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打倒了旧的偶像,新的偶像才能立起来。
哪怕因此动摇理学根基,李轩也在所不惜。
这其实是与虞子的理学一脉相乘,虞子之学虽然也有许多是古文经学的内容,可这位亚圣也意识到了古文经学是伪作,所著经书大多都偏向于今文。
唯独古文经学倒下之后,理学的部分经义需要重构,这却正合李轩心意。
而李轩现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将刘歆,贾逵,郑玄,马融等等古文经学的大儒,从文庙中排除出去。
至于谷梁赤,传闻是《谷梁春秋》的著作者。
《春秋》是孔子著述,后有左丘明,公羊高,谷梁赤三人分别在《春秋》的基础上做了阐释与补充。
而刘向,蔡千秋,则是谷梁学派的大儒,也同样在后世获得了配享文庙的资格。
李轩对《谷梁春秋》的厌恶,还更在古文经学之上。
这是儒家崇尚‘亲亲相隐’的根源,强调礼乐教化,尊王而不限王,力主仁德之治,处处突出君主的绝对权威。
他们主张必须严格贵贱尊卑之别,用贵治贱,用贤治不肖,对于君王与贵人却不加任何限制。
据李轩所知,后世大清入主中原,《谷梁春秋》倍受推崇。
皇帝说‘治统在于朕,道统亦在于朕’,奴臣说‘主子永远是主子,奴才永远是奴才’。
他们还推崇强调宗法情谊,至圣先师虽然说子为父隐,父为子隐,可《公羊春秋》与《左氏春秋》还是认可大义灭亲的,谷梁春秋却认为这不合礼法。
历代大儒将‘亲亲相隐’用于决狱,形成广泛的社会影响力与公示,就是西汉宣帝年,《谷梁春秋》大兴之后。
也就是从这个年代开始,世家门阀开始兴盛,地方间的宗族势力崛起。
而如今大晋皇权不能下乡,宗法胜于律法,这对李轩来说,无疑是没法接受的。
这还关系到未来他能否将那数千万女性劳动力,从乡间解放出来的问题。
所以《谷梁春秋》必须是伪学,自谷梁赤以下一切谷梁学派的宗师,都不能配享于文庙之内。
李轩认为这是伪儒之始,深通恶绝。
“汾阳王此言谵妄!”
人群中,那位白发老儒气得倒仰:“古文尚书传世万载,载德治之要诣,是万世之道统,百代之垂范,怎么可能是伪学?即便你是当代理学护法,也不能轻侮。”
那些大儒也都是错愕之余,怒不可遏。那些年轻学子们,就更加的暴跳如雷。
“汾阳王之意,是说我们从小到大学的《尚书》都是假的吗?”
“岂有此理?《古文尚书》可是至圣先师的十二世孙孔安国献于大汉天子的,怎么可能是伪作?”
“汾阳王这是想要推崇今文吗?然则今文尚书分文析字,烦言碎辞,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
“你也配当理学护法?这是想要掘我理学的根基吗?”
“万世之道统,百代之垂范?”李轩眼中掠过些许不耐之意,他手按腰刀,瞬时一股恢弘意势,横扫全场,竟使得在场诸多儒人与儒生都无法言语。
那白发老儒却是例外,他硬顶着李轩的刀意威压,怒声质询:“汾阳王这是要以力服人吗?”
李轩则冷冷一哂:“只是让你们安静下来,听本王说话!你们说古文尚书不是伪学,那么我这里有几个疑问,要请几位大儒解答。其一,虞子是否说过古文尚书有两体之分?又是否说过尚书中的大序与小序,并非圣人所作?”
在场的几位大儒,顿时面色微青。
虞子确实质疑过尚书可能是伪作,而虞子乃理学始祖,此间大多数人都是理学门人,虞子的徒子徒孙。
所以当李轩释开刀意的时候,在场的大多数人也陷入沉默。
李轩则是冷笑着,一步步走向了这些儒生:“我再问你们,《史记》未曾记载伏胜失其本经之事,魏夏(魏晋)儒人说伏胜失其本经之说,能否采信?”
