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安远侯瞳孔倏然缩紧,有一瞬间的愣怔,待他回过神来,只能透过半开着的门看到女儿远去的背影了。
他知道女儿和纪云开不睦,但并不曾真正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只是小孩子闹脾气使性子罢了,又能有多大仇怨?左不过是因为他偏疼云开一些,卿卿就吃味了。云开还劝他,多关心她一点呢。反正他主意已经定了,胳膊扭不过大腿,她闹一闹也就会认了。卿卿不懂事,旁人可未必会跟着她胡闹。
但安远侯待在书房,眼前总浮现出女儿方才那倔强又伤心的面容,他心里刺得慌,高声道:“来人!去跟上姑娘。”
可别有个好歹。
周月明当然不会去做傻事,她离开书房,被冷风一吹,就清醒了许多,开始认真思索这件事。
她固然可以请祖母、舅舅出面,但如果爹爹硬起心肠,且此事已经定了的话,恐怕作用不大。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压下来,在道义上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在她从小到大的记忆中,毫无疑问父亲是偏袒纪云开的。听爹话里的意思,竟然是纪云开主动提亲的?她反对无效的话,那么让纪云开反悔有没有用?
周月明内心波涛翻滚,是了,纪云开!他今日还特意拦住她,问她是否对沈小将军有意!她对他的讨厌,那样明显,他不是傻子,难道会看不出来?就这样还要娶她,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
夜风吹来,她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逐渐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都在隐隐发颤。
让她嫁给他?做梦吧!
周月明也不回自己的院子,径直朝书房附近的松涛居而去。
此时还早,松涛居尚未上锁。
纪云开坐在灯下,端详着手里的一方帕子。
这是他从沈业手中夺来的,是她的东西。他并没有还给她的打算。他打开书桌的屉子,将手帕小心翼翼放在第一格内。
那里除了这一方手帕,还有一个破损的珠花。她随手丢掉,他给捡了回来。
他们认识十年,其实交集少得可怜。
不过,以后肯定就会多起来。
纪云开轻轻摩挲着已经有些黯淡的珠花,想到今日周伯伯将她许给了他,心头如同拢了一簇小火苗,暖洋洋的。他几分欢喜,又有几分不安。
他想,初时她可能会不愿意,但他肯定会拼命对她好的。等时间久了,她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应该也就同意了。
“纪云开,纪云开!”
少女的声音忽然在黑夜中响起,纪云开怔了一瞬,眸中却漾起了笑意。他快速关了屉子,几步到门口,一把打开门。
周月明踏着月色而来,行动间裙裾晃动,仿若流淌的月光。
纪云开眉梢眼角的喜色在看清她的神情后冷了下来。他将身体微微一侧,低声道:“卿卿……”
“卿卿也是你叫的?”周月明在房门口三尺外站定。她抬眸,一双杏眸波光粼粼,头上玉钗微微摆动。
她的脸上分明带着怒意。
纪云开呼吸一窒,垂眸:“外面冷,进去说话。”
周月明身形不动:“你为什么要向我爹提亲?”
她不过来,那他过去。纪云开上前一步,直视着她,神色肃然:“因为我心悦你。”
他一字一字,说的清晰而坚定。
周月明却仿佛耳边炸了一个响雷,她好似见鬼了一般,一下子噎得说不出话来。她来的路上气势汹汹,也想好了各种应对之词,却不想对方根本没按她想的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扯了扯嘴角:“你?喜欢我?”
这真是她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纪云开缓缓点头:“是。”
“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周月明哂笑,“不但不喜欢,还讨厌得很。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了。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
她将心里的话一股脑说出来,也不曾留意到纪云开的神情。
他薄唇紧抿,眸光沉沉,掺杂着压抑、恼怒和不甘……
她那张形如红菱的小嘴还在不停地说着,话语如同利箭一般扎在他心上。他知道这可能是她心里话,但他并不希望她再说下去。
周月明只觉得头顶阴影覆下,肩头竟已被纪云开按住。
夜风凉凉,廊下灯影微微晃动。纪云开的面容在夜色中忽明忽暗,他面无表情,幽黑的眸子像一潭水,深不见底。
周月明素来胆大,这会儿却莫名地有些惧意。
“卿卿。”纪云开声音低沉,“非要说这些吗?”
周月明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纪云开松开她的肩头:“我知道你对我有误会,但是婚事既已定下,反对也没什么用,不如坦然接受。我会对你好的,卿卿,我会对你很好的。”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周月明后退了一步,抬眸直视着他:“我不需要你对我好。我不会嫁给你的。”她摇了摇头,认真而又固执:“我不会嫁给你的。”
“卿卿!”
“你别叫我卿卿。”周月明尽量平复心情,郑重提起自己的来意,“你把亲事退了吧。我爹最疼你,你去退亲,他肯定同意。”
纪云开神色古怪:“我今天刚去求亲,你就让我退掉。你觉得我会同意?”
周月明一噎,又急又怒:“你若真执意娶我,我会杀了你的。”
纪云开心中蓦地一刺,她就这么厌恶他?
