一丝艳羡来。但很快,她就心中一凛,暗道不该。
真做了鬼,谁都瞧不见你,孤零零的,有哪里值得人羡慕了?更不要说与亲人阴阳相隔,再不得相认。
这么一想,周月明再看向纪云开的眼神,就多了一些同情。
他自己也想活着吧?她不喜欢纪云开老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是此时她转念想了想,如果是她死后,魂魄飘荡……
这念头刚一升起,她就打了个寒颤。太凄惨了一点吧。
她正在山道行走,这么一出神,没注意脚下就踩空了。等她意识过来时,已经迟了。她心里咯噔一声,心说:完了!
偏巧周绍元正打开水囊喝水,眼见妹妹一个趔趄,他直接丢了水囊,倾身来扶。
然而在他还未靠近的那一瞬,他发现妹妹正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
她身体后仰却未摔倒,仿佛有谁在她身后托着她一般。
周绍元瞪大了眼睛,他也不多想,快步过去。
在他走到她身边之前,卿卿已经站好了。她紧抿着唇,苍白的脸上有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没事吧?”周绍元犹有余悸,懊恼不已,“我就不应该在那会儿喝水。我就该拉着你一起走的。”
“啊?”周月明被兄长拉着胳膊,似是才回过神来,“啊,我没事,哥,我没事。”她神情疑惑,又带着不安,四下张望。
“找你表姐吗?”周绍元忙道,“蓁蓁在前面。”
薛蓁蓁原本就离他们不远,听到响动,小心下来,一脸担忧:“怎么了?刚才怎么了?”
“啊?”周月明有点心不在焉,“嗯,没事。”
她要找的是纪云开。
方才她一脚踩空,惊惧到了极点,却见一道白影闪过,不知他是怎么使力的,竟稳稳托住了她。
他声音极低,就在她耳畔:“别怕。”
那声音仿佛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周月明迅速借着身后的力道站好,有惊无险。
一回头,哪里还有纪云开的踪影?
在她的记忆中,纪云开曾在她面前“变戏法”两次,但是他的身体从来都是没有实质的,不管是捡符纸,还是掀帘子,都是直接穿过那些东西。可方才,她分明感到是有手托住了她。
她想跟他道声谢,却已经看不见他了。
第15章 道谢
出了这么一件事,周月明自然也没了登山的兴致与胆量。
“我陪你回去。”周绍元当即道。
“没事,不用。”周月明勉强回过神来,面颊苍白,小腿犹在发软,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我去那边歇一会儿就好。”
她得找一找纪云开。
他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消失,这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再联系今日他易于寻常的行为,她不免感到不安。
周绍元见妹妹现在明显不适合上下山,干脆点头,小心护着她到凉亭。
周月明左顾右盼,仍不见纪云开的踪影。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偏生因为不放心她,兄长和表姐都在她身侧,她也不能出声唤他。
她对自己说,可能是先回去了?或者是隐身了?他不是还会“变戏法”么?兴许这就是一个戏法呢。
饶是她这般自我安慰,心头的不安也并未因此而退去。
回去途中,周月明依然有些神思不属。一回到安远侯府,她就同兄长表姐告别,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一进院子,她就看到了槐树上飘着的白影。
是纪云开。
周月明无意识轻舒了一口气。
他大约也看见了她,缓缓飘下来:“卿卿……”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周月明上前一步,纤长的眉微扬,“在西山,是不是你帮了我?我还没跟你说……”
一声“谢”字尚未出口,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她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纪云开,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他依然是一身白衣,飘在距离地面数寸之地,但他的“身体”分明稀薄了许多,几近透明。
之前见到他的魂魄,虽是飘着,也不能碰触,然而看上去却是与寻常人没有差别的。这也是她偶尔会忽略他是异类的一个重要原因。
为什么现在忽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怎么啦?”周月明没来由地一阵心慌,“纪云开,你怎么……你是要去转世了吗?”她思绪急转:“还是因为今天在西山?”
前几天翻过的志怪笔记里的内容骤然浮上心头。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鬼要死时就是一点点变淡,直至消失……
没看见黑白无常,他不会是要再死一次,连鬼都做不了吧?
