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辰殿外的长街上忽然起风了,黑漆漆的乌云就仿佛压在人们的头顶,盛夏的雨总是到来得令人猝不及防,侍卫们知道马上就要下雨了,于是加快了频率,也更加大了手劲,狠命地抡圆了胳膊打,而趴在长凳上受刑的载潋早已昏死过去,连喊叫声也没有,此时的长街上只剩下静心与瑛隐几乎气绝的哭泣和天空中隐隐酝酿的雷声。
风忽然大得令人骇怕,将长街上的石子都卷起来直往半空中飞,静心身上穿的一件对襟坎肩都被吹得飞卷起来,眼前的碎发更挡住了她的视线。静心跪在地上,顶着眼前的风努力向前挪了几步,却仍然觉得载潋离自己好远。
静心哭得没了力气,身上一软便瘫倒在了地上,瑛隐远远地瞧见,早已不顾此刻是万岁爷谕旨行刑,立时从地上站起身来,冲到了静心身边又跪倒道,“姑姑!姑姑...您怎么了?你快醒醒啊!姑姑...”
一道刺眼的紫光忽然划过漆黑的天空,云中隐隐酝酿的雷声终于爆发,雷声震耳欲聋又摄人心魄,仿佛要将天空撕裂开来,黑云中的雨也终于如泄洪之势倾盆而落,转眼间长街上便起了雾,狭长的宫墙夹道上犹如一片茫茫雨海,宫墙两侧下的泄水渠沟也立时如涨满的河流,水流湍急地向远处而去。
侍卫们不愿淋雨,为了赶快交差,便更加快了施杖的速度,却不曾松下手上的力气,直到打完最后一杖,载潋也顺着侍卫手中棍棒的弧度摔落在了地上。两名行刑的侍卫却连回顾一刻也不曾,连忙披上了遮雨的蓑衣又撑起了伞,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抚辰殿外的长街,他们身后的几名小太监也赶忙戴了藤条编结帽,身上披了蓑衣,上前去将载潋方才所趴的长凳与施刑的棍棒收了,一路无言地随着两名蓝翎侍卫去了。
静心此时才感觉身上有了一点的力气,她倚靠着瑛隐的搀扶才费力地站起身来,她见载潋就倒在远处一片白茫茫的大雨之中,感觉自己竟已哭不出眼泪了,静心只想加快了脚步赶到她的身边去,可如今连自己也要支撑不住倒下了。
静心紧紧抓着瑛隐的手,随着她每一脚都淌在长街的积水当中,才终于赶到了早已昏死过去的载潋身边,静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下的衣服早已全湿透了,她也早已不在乎了。
静心伸出双手去抱起了载潋的上半身,见她此时面色惨白,牙关紧闭,就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微弱,周身上下也冰凉无比。静心也要耗尽了力气,却仍然挣扎着要抱载潋起来,瑛隐跪在载潋的另一侧,此刻被吓得只一个劲痛哭流涕,静心来不及去安慰她,却听她忽然惊恐无比地大喊了一声,“姑姑!血...血!...”
静心此时才去瞧瑛隐跪着的那一侧,只见载潋身后已是血流成河,鲜红的血水被稀释在一片雨水之中,顺着排水的沟渠越流越远...静心此时才恍然意识到什么,她去转过载潋的身子来,见载潋身后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外穿的衣服混着血水已被打烂了。
“格格!格格...”静心下意识去摇晃载潋的肩膀,却没有等来任何回应,静心被眼前的一切吓得怔忡呆滞,连动弹也不得,瑛隐此时却急得满脸通红,她见静心失了心神,忙站起了身去替下静心,一个人将浑身湿透的载潋一把抱起,踉踉跄跄地往抚辰殿里走。
静心抬头看着瑛隐磕磕绊绊的脚步,良久后才从惊吓抽身回来,她扶着身边的宫墙站起身来,加快了步伐去追瑛隐,慌乱中脱下自己外穿的坎肩,高高举过了瑛隐的头顶,护她一片无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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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在景仁宫中安静养病的珍妃每日已吃够了各种价值连城的滋养补物,她斜倚在窗下的卧榻上,身上盖了条金绣福禄寿喜纹的罗衾,独自一人瞧窗外的雨景,珍妃转眼瞧见念春同着戴恩如从回廊上过来,手里又端了托盘与白玉碗,忙掩被装睡。
戴恩如为念春轻掀了头上的汉白玉串东珠的门帘,念春便脚步轻盈地走到了珍妃跟前儿,轻笑道,“主子快别睡了,万岁爷又吩咐人送来了上等的燕窝与雪花洋糖,另还有白茯苓和白术,奴才也让人去熬了,等会子您吃下了,身子才能渐渐好啊。”
珍妃极不情愿地坐起身来,见念春手里的白玉碗里正装着用补血益气的红枣煨出来的燕窝,白玉碗旁边放着一红色纸袋,里面包着念春说的雪花洋糖,珍妃用手碰了碰那纸袋子,念春便忙道,“主子,万岁爷说了,知道您不愿意吃药,日日都说嘴里苦,所以才送了这雪花洋糖过来,叫您喝完了药再吃。”
珍妃听罢,只感觉脸上一热,想起载湉往日里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心中感觉已如饮了蜜糖,她羞涩地点了点头,指一指身边的茶几,道,“放下吧,我是真不爱吃这些药汤啊补物啊,不过是万岁爷赏的,说什么我都吃得下的。”念春也为自己主子得宠而高兴,笑意盈盈地将手里的碗放下,而后笑道,“万岁爷还说了,这雪花洋糖外头买不到的,只宫里才有,因着主子怕苦,万岁爷才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呢。”
主仆几人正说得起兴,知夏忽进来在外头回道,“主子,瑾妃娘娘过来瞧您了。”珍妃一听是姐姐过来了,忙从卧榻上起来,吩咐知夏道,“快请姐姐进来!”
