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后并未立马往生轮回,而是化作了一缕魂,留在了凡间,凡人皆看不见她。
胭脂看着简林痛不欲生,看着简林伤心绝望,看着他眼神空洞地披上她的戏服,画上她的扮相,模仿着她的声音,在胭脂阁中,一夜一夜,唱着他们的戏曲,流着他一人的泪。
一曲唱罢。
简林缓缓蹲在地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依撑。
双眼红肿,悲怆苍凉。
他抱紧了自己的双臂,越来越紧,宛若拥抱这身戏服的主人,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他的肩头微微发颤。
眼泪落到地上,泪珠四分五裂。
简林哽咽着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一声又一声。
胭脂……胭脂……
声音嘶哑,凄怆入骨。
带着孩子的无辜。
“为何,为何不肯信我?”
胭脂站在旁边静静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出与她无关的折子戏。
无声无息,眼神轻蔑而麻木。
她飘到他身后,幽幽地轻叹:“你怎么还不来恶狱寻我?怎么还不死?当初我从涅城躲到费城,都能被你寻到,如今我进了地狱,你便不敢来了么?”
胭脂讥讽地轻笑,脸白如纸,红唇如血。
“呵呵,还说爱我呢,男人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若是真爱我,便死来恶狱里陪我啊,如今又在这里做戏给谁看?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简林看不见她的灵魂,听不见她的声音。
他活在他一个人的戏里,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
胭脂得不到他的反应,看不到他小心翼翼讨好她的笑容,她觉得十分乏味,转身飘出了简府。
穿花拂柳,方塘拱桥。
风花雪月打眼过,万般景色皆融不进她的黑眸里。
胭脂生性凉薄,自卑而厌世,心灵早就已经在社会的最底层变得扭曲变得污秽,她将命运的不公强行报复到了简林的身上,她认为简林若是真的爱她,便应该下地狱和她一道死才是。
简林若死,就是对简老夫人最大的报复。
胭脂厌恶简林。
只因为少年的眉眼一如初见般明朗如星,而她却满身泥泞陷入污秽里不能自拔。
她恨他眼中的自己。
他是站在社会最高层的达官显贵,戏曲对于他来说,是享乐,是趣致,是讨好女人的工具。但对于她胭脂来说,戏曲却是耐以生存的职业,她满身满心的伤痕,皆是拜学戏而赐。
地位的不公,教她如何能不恨。
胭脂的灵魂在大街小巷中晃荡,不知不觉便飘到了孙府,三年前,自打她从费城回到涅城成为简林的小妾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孙振及他的夫人。
胭脂心念一动,便穿透白墙,飘进了孙府。
当她看到毁容的孙夫人时,有些恍不过神来。
看孙夫人脸上疤痕的新旧程度,想来是旧伤,虽然只留下了淡淡的红疤,但那张脸,却是真真切切的毁了。胭脂心中疑惑万分,孙夫人这脸上的伤是如何得来的?
丫鬟递了一杯茶给孙夫人:“夫人,听说小城主的爱妾前些天死了。”
孙夫人一顿,问:“小城主的爱妾?是胭脂那个贱人?”
丫鬟点了点头,孙夫人一愣,拍桌长笑:“死得好,那个贱人早就该死了!我当初就不该心软只毁了她的容,让她有可乘之机叫简林那混账报仇划伤了我的脸!”孙夫人摸了摸自己布满疤痕的脸蛋,眸光恶毒,愤恨道,“可恨简林是小城主,城主将简林打得几个月下不了床又免征了孙振两年税赋,就放过这个混账,这个混账怎么不和胭脂那个贱人一道去死?!”
胭脂怔了怔,原来当初,简林那孩子真的替她报了仇。
他没有骗她。
所以后来他连续几天没有出现,是因为被城主打得下不了床吗?
胭脂神情恍惚地飘回了简府,愣愣地看着憔悴的简林发呆。
心口一时间空荡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简林相思成疾,那一身戏服再也没有脱下,日日夜夜唱着《杜丽娘》,唱得声音嘶哑,唱得星眸红肿,唱得最后倒在了病榻上,仍旧双目无神地念着胭脂的名字,气若游丝,脸上泛着诡异的薄红。大夫说是心病,简老夫人一巴掌打到了简林的脸上,抱着他虚软的身体,痛哭失声。
“孽障!死了也不放过我的孙子!我简家到底做错了什么竟招来了这样一个孽障祸害我简家?!要什么报应都往老身身上来,不要再来祸害我的孙子!”