“如果杀不了你,那我也会杀了我自己。”周月明眼中含着泪,“反正,我绝对不会嫁给你。”
“那你便杀了我吧。”纪云开却突然平静下来。
周月明双眼圆睁,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响来。
她想,她活了十五岁,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
狠狠剜了他一眼,周月明转头疾走。
一出松涛居,就有人迎了上来:“姑娘?”
周月明停下脚步,瞧了一眼,见是父亲身边的人。她冷笑一声,怒火更旺,也不理会,大步往春晖堂而去。
这个时候,祖母肯定还没睡下。她方才真是气糊涂了,居然去纪云开那里浪费时间!
刘氏上了年纪,觉少,这会儿正斜躺在榻上听丫鬟念书,忽见孙女儿进来,小脸苍白,眼睛红彤彤的。她心里一咯噔,当即坐直了身体:“卿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见到慈爱的祖母,周月明再也止不住眼泪,她上前几步,一把抱住祖母,哭出声来。
“到底怎么了?”刘氏挥一挥手,令丫鬟退下。她轻轻拍着孙女颤抖的肩膀,柔声道:“是你爹骂你了?你跟祖母说,祖母打他去。”
周月明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我爹把我许给了纪云开。”
“纪云开?”刘氏动作微顿。
周月明握着祖母的手,眼中满是恳求之意:“祖母,我讨厌纪云开,我不要嫁给他。”
刘氏略一沉吟,老实说,儿子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在情理之中。尽管不喜欢这个所谓的“故人之子”,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相貌资质都属上乘。年纪轻轻,建功立业,前途一片大好,又是在周家长大的,将来绝对不会亏待了卿卿。看上去,这似乎是一桩不错的亲事。
——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卿卿愿意的前提下。
作者有话要说:
预估失败,明天退亲,接着战死。
很讨厌啊。
第4章 战死
刘氏轻拍孙女的脊背,温声问道:“你爹怎么说?”
周月明止了眼泪,将父亲的话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红着眼强调:“祖母,我是真的讨厌他。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要嫁给他。爹要是逼我,我就去……”
“胡说什么!”刘氏急道,“不是还有祖母么?你既然不愿意,我去跟你爹说。”
“嗯。”周月明听了祖母的话,略略放心,将头枕在祖母膝上,“还是祖母最疼我。”
帮孙女顺了顺头发,刘氏笑笑:“不哭了,看这小可怜的,等会儿洗把脸,今晚你就在这儿歇下吧。咱们祖孙好好说会儿话。”
周月明点了点头,颇为乖巧,和在父亲面前的倔强判若两人。
次日刘氏唤了安远侯过来,说起孙女的亲事:“卿卿不愿意,就算了吧。”
“这怎么能算?”安远侯神情严肃,“旁的事情都能听母亲的,唯独这件事恕儿子不能从命。”
刘氏耐着性子:“卿卿不喜欢他。”
“母亲这话说的,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感情不都是慢慢培养的吗?”安远侯轻笑着摇了摇头,“婚姻大事,历来父母做主。当初倩娘,也是母亲选的啊。后来不也挺好?卿卿是我女儿,我总不至于害了她。”
“卿卿的事,怎么能和你那时候相比?难道你也讨厌倩娘?”刘氏微怒,她当然知道儿子说的在理,但问题是卿卿自己不愿意啊。她最疼爱卿卿,又怎忍心看孙女受委屈?
“你是没看到卿卿昨晚哭成什么样子!你没养她,你不知道心疼是不是?还是你想看到他们婚后成一对怨偶?”
“不会成怨偶的。”安远侯解释,“云开对她情深义重,她闹会子别扭,时间久了,自然也就好了……”
刘氏倒抽了一口冷气:“什么情深义重?”她恍然:“这桩亲事,是云开求的?不是你的主意?”
“我确实也有此意……”
刘氏冷笑:“所以还是他求的?卿卿是你亲女儿,她在你心里究竟有多少分量?连外人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母亲!”安远侯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这件事情儿子已经定下了,还请母亲不要插手。卿卿一时想不明白,母亲不妨多劝劝她。”
刘氏恚怒,这是根本不把她的反对放在心上了?她端起已经冷了的茶杯,饮了口茶,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安远侯沉默了一瞬,缓缓说道:“还有,云开不是外人。”
刘氏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她这个儿子,这些年不是一直内外不分吗?
安远侯端方的脸上痛苦之色一闪而过:“我欠他们家的,不只是一条命。”
“什么?”刘氏惊愕抬头,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一条命?
“母亲多劝劝卿卿吧。这婚事不错。”安远侯拱了拱手,“儿子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刘氏回过神来,她站起身,提高声音问道:“你把话说清楚!什么一条命!”
但安远侯已经走远了。
刘氏重新坐下,心内疑窦丛生。
关于林氏和纪云开的身份,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她并不记得儿子有什么姓纪的故人。但不管怎么问,儿子给的回答都是:“故人.妻儿。”她曾疑心是长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还曾劝他,如果确实是周家骨肉,那就认下吧。然而安远侯明确告诉她,真的只是故人之子,说他和林氏清清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