瑾妃身边也只带了自家的丫鬟画秋和润冬,并未带旁人,润冬为瑾妃撑了伞,到了廊下便将手里的伞收了,搭在廊下了。瑾妃手里亲自提了紫檀木镂空屉盒,知夏忙为瑾妃掀了门帘,画秋在一旁也跟着打了帘子,瑾妃进门便笑道,“我瞧着妹妹精神也好些了,今儿吃了什么药,用了什么膳?”
珍妃站起身去迎了瑾妃几步,瑾妃忙加快了步子过来,扶了珍妃让她坐下,道,“你快坐下,跟我面前不拘这些,我今儿来,给你带了些补血的芍药和地黄,都是补血的好东西,等会儿我看着他们给你煎了服药,你失了孩子,最该好好儿补血。”
珍妃含着笑点一点头,笑道,“姐姐,何苦还这样费心,我是知道你的心意,可这些时日来,我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药材,现在竟是连吃也吃不完了...我这儿还有万岁爷赏的八珍,姐姐也该好好儿照料身子,这些好东西,不如姐姐自己留着受用。”
瑾妃含着笑同珍妃玩笑道,“你是仗着万岁爷和老佛爷都心疼你,现在反倒瞧不上我送的东西了?既然如此,我就是伤心也不同你说,只有自己带回去留着了!”珍妃一听此话忽呵呵笑出声来,拉过瑾妃的手道,“好姐姐,我哪儿敢嫌弃你的东西,只是我犯愁,这药日日吃的嘴里泛苦,我哪儿舍得姐姐伤心,就是吃不下也得吃姐姐送的药!”
瑾妃坐在了珍妃的身边,此时才温柔笑道,“你只需好好养着,便是对我宽慰了,如今你最得宠,家里人也因你而得到万岁爷的垂青重用,兄长也屡屡升迁,我虽也想为家里人再谋得些前程,可不能急于这一时...如今家中依仗你受宠,你可要爱惜自己,养好身子啊!”
珍妃频频点头,握紧了瑾妃的手而道,“姐姐,我懂...虽然此次我失了孩子,身子也有损,可正因如此,万岁爷心中才对我更加怜爱愧疚,圣宠更盛于前,所以姐姐不必担心,如今我们已位至妃位,是宫里正正经经的主子,前景正大有可期啊!”
瑾妃也点头赞同珍妃的话,又关怀了她几句,便谈起旁的事来,两人交谈正欢,念春忽从外头得了信儿进来,跪在珍妃同瑾妃面前回话道,“主子,外头送来了。”
瑾妃听罢念春的话,正满头雾水不知何事,珍妃便坐直了身来问道,“送了多少?”念春便更压低了声音回道,“玉铭、宜麟二人共送银票两千两,事成后余数再向主子补齐。”
瑾妃一听此话便慌了心神,忙拉着珍妃羞脚道,“妹妹,你这是做什么?!”珍妃安抚下瑾妃的情绪道,“姐姐,如今我正得圣宠,在万岁爷跟前儿说得上话,我替他们谋官路,他们给咱们送银子,各得好处不是正好吗?自升至妃位,少不得打点宫中谙达师父,自己宫里的这些内监丫头们,哪一个不是少不得的!你我手脚阔绰,将来宫里上上下下有了人脉,族中兄长才官路顺畅!你我也不叫旁人奚落了笑话,这些银子用的是正道儿。”
“妹妹!...”瑾妃一时急得竟不知说些什么,愣了许久才脱口一句,“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大清祖制,你就不怕叫万岁爷和太后发觉了?”珍妃心中只惦念银子,自从晋升为妃,又因她失子却更加得宠,她的心气早已和从前不同,皇上只偏爱她一人,皇恩之下万人尊敬,她又如何能不觊觎仿佛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呢?