他突然消失是在西山帮了她以后,会不会和那有关?
……
短短数息间,周月明已经杂七杂八想了许多。她瞳孔微缩,脸色苍白。
诚然她暗暗祈祷希望纪云开的魂魄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但并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死去”,而是去投胎转世啊。
周月明颤声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少女眸色盈盈,如深不见底的潭水,紧张和不安隐约可见。
纪云开很少见她这般。在他有意识以来,她的紧张和担心从来都没因他而出现过。这感觉还挺新鲜。
他怔了一怔,眉宇松弛下来,眼睛里蓄着笑:“说什么呢?我已经死了啊。”他停顿了一下:“应该不是去转世。”
“那你……”
“只是有些乏,歇一歇就好了。”
周月明闻言略微松一口气,但仍有些将信将疑:“你乏的时候,都这么……”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说辞,皱眉想了想,才道:“透明?”
纪云开略一沉吟,如实回答:“以前变戏法,也会乏……”他笑一笑,宽慰她:“应该不至于死,都死过一次了。就是比较累。”
“……”周月明却笑不出来了。她抿了抿唇,所以说他现在会乏,身体会变得这么“稀薄”,是因为今天“变戏法”救了她的缘故?
认真打量他,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真的比平时虚弱许多。
一些杂乱的思绪浮上心头,有感激、有歉疚,也有后怕和不安。
她后退一步,也不顾自己身穿男装,直接福身行礼,轻声道:“纪云开,今天的事情多谢你。”她静默了一瞬,望着他明显变淡的“身体”:“我能帮你什么?”
纪云开一怔,随即变笑开了,他薄唇微勾:“不用你忙活,你今天登高也累了,快去沐浴歇着吧。我也回去歇一会儿。”
言毕,他转了身,轻飘飘的,不过是一瞬间,就到了十来步开外。
“纪云开!”周月明咬了咬唇。见他“身形”停下,她深吸一口气,续了一句,甚是郑重,“谢谢。”
周月明以为他会飘回到槐树上。因为她看的志怪笔记里说,槐木属阴,对鬼有益。然而纪云开却径直穿过了院墙,不知去了何处。
其实纪云开自己并不想多飘在树上,得知自己以前住松涛居后,他就经常歇在松涛居。飘在树上、挂在墙上,仿佛在提醒着他是个异端。今日特意留在槐树上,只是为了她回来后能看见他罢了。
他在西山那一托之下,耗尽心力。她站好之际,他几乎已经看不见自己。在那一瞬间,他第一反应时,唔,大约要结束这样的状态了,也挺好。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凝出了“身形”……
卿卿对他现在这样不了解,他自己又何尝能明白?
飘在槐树上时,他还在想着,他突然不见,会不会吓着她。
原来她也会紧张他,担心他。
周月明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房。
沐浴时,她一直回想着今天的种种情形,心内波涛翻滚。
纪云开生前,她最讨厌的人就是他。但此时仔细想想,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归根结底,是她将对父亲的不平迁移到他的身上。多年来,她不愿意看到他,见了他就当没看见,正面冲突的次数并不多。
他们之间冲突最严重的一次是他不顾她的意愿要娶她为妻,她也用上吊拒婚了。
她想,他们两人的恩怨应该随着他的离世而终止了。
他变成孤魂后屡屡出现在她身边,她怕他、恼他,到近来的默认他的存在。
今天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她都要承他的情。因为是他救了她。
如果没有他的突然出手相助,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她不敢想象。
第16章 寒衣
再次见到纪云开已经是五天后了。
周月明清早洗漱后,去向祖母请安。一出房门,就看到院子里的槐树下负手而立的白衣人。
大约是听到了她这边的动静,他缓缓转身,如同寻常人走路那般向她而来。曦光笼了他一身,他原本冷峻的眉眼多了些暖意。他挑眉,唇畔漾出若有若无的笑:“卿卿……”
他的“身形”仿若有实质一般,不再像数日前那般“稀薄”。
周月明看一眼身边的青竹,轻声吩咐:“青竹,你回去把我前几天做的那个抹额找出来,我等会儿直接给祖母。”
青竹不疑有他,应一声便转身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