“其三,《后汉书·儒林传》记载马融、郑玄所注之《古文尚书》,为何与东夏(晋)梅本古文篇数不合?’
“其四,所谓的东夏(晋)梅赜奏本《古文尚书序》称“安国承诏作传”一事,为何不见《史记》与《汉书》记载?”
“其五,汉代学者著述的经文,从来没有引用过所谓的梅赜本《古文尚书》,这又是何故?”
“其六,从今传本《古文尚书》之篇名,为何与《孟子》、《史记》等书记载不合?”
李轩的这几个问题语速不快,声音也很平和,却如刀枪利剑,直插众多鸿学大儒心底。让他们面色苍白,嘴唇发紫。
那白发老儒嗫动了一下嘴唇,他想要回答,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可以回击的言辞。
在场的众多年轻儒生也平静下来,惊疑不定的看向那几位鸿学大儒。
其中一些学识渊博的,更是眼现凝思之色。
“还有,所谓的《古文尚书》如《大禹谟》混典、谟、誓三体而为一,可伏胜的今文尚书却典、谟、誓体裁分明,这又何解?”
“其八,古文尚书的文义可疑,为何《五子之歌》以下如出一律,间或有异,不过改易增换,略加润色,即为一篇,不像优生《今文尚书》篇篇出于事实,皆可见其作伪之痕迹?”
“还有,两汉时代才有河南与金城的地名出现,《古文尚书》的成书时间在春秋,为何却有河南与金城两个地名?”
整个文庙之前千余学子,更加的寂静无声,整条街道落针可闻。
几位鸿学大儒则都是身躯摇晃,神色惊悸。
李轩则冷眼扫向众人:“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本王开课讲学,屡次要求你们要学会逻辑,学会思辨,不可尽信书中的道理,要学会亲身践行验证,做到知行合一。
可至今为止,能够做到的却极少。你们如果研究了本王的学问,就该先验证《古文尚书》是否伪作。找到足够的证据,再来文庙闹事。”
此时李轩又一拂袖道:“关于《古文尚书》,本王近日就有文章《尚书古文疏证》刊发于世,考证今《古文尚书》实为魏朝王肃伪造,孔壁古文十六篇则为东汉张霸伪造,你等可以自行研看,验证真假。
至于马融,郑玄等人,确是德行深厚,学识渊博,可其传播伪学,误我儒门千载,使无数学子走入歧途。本王将之从文庙移除,有什么不对吗?”
那白发老儒整个人,像是老了几十岁,他几次想要开口,却又说不出话来。
最后只能抱了抱拳:“那么谷梁赤与刘向,蔡千秋三人又是何解?谷梁春秋可绝非伪学!”
李轩听了之后,却又是一声哂笑:“最早记录《谷梁春秋》的,是汉初陆贾《新语》。在此之前所有史册都无记载,也无上古竹简遗世,其源流存疑,有后人编纂之嫌,怎能做我儒家传世经典?
且谷梁赤其人,说是子夏弟子,可子夏推崇礼法合一,与《谷梁春秋》学问绝不相容。本王岂能容这等学问,存于文庙,误人子弟?”
他又扫望着在场众多儒生:“今日的场合正好合适,本王在此告诫你等,明年春闱,所有士子的文中再不得引用《古文尚书》与《谷梁春秋》的言辞,否则考卷定当罢落。望你等谨记于心,万勿大意!”
第809章 睥睨于天地之间
此时文庙前的众多年轻儒生,不由都一片沮丧哭嚎之声,神色则如丧考妣。
那《谷梁春秋》倒还好,虽然是《春秋》三传之一。
可以之为本经的不多,这本书与《公羊》更多是被儒人拿来决狱用的。
可《古文尚书》流传至今,一直都是显学。
他们学了一辈子的古文尚书,结果到头来,居然将被朝廷认定是伪学。
日后科举,他们该以何为根?