珍妃向来出手阔绰,喜欢赏银,又偏爱宫外新奇玩意儿,所以月例用银常常入不敷出,根本无法向皇后报账,所以她才想出了其他的生财之道,倚靠皇帝好乘凉,皇恩就是她的摇钱树,她深刻明白银子的重要性,她自己的前程与她家人的官运,还有她的皇后之路,都离不开银子上上下下的打点。
珍妃也不理会瑾妃的话,只顾着先吩咐念春,便拍了拍瑾妃的手示意她不必着急,再与念春道,“你先到宫外头换三百两现银子回来,这个月报账的数目又对不上,免得皇后找我麻烦,你去和下头人去说一声儿,就说不必给皇后报账了。”
瑾妃又急,再忍不下去了,便打断珍妃道,“妹妹!你这又是为何!不给皇后报账,这可是明目张胆地不遵宫规啊,就是你再有理,这也说不过去了。”
珍妃又笑,道,“姐姐担心什么,皇后那个性子,软软绵绵的,现在又忙着给载潋操心呢,就这一个月不报,她也不会追究我什么,反倒是我报了,若是数目不对,她才追问下来,到时我可要怎么办?”
瑾妃心中干着急,却也拦不住下定了决心的珍妃,只能眼睁睁看着念春匆匆拿了银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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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自被瑛隐抱回了抚辰殿,便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静心生怕载潋平躺着会压到了她身后的伤口,却又怕载潋趴卧在床上会无法呼吸,便和瑛隐两人扶载潋侧卧在床上,身后垫了许多皇后拿来的软枕与被褥。
静心和瑛隐用干净的棉布替载潋擦净了伤口,擦去了血渍,她们两人才仔细看清载潋腰背上的伤口,她腰上两处受廷杖的皮肉都已开绽,鲜红的血不断从开绽的皮肉中涌出,情状惨不忍睹,令人触目惊心。静心边替载潋擦拭伤口边哭,瑛隐没别的法子,也好拍着静心的肩膀安慰她。
瑛隐知道如今载潋的状况是要不好了,若再没有太医前来救治,任由她继续在环境简陋的抚辰殿里自生自灭,载潋面对的,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条。
瑛隐知道无论如何,事到如今都不能再坐以待毙,她必须想出办法来,她必须反抗挣扎,也只有这样,她或许还能为载潋谋得一线生机。
瑛隐见静心一直坐在载潋床边落泪,连话都好像不会说了一样,她心里知道静心最牵肠挂肚载潋,此刻一定早已如撕心裂肺了一般。瑛隐明白静心离不开载潋,载潋也不会离得开静心,所以这一次她决定自己一个人去搏一次,如果皇上心里还念着丝毫往日恩情,载潋也许还能离得开这绝境,但如果面对她的只剩下死路一条,那她一人所为,也与静心和载潋无关,不必她们来为自己分担,她一人可以承担所有的后果。
瑛隐只短暂地思考了片刻,她便做好了所有的决定,她将双手搭放在静心的肩头上,定定道,“姑姑,我要做什么你都不必管,我要救格格,我只要你好好陪她,如果格格这次能化险为夷,还能走出这绝境,就不枉王爷和福晋从前信任我,我此次纵然是死了,也是值得了。”
静心被瑛隐一番话吓得忙抽出手来攥着她,紧蹙眉头道,“傻丫头!你要干什么?!”