简老夫人病倒了,病倒如抽丝,就仿佛真的像是将孽障转移到了她的身上似的,随着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简林却是一天天好转了起来,他不再整日整夜的唱戏,大多数的时间,他都是跪在简老夫人的病榻前,双目无神地看着简老夫人,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
简老夫人临死前,向简林坦白,那杯毒酒是她送到胭脂房里的。
简林无神的眸子总算是有了一些反应,他动了动眼珠子,看着老妇人,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奶奶,我知道啊。”他低下头,静静道,“我一直都知道。”
简老夫人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简林气死了简老夫人。
下葬那天晚上,简林又穿上了许久未穿的戏袍,咿咿呀呀唱着戏,百转千回,凄婉断肠,但和从前不一样的,是他的眸中不再无神,而是淬满了怨毒。
他看着屋子里的某一个角落,笑得悲怆幽怨:“胭脂,你满意了吗?”
简林掩唇而笑,眼泪落了下来。
“我气死了奶奶,给你报仇了呢,你是不是想要我这样?”
胭脂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泪如同泄了闸的洪水,簌簌流个不停,心脏都揪得发疼了。她拼命地摇头,一步一步后退,无法接受眼前这样子的他。
不,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简林那孩子,明朗如星的那个孩子,不该笑得这样肮脏污秽。
他不该变成她从前的模样。
胭脂明明报了仇,但心中却愈加空得发疼了起来。
心中仿佛被利刃穿胸而过,雪白尖锐的利刃上滴满了黏腻的鲜血,刺痛抽疼,令她难以呼吸。
简林没有寻死,他不敢死,因为他不敢面对简老夫人,深爱却又痛恨胭脂,他只想折磨自己,于是他白日里行尸走肉一般生活着,夜里便唱戏。
在别人的故事里,流下他的眼泪。
城主不准人进内院,仆人都以为内院闹鬼,因此望之怯步,内院再也没有人敢进来。
简林将自己锁在了一个城里,昏天暗地,独自孤苦,宛若恶狱。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里,夜夜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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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菜菜拿朱砂在简府院子外的空地上画了一个浴桶大的圆圈,圆圈里可容纳六七人,她从怀里掏出纸符,是几张显身咒,将显身咒贴到了红色圆圈的五行正宫之上。
红色的朱砂圆圈陡然间腾起光亮来。
女鬼飘到了圆圈里,身上的死气消失不见,就连脸上的油彩胭脂都像是被洗净了铅华了似的,素净白皙,泛着淡淡的光晕,在夜幕下显得格外干净。
她擦干净了脸上的泪,强自欢笑,冲苏菜菜点了点头。
苏菜菜抱着白猫,推开了胭脂阁的房门。
简林一身戏袍,茫然地看着突然推开门的绿裳少女,回不过神来,绿裳少女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走到一边,露出了院子里那个浑身像是会发光一样的女人。
简林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哆嗦着唇角。
“胭、胭脂……?”
胭脂站在院子里,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就仿佛已为此等待千年。
简林如同脱弓之箭猛地射出,踉踉跄跄地冲进光圈里,想要拥抱胭脂,但又怕消失在他眼前。
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他眼中的恨,眼中的怨,在此刻尽数消失不见。
只要看到了胭脂,他便像又变成了初见时的那个毛头小伙儿,永远生涩,带着腼腆的窘迫。
被她捏在手心里,死死的。
胭脂说:“我在下面的时候,见过了奶奶。”
简林的脸上煞白,呼吸一滞。
胭脂忙道:“阿林,奶奶是油尽灯枯而亡的,并不是你以为的被你气死。她身子壮得很,进往生门之前,还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痛打了一顿,让我留在上面告诉你,她并不怨你,只想你好好活着,将……”胭脂垂下了眼睫,“将简府的香火延续下去。”
简林哆嗦着发白的唇角:“奶奶、奶奶真的这么说?”
胭脂道:“你不信我?”
“我自然是信!”简林生怕触怒了胭脂,连忙点头。
在和胭脂的相处中,简林永远都是处于下风的。
胭脂苦涩了笑了笑,凑上前,隔着咫尺的距离,吻住了简林的唇,简林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明明胭脂此刻是魂魄,吻住他便如同吻住了空气一般,但简林还是紧张得手指直打哆嗦。
她从未主动吻过他的唇。
胭脂的模样有些羞涩。
她眼神闪了闪,抬眸,直直地看着简林。
“简林,我喜欢你。”
简林的胸口猛地一震,定定地看着胭脂,瞳孔不断收缩着,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胭脂静静地看着他,红唇轻启:“生前生后,都只爱你一人,所以,不要再这么折磨你自己了,我不想看到这样子的你,我已经成为过去,你要更加珍惜活着的人才是。”
简林愣愣地看着她,唇角哆嗦,说不出话来。
胭脂的身体变得有些透明。
孤魂野鬼一旦冷却执念,便会被往生门吸走。
她定定地看着简林:“我只在奈何桥边等你七十七年,一天不许多,一天不许少,七十七年后,我们再一起投胎,下一世青梅竹马,永远都不分开。”
她的身体越来越透明,简林慌乱地伸出双手想要挽回,但他的手径直穿透了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