不过这些人已经没有了闹事起哄的心思,只因汾阳王说的那些话有理有据,让他们想不出反驳之辞。
只要是真的读通了经史,再往里面细想,就可知《古文尚书》确有伪造之嫌。
尤其是里面的地名,可不仅仅是河南与金城这两处。。
一些博学之人仔细回思,发现这样的情况,在《古文尚书》竟有十余处之多,都是西汉之后才出现的地名。
可至圣先师总不可能是在西汉之后,写出了《尚书》?
练气士自然是寿元长久,至圣先师说不定已成就神天之尊。
可据说至圣先师与他座下的七十二贤,都以身合道。
为弘扬儒学,庇佑人世,圣人与诸子早在战国初年就都不存于世了。
所以众儒生此时脑海里面想的就只有一件事,速去书店里面购买《今文尚书》的注解,还有汾阳王的著述。
考虑到当今朝廷,汾阳王已经执掌大权,重点当然是《格物》,《辩证》等书。
不过在场的几位大儒,却还是抱着灵牌,不肯离去。
其中一位中年大儒冷笑着:“你竟还想将古文尚书排除在科举之外?朝廷诸公与礼部胡尚书,他们岂能容你肆意妄为?尤其礼部胡尚书,他治的本经就是尚书。”
可就在他语声落时,礼部尚书胡濙却背负着手,从文庙之内走了出来:“此言差矣!胡某束发以来,都是以尚书为本经,浸淫甚深。可如今思之,这古文尚书确有伪造之嫌。如果没有证据,证明古文尚书是儒门正本,那么朝廷只能罢黜此学。”
他神情微微黯沉,眸光也有些晦涩。
胡濙是不久前闻讯而至,全程倾听了李轩与众儒生的对话。
就胡濙本心而言,是不想罢黜《古文尚书》的。
胡濙精研尚书,早就意识到古文尚书可能是伪造。
昔日汉末大儒郑玄与马融,很可能也洞悉了《古文尚书》的根本。
他们虽然是古文学派,也在卖力推广《古文尚书》,可他们只注解秦博士伏胜传下的《今文尚书》二十八篇,对于《古文尚书》多出的二十五篇没做出任何注解。
可胡濙却从不敢公开质疑尚书,只因这天下儒生,至少有一成之人是以《古文尚书》为本经,仗以凝练浩然正气。
而一旦《古文尚书》被证伪,那么不但大量儒生的浩气修为可能就此罢废,也可能令两汉之后,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儒学体系一朝崩溃。
何况胡濙私心以为,古文尚书中虽然夹杂着一些汉代大儒的私心,可里面的一些道理是对的。
可此时李轩既然以当代大儒,理学护法之尊率先质疑,掀开了这层窗户纸,那《古文尚书》就不可能存续下来。
胡濙知道《古文尚书》中破绽众多,一旦被众多儒生质疑,开始大规模的辩论,只会有更多的证据被寻找出来。
胡濙哪怕再怎么不情愿,也不想在《古文尚书》的问题上坚守,以免贻笑后人。
此时那位几位大儒闻言,面上都已经如死人一样苍白,身躯也是一阵摇晃。
礼部尚书胡濙乃天下儒人之宗伯,他如不肯为《古文尚书》背书,那么整个儒坛就再无对抗汾阳郡王之力。
那位白发老儒的口中,更是溢出了一口鲜血。可他的身躯却还是屹立不摇,如同孤峰,他怒瞪着李轩与胡濙。
“我们儒门世系万年的法统,绝不能因你而败坏!汾阳王你假儒教与理学之名,所著《格物》,《辩证》等书,也皆为异端邪说。
吾登州颜久,今日愿以复圣颜回五十三世孙之名,用我们几人的一身精魂气血,请文庙诸圣之灵降临,鉴定你汾阳王儒道真伪!不知汾阳王殿下,可敢受之?”
这一刻,文庙前的整条街道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眼神惊悸的,往白发老儒颜久,还有李轩的方向看了过去。
礼部尚书胡濙当即皱眉:“颜老夫子,你这是何苦——”
“胡尚书你勿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