瑛隐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搭在静心的手背上,同样也紧紧攥住了静心的手,坚定答道,“姑姑,格格现在这样血流不止,如果万岁爷还执意不让格格请医,也不肯放格格出去,那格格就只有一死!所以我必须要做,姑姑照顾好格格,如果万岁爷心中还存有对咱们格格一丝一毫的情意,我会安然无恙回来的。”
静心话毕后,用力抽出自己的双手来,再不顾静心的阻拦,一路狂奔地跑出了抚辰殿,径直向与抚辰殿咫尺比邻的宝华殿跑去。
瑛隐独自跪倒在宝华殿的门外,殿门大敞着,殿内僧侣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跪在殿外的瑛隐,瑛隐亦不顾殿中僧侣们投来的异样目光,只自顾自地跪在殿外磕头。外头的雨虽小了,却仍没有停,瑛隐的衣服很快便被雨水浇透了,她的发髻也在大雨的冲刷中松散下来,额前的碎发都贴在额头上,情景狼狈不堪。
瑛隐强忍住自己悲伤的情绪,一次又一次在大雨中磕头,她清了清自己的喉咙,希望自己的声音能盖过大雨冲刷宫殿的声音,她仍未开口便忍不住落下泪来,但恳求眼前的僧侣们是她救载潋唯一且最后的机会,她只能忍痛说完道,“求宝华殿各位师父救我们格格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师父们也冷眼旁观,我们格格就别无生路了!求求各位师父们救救格格!”
宝华殿内有僧侣见了瑛隐的模样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却也不敢出殿来帮助瑛隐,因为方才皇上震怒,才刚刚处置了因同情载潋而出手相救的慧生,现在宝华殿中人人都对载潋避之不及,又怎么还会有人愿意施以援手呢。
慧生的师父听见了瑛隐在殿外的哭求声,撑了伞走出大殿来,向瑛隐施礼道,“阿弥陀佛,姑娘请回吧,三格格如今乃戴罪之身,是她行恶在前,万岁爷惩处在后,本是因果报应,恕贫僧等不能出手相救。”
瑛隐见终于有人愿意出来理睬自己,拼命想要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她仍旧跪在地上,无论如何都不肯起,她淌着地上的浑水向前挪了两步,狠狠向殿内僧侣磕头道,“师父,我求求您救救我们格格吧!我们格格她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人!这件事从头至尾一定有误会,虽然我仍不清楚来龙去脉,但我以命担保,幕后元凶一定不会是她!她绝不会做出伤害皇嗣这样的事来的!”
瑛隐见宝华殿里的师父开始驻足倾听自己的话了,更紧紧抓住了眼前唯一的希望,她又狠狠向殿内僧侣磕头道,“师父,我也不敢烦求您许多,只求您能为格格请进来位大夫!虽然万岁爷说气话,让格格回去,可格格如今这样情景,莫要说回去,连起身都不能!我们格格她不仅不会伤害皇嗣,也从未与慧生小师父有过任何不齿之事!若想彼此都清白,师父您一定要救格格一命啊!如若不然,将来如何还宝华殿与慧生小师父清白呢!”
慧生的师父被瑛隐一番话说得动摇了,他不想自己的徒儿走得这样不清不白,也不顾得身后众多师兄弟反对,撑着伞径直走出宝华殿来,站在瑛隐身前为跪在雨水中的她撑伞,低头道,“姑娘且回去避避雨吧,贫僧会回明上头,为三格格请医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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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隐赶回抚辰殿时,见静心正蹲在载潋床边替她擦额头上的雨水,瑛隐怕吵着载潋,拼命压制住自己的狂喜,冲到静心身后努力压低了声音道,“姑姑,宝华殿的师父们答应帮格格请医进来了!”
静心听后同样大喜,转过身去满目泪光又问道,“真的?!真的!”瑛隐紧握住了静心的双手,连连点头道,“真的姑姑!等太医进来为格格看过了,咱格格也醒了,咱就能陪着格格回府了!万岁爷不是说格格可以回去了吗?”
静心用力点头,抽出手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欣喜中尚来不及说话,忽听身后榻上躺着的载潋忽有了细微的声音,静心忙转头去看载潋,听见她嘴里极小声喊着,“姑姑...姑姑...”静心和瑛隐忙都围在了载潋的床边看她,静心抓紧了载潋因害怕而无处安放的手,附在她耳边道,“格格,别怕,奴才们都在呢。等会儿太医想必也能进来为您瞧伤了,万岁爷...万岁爷也说,咱们能回府去了。”
载潋才将双眼睁开一道缝隙,她见静心与瑛隐都在身边才放下心来,听到静心提到皇上却又苦涩笑道,“皇上...怎么又答应为我请医了?”瑛隐忙解释道,“格格,是宝华殿的师父答应帮您请医的,万岁爷想还不知道...但一会儿若是太医进来了,定也是有万岁爷允了的。”
载潋苦笑,只感觉周身上下仍旧无力,腰臀间更是动弹不得,只要稍稍一动,就感觉如有针挑刀挖一般痛。静心见载潋精神仍旧倦倦的,便安抚她道,“格格,咱们就要能回去了,格格高兴点儿吧!”载潋忽想起自己挨打前皇上说过的一句话,皇上说自己与宝华殿僧侣有染,还能饶自己不死已经是看在醇贤亲王福晋的面上了。
载潋忽然感觉心慌得厉害,她在想自己受的这些苦是不是已经让额娘知道了,她仍旧侧躺在榻上,却又忽然簌簌落起泪来,静心瞧见了忙用绢子给载潋擦泪,着急道,“格格这又是为何,要回去了,该高兴才是。”载潋挡开静心的手,只对她道,“皇上来时曾说,他是因为答应了额娘才要放我回去的...可额娘不知道,皇上来了抚辰殿又这样狠罚我,想是皇上答应额娘的时候,也还不知道关于慧生那番浑话...现在皇上一气之下重罚了我,我这样半死不活的,站也站不起,回府去了叫额娘看见,额娘该如何想皇上呢?他们亲母子俩,将来或不因我而生了嫌隙...”
静心和瑛隐听了载潋这一番话,都忍不住啜泣起来,瑛隐更忍不住气道,“格格,皇上这样罚您,又不信您,您何苦连命都要不保了,还为他着想呢?”
载潋望着瑛隐只笑了笑,拉过了她的手道,“我如今只是心疼额娘罢了...皇上是她唯一的亲生儿子,若让额娘误解,连皇上也不将她放在心里,额娘该多伤心呢。”瑛隐望着载潋只顾着流泪,载潋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这都不怨皇上,皇上是在气头上,又被那个嬷嬷鼓惑了,所以我才更不愿见额娘与皇上,因这起小人而心生隔阂。”
静心听至此处,也忙道,“格格,福晋有您这个女儿,一定是知足了的,有您这样处处体贴她,是多少老人都没的福气呢。”载潋含着泪望着静心淡笑,她叹了口气,又缓缓道,“我和皇上比,于额娘而言,到底是不一样的。”静心听后便慌了,忙捂了载潋的嘴道,“格格又浑说什么,在府里谁不将您当做亲生的女儿妹妹,奴才和瑛隐当年都是老福晋精心挑的人,就为给您用的,醇贤亲王和老福晋疼您,谁不看在眼里。”
载潋只淡笑着点头,想起从前阿玛对自己庇护便更难过,为了不让自己更难受,载潋及时中断了自己的回忆,只拉着静心和瑛隐的手道,“我都明白,我也想好了,我现在是不会回府去的,等我在这儿把伤养好了,我再回去,免得额娘和哥哥们见我现在这副样子,都白白跟着我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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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湉回了养心殿时外头仍下着雨,方才去抚辰殿时因王商与寇连材并没跟着,现在在遵义门外候着,见皇上轿辇缓缓从远处回来了,两人忙拿了件缎金藏蓝色的斗篷出来迎驾,载湉在遵义门外下了轿辇,王商便接替下来载湉身边撑伞的小太监,亲自接过伞来陪着载湉一路向回走,寇连材也手脚利索地为载湉披上遮雨的斗篷。
王商见皇上面色铁青,心中竟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回想起皇上走前才刚回了太后宫里玢霁来了一趟,皇上的情绪就开始变得不对起来,连醇贤亲王福晋也匆匆送走了。现在王商也不敢贸然开口询问细节,只得一路默默地陪着载湉往回走。
窗外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载湉的火气却丝毫无法消减,才进养心殿他便一把将寇连材刚为自己系的斗篷拽了下来,狠狠扔在了地上,王商见状,心底便知皇上定是气急了,忙跟上去将斗篷捡了。
寇连材也不知皇上究竟为何事动怒,只一路跟在后面,他略略垂着头,却猛然听见一声巨响,紧接着只见零零星星的碎片在地面上迸开,寇连材惊吓当中才抬起头来,见皇上原是将案上摆放着的一只藕荷地粉彩的梅花鸟图高足碗摔了个粉碎,王商也吓得跪倒在地,劝载湉道,“万岁爷您这是为何事动怒啊,这些个摆件儿自然不要紧,奴才们只怕气坏了您龙体啊!”
载湉此时却气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摔了碗仍觉不解气,便又一把将书案上叠着的一摞书全都推倒了,书落在地上散落了一片。寇连材见状也忙上前来跪倒道,“万岁爷息怒!您究竟是为何事动怒,若不嫌弃奴才们,就说出来让奴才们为您排解一二吧!”
“她载潋!”载湉忽然伸出手指着窗外,怒气冲冲吼道,“她纵然是恨朕,也不该做出这样没颜面的事来!居然和宝华殿中的僧侣私相授受、不清不楚!她到底还是天家血脉,竟如此自愿堕落!她不懂羞愧,朕还要替醇王府痛心不值呢!怎有她这样的不肖子孙!”
王商与寇连材听了此话都不进心惊肉跳,任凭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载潋会与宝华殿中的僧侣有瓜葛牵连。可等寇连材仔细想了片刻后,他便叩头向载湉道,“万岁爷您这话便是错了!三格格如何会恨您,她的心您还看不清楚吗?且不说前儿在园子里,格格宁肯被掌嘴罚跪,也不愿说一句万岁爷您是错的,单凭往日里,您出宫去瞧病重的醇贤亲王,一夜未回,格格为了不让太后责难您,便自个儿去太后跟前儿领罪,说是她引您出宫去的,自己把罪责都担下,挨了掌嘴也绝不连累您,您怎么能以为三格格恨您呢!这些种种,是连奴才都瞧在眼里的啊!”
王商听罢后暗想,果真又是因为载潋的事,皇上才会动如此大怒,除却朝堂之上,他从未见过皇上为什么人生这样大的气。王商向来与载潋仍有交集,他所知道的甚至比寇连材更多,可他性子却不比寇连材直截了当,他想如今皇上正宠珍妃,自己偏不合时宜地替载潋说起话来,恐怕更令皇上生气,索性便垂着头没有接寇连材的话。
载湉猛地听了寇连材的这番话,忽猛然想起往日里载潋的种种好来,他又想起原先在园子里时,载潋只听说了珍妃腹痛,便匆匆忙忙跑到宜芸馆来要看她,最后他自己还是在知春亭里找到了失魂落魄的载潋。载湉想载潋对自己的皇嗣如此牵肠挂肚,如今又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心狠手辣,谋害皇嗣呢?
载湉忽感觉自己的气仿佛消了一些,自己也能冷静地思考了。他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养心殿,忽然问自己,他气的到底是载潋做出这样没颜面的事来,还是气载潋心里装着的人不仅仅是他?
他看不得载潋和载泽亲近,也听不得载潋为别的男人求情。今天他听见载潋跪在地上为慧生求情,感觉已经失去了所有理智。可他转念又想,自己这样气载潋心里装着别人,这样想独自牢牢霸占着她,却又给过她什么呢?除却几次鱼水之欢,她什么都没有给过载潋,甚至没有想过,若载潋有了他们之间的孩子会怎么样。
载湉想至此处忽想起那日李莲英说的“避子滑胎”的药来,他猛然惊醒,载潋会不会真的只是自己要用药呢,却被人以此陷害?他又想,那日指证时,载潋是不是苦于无法说出真相,无法当众说出她与自己之间的情爱,所以纵然被冤枉,也只能吞苦忍下了?
载湉痛恨自己的后知后觉,当时不能体会载潋的苦楚。纵然他还不懂为何载潋要那么自愿地认罪,却也渐渐开始明白,载潋一定是有苦衷难言的。
载湉此时复又想起载潋今日对自己说的一番话,“皇上不如杀了奴才吧,好解皇上心头之恨!”载湉忽然感觉眼底一阵酸痛,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流了满面,当时被气愤冲昏了头脑的他,如何能感觉载潋心如死灰的绝望呢?如今再想,。
也许他能带给载潋的,除了身体上仍可痊愈的疼痛外,就只剩下心里无法痊愈的疼痛了吧。载湉需要冷静地面对自己,因为他向来最在意载潋,却又不愿直面自己这份荒唐的感情。
载湉生平第一次闪过这样一个几近荒唐的想法来,他想自己要独占载潋,却为什么不能做到自己也只拥有载潋一个人呢?载潋若对别人有情,既然他自己会气,他又为何不允许载潋气?他待珍妃千般万般的好,却为何连妒的权力都不给载潋呢?
只是这样的想法很快便消失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万乘之尊的皇帝,他们之间的位置本就是不对等的。可对于载潋的心疼愧疚,却在他这一场雷霆大怒后挥之不去了。
他仍未说话,只听外面有小太监进来回话道,“万岁爷,宝华殿的师父派人来回,说恳请万岁爷允许给三格格请医,不然格格恐有性命之忧了。”
载湉忽然感觉自己被人用刀狠狠捅了一把,他感觉身上的血液都往头上涌,他拼命加急了步子往外走,见了来回话的小太监忙道,“你说什么,性命之忧?!”
那小太监忙磕头道,“回万岁爷,奴才不敢谎称,是宝华殿师父派来的人亲口说的,说三格格今日被打得皮肉绽开,血流不止,抚辰殿内条件简陋,又没有适用的药,三格格现在连站都站不起了,所以她身边的姑娘只能冒死恳求万岁爷开恩,容许为三格格请医!”
载湉一时更感觉呼吸急促,他才刚刚想清楚一些细枝末节,想明白或许载潋是被人冤枉又无法自辩的,现在就面对这样的噩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怒吼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太医们过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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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此时仍旧侧躺在床榻上,连翻身也不能,渴了想要喝水,也只能由静心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喂。瑛隐坐在载潋床边,目光却一直盯着窗外,她心里一直期盼着太医能快点进来,能早些让载潋止住疼痛。
瑛隐仍旧眺望着殿外的景色,忽见四五个小太监脚步匆匆地走进来敞了门,闪身让开路后,身后随着走进来一列太医,瑛隐又惊又喜,甚至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不禁跳起来喊道,“格格!姑姑!你们快看,太医院最好的几位太医都来了!”
载潋无法起身,只能由静心出去忙迎了太医们进来,太医等见载潋如今情状,也来不及与载潋同静心几人寒暄,便忙凑到载潋身边来为她诊脉看伤,随后忙吩咐身后跟来的徒弟们回去按方抓药,煎好了再送进殿里来。
走在最前头的一位太医转身对静心道,“姑姑定要好生伺候着格格,格格的伤虽在皮外,可流血过多已损耗了根本,更加三格格本有内虚不足、盗汗咳嗽等症,更禁不起这等消磨,我为三格格开的药已叫徒弟们回去煎了,一定要按时服用,再加这瓶外用止血化瘀的药,姑姑定要每晚睡前都为三格格敷用,内有止血止痛的三七、茜草、蒲黄、花蕊石和降香,都是有助于格格尽早伤愈的。”
静心和瑛隐不禁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地谢过了太医,太医们也不敢在殿里多耽搁,便忙辞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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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湉则在养心殿中召见了军机大臣,焦急询问对日战局情况,却只得知噩耗,原来就在今日,中日海军在黄海海面正面遭遇,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在指挥战斗中受伤,无奈之下只得放弃指挥,令北洋海军各船舰各自为战。
更令他心感悲痛的便是致远舰邓世昌,在战局危困之时,毅然决心要亲自驾驶致远舰撞毁敌方吉野号船舰,却不幸中□□沉没,致远舰管带邓世昌与船上无数战士英勇牺牲。
而经过此战,北洋海军击毁敌方军舰共五只,北洋海军损失远远要大于日军,李鸿章因此下令北洋海军不得出海迎战,拱手让出黄海制海权。
载湉得知后气愤至极,挥笔写下“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等句,悼念英勇牺牲的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却也一怒之下拔掉李鸿章三眼花翎,褫夺黄马褂,更申斥李鸿章多年建设海军,却不购置船只器械,疏于防范。
面对眼下的危局,与步步紧逼的日军,载湉只能命令前线将士在奉天境内布置防线,狙击日军。
军机大臣等退后,方才去引太医们入抚辰殿给载潋看病的小太监才进来回话,道,“万岁爷,奴才方才领着太医们去了,现在太医已经给三格格开过药了,也给了格格外用止血化瘀的药了。”
载湉方才听了战报,此时心内煎熬焦灼,却也十分惦记载潋的伤情,便又问道,“载潋到底怎样?”小太监也只能如实回话道,“回万岁爷的话,太医等说,三格格原有内虚不足之症,现在情况不好,并不容乐观...只是若能好生将养着,按时用药,也一定能化险为夷的,但请万岁爷放心。”
载湉听了此话,更感觉国事家事皆是一团乱麻,内心痛苦无比,更焦灼难熬,他无比渴望打赢日本这一仗,让太后和支持他的臣子们,还有千千万万翘首以盼中兴的臣民们都看到希望,可如今...眼前战局竟无一次令他欣慰。更让他痛心疾首的便是宫里的琐事,珍妃失子,载潋担罪,现在连载潋的身子也要不好了...
载湉想起此处忽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小太监见了已大惊失色,忙喊王商进来,载湉却挥手示意无碍,道,“眼下国家陷入战局,朕不能倒下,再让前方将士们乱了军心。你们万勿宣张,朕都无碍。”
王商与小太监左右拧不过载湉,只能担忧万分地将话都咽下了。载湉听了小太监的话,心中实在放心不下载潋,更加上此时他心中颇有对载潋的愧疚,便只想着去抚辰殿亲自瞧一瞧载潋,却又不知载潋还会不会再见自己,可他实在放心不下,最终仍是向着抚辰殿去了。
载湉到抚辰殿时,只见外头长街上仍有积水,朱红的宫墙因渗有雨水而变得颜色斑驳不一,琉璃瓦上仍滴滴答答地落着积水。
载湉加紧了脚步走进了昭福门内去看,见抚辰殿的宫门半敞着,院落里凄凄凉凉各处生着荒草,暖阁里的窗纸稀薄,透过窗纸,他能清楚地看到瑛隐和静心前前后后忙碌的身影,可是他却一直都没有看见载潋。
载湉转念一想,方才来回话的太监说载潋此时已无法起身了,自己自然是不能瞧见她的,心中更不禁又难过一层,他想起今日一早自己来抚辰殿时的怒火中烧与狠心决绝,还对载潋说出“不必再见”等话来,想载潋此时怕是不愿意再见自己的,便只让王商进去先去问话。
载湉怔怔地望着抚辰殿破旧的窗臼,企盼着能看见载潋一眼,可自始至终他也没瞧见载潋的身影。
王商小心翼翼地前头进去问话,进了暖阁只瞧见载潋面色惨白,有气无力地侧躺在床榻上休息,连动弹也动弹不得,他心中也忽然起了恻隐,想载潋若真的蒙冤,她又是那样牵肠挂肚皇上,现在受的这些苦楚,可真叫她身心俱损了。
王商也怕吵着了载潋休息,与静心目光对视了一瞬后忙示意静心不必告诉载潋,只悄然走到暖阁里头来问静心的话,道,“姑姑,万岁爷他得知三格格伤势严重,放心不下,想要来亲自瞧瞧格格,不知道三格格这会儿身子如何了,能见驾否?”
静心心里只觉得奇怪,更觉得气愤,她想载潋这一身伤痛哪处不是拜皇上所赐,这会儿载潋才觉好些,正休息下,皇上却又过来拨乱载潋的心弦。静心正气得紧,只顾得为载潋说话,也不愿管是否失了礼,只道,“我们格格哪敢劳动了万岁爷来瞧,只怕珍妃娘娘那边儿一会儿又失了心!我们格格才休息下了,劳烦谙达回话,说谢过万岁爷关怀,但格格身子虚弱,不想见人。”
王商也知道静心忠心护主,心里头正气,可他如此没法儿回话,只得又商榷道,“姑姑心中有气,我都明白,只是万岁爷都在外头了,是一心只想来瞧格格的,您就当行行好儿,好歹再问问格格的意思罢!”
静心转头瞧见载潋正在床榻上合着眼休息,又想载潋的心性,大概是不会记恨皇上的,心中应该仍旧对皇上爱恋,她心中又悲又气,却又不忍心叫载潋再受苦,便回到里头去,附在载潋耳边问道,“格格,王商谙达来了,说万岁爷来瞧您了,就在外头呢,万岁爷不知道您身子怎样,叫谙达进来先问问,您现在能见驾否?”
载潋听了“万岁爷来了”几字,只缓缓睁了眼,她仍虚弱不已,随着每一次呼吸胸口都不住地上下起伏,载潋睁开眼后缓了许久,她感觉心中的失望与落魄仍无处安放,身上剧烈的疼痛也不能让她就此忘记皇上的绝情彻底,载潋甚至不知如今的自己对皇上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愫,她想不明白,现在的她也无力去想。
载潋最终只道,“姑姑去回吧,就说奴才如今这个样子,面圣恐怕也要失礼,奴才不敢再惹怒了皇上,也不敢再面圣。”
王商失魂落魄地出来回话时,正瞧见皇上无比期许地站在外头等待,见了自己出来忙招手让他快些过去,忙问话道,“载潋怎么回?”
王商见皇上如此期许,又想起战事仍让他心力憔悴,更怕再惹了皇上伤心,便只有跪倒磕头道,“万岁爷恕罪,是奴才无能,奴才去问了,三格格回话说,现在这副模样恐不能面圣,面圣恐怕也会失礼,她不敢再惹怒了皇上,也不敢再面圣!”
王商生怕皇上会动怒,却没想到载湉听后竟无比安静,目光中也只剩下了悲伤,他怔怔地望着抚辰殿内的窗纸,想象着载潋如今该会是什么失魂落魄的模样,他恨不能当面对载潋说清楚,他愿意相信载潋的清白,可如今,载潋却已不想再见自己了。
载湉生平第一次被别人拒绝,他从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如今彻头彻底的沮丧与愧疚将他席卷了,他只轻声叹了叹气,又望了望抚辰殿内的窗户,只默默念了一句,“潋儿,你果真不愿再见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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