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阆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是愤怒,是无奈,是悲哀,是痛恨,是失望,比这昆仑的大雪更寒凉,是刺骨的冷,白玄从来没见过他生气,也想象不出来他生气的时候会如何,恐怕徐阆也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神情,朗然的眉眼也蒙上一层阴翳,唇边的笑意烟消云散。
  他一字一顿,从唇缝间逼出一句话来:这就是你深思熟虑多日之后的结论吗?
  白玄凝视着徐阆,像是故意要叫他看清楚似的,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
  徐阆旋即笑了出来,断断续续,破碎不堪,不像是笑声,倒像是背后被刺了一剑,血淋淋的,也终于知道疼了,捂着伤口呜呜咽咽地抽泣,于是转过身,要问他,为何辜负此番信任,是我可笑,我居然真的以为你终有一日会将一切告诉我,所以觉得等也没什么。
  在仙君眼中,我大概就和蝼蚁一般,有着不自量力的莽撞勇气。
  白玄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字句在喉间翻涌,又被他缓慢地咽进腹中。
  徐阆说完,像是倦了似的,身上还带着一夜残余的寒气,却不愿再看白玄一眼,他迈开步子,将积雪踩得咯吱咯吱作响,即使和白玄擦肩而过的时候,徐阆也没有停留半步,自顾自地往前走,步子迈得很大,很快就及至院落的大门,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不是没有脾气的,三番五次被如此对待,将他好意弃之敝屣,没人能咽下这口气。
  白玄想,徐阆怕是再也不愿意和他说话了不过,这或许就是最合适的结局了。
  徐阆。他斟酌着,向着无尽的雪原轻声说道,和神仙不同,若是凡人卷进来,只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结局,魂飞魄散,连选择的机会也不会有,我希望,至少你能活下去。
  凡人的气息太浅淡,像一缕轻拂过的风,在血雾之中几乎辨不清楚。
  白玄站了一会儿,雪渐渐地降了下来,他感觉到些许的凉意,这才确定徐阆真的走了。
  他在雪中伫立,直至指尖发凉,眼前的混沌愈发明晰,他才慢腾腾地走过那树桃花。
  几日后,梁昆吾依照白玄的嘱托,将徐阆送走,徐阆临走之前还欲盖弥彰地朝四周看了看,大约是在找白玄的身影,确定他真的没来之后,那张藏不住情绪的脸上反而有些失望。
  而白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眼见着徐阆踏入那扇门,闭了闭眼,便返身回玄圃堂了。
  等到确认自己放在后殿的那团小小的、极其脆弱的血肉,浸泡在他的灵气中,正在缓慢地舒展身体,像它仍在母胎时那般自如,白玄这才敢肯定自己那时候想出的办法是对的。
  这小东西成熟后,它体内的灵气会渐渐散去。取走凡人不该有的,留下凡人该有的,而之后的,就全交由世间的造物所赋予,如此才算得上一个实实在在的凡人,能够在法则的注视下做到一切神仙无法做到的事情。不过,他也清楚,普通的凡人是无法掌控三壶月的。
  白玄已经许久没有离开过昆仑了,上回也是去的凡间,与其他神仙基本没有来往。
  处刑者难得大驾光临,老君有些受宠若惊,心里又禁不住的好奇他来此地有何原因。
  那么,玄圃仙君。他开口说道,仙君来我这撰仙阁,恐怕不是为了同我叙旧吧?
  有漆黑的鹿角面具遮掩,老君瞧不见这位玄圃仙君的神情。他也有幸见过几次那面具底下的面目,与月侍有几分相似,温润却锋利,好似桃花上凝结的那层冰霜,可叹这身份束缚了他,倒让好一些小仙以为他面目可怖,又惊又惧,以前还因此闹出过好几次笑话。
  白玄不与他绕弯子,开门见山,说道:我来向你讨一个名字。
  老君一惊,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白玄一番,谨慎地试探道:仙君难道想要子嗣了?
  白玄不置可否,只是看着老君,似乎在等他的答复。
  诶哟。这位冷冷清清的玄圃仙君,难得会有这种想法。老君极力压抑住眼中的盎然滋生的好奇,清了清嗓子,笑呵呵地说道,这个嘛,其实取双方的命格来推算名字更合适。
  他话音刚落,白玄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说道:老君,别让我浪费太多时间。
  既然小心思被发现,老君也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追问另一个神仙究竟是谁,便用灵气驱使面前那册厚厚的书籍翻动,右手持笔,蘸墨,左手持香,匀水,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后,他吐出一口浊气,擦了擦额上的薄汗,说道:玄圃仙君,好了,你看看,我先给你记着
  每一个降生的神仙,都会在撰仙阁讨名字,为的是那一点为数不多的血脉关系。
  有了这名字,即使双亲与子嗣的灵气大相径庭,却也能互相包容,不会发生排斥。
  白玄道了声谢,伸手接过那张符纸,复杂的图案就印在那上面,与他的真名相差无几,都是由月相、狐狸的花纹,与一些晦涩难懂的梵文组成,不过,仔细看去,却又有所区别。
  他默念了一遍,珺瑶,先是嘴唇微启,轻轻一碰,然后舌尖下沉,落出第二个字来。
  珺,瑶,倘若白玄没记错徐阆的碎碎念叨,在人间,这二字皆有美玉无瑕的含义。
  白玄等那团渐渐看得清形状的血肉再长大一些,便蘸着血,将这符纸上的图案完完整整地撰在了它左臂的腕骨上,一笔一划,将那些灵气惊得四散而去,随即又犹豫着,徘徊了一阵子,像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般的,又纷纷聚拢,安安稳稳地将平缓的心跳声包裹其中。
  手腕就好,白玄想,这就是三壶月栖身之处,露出来也好,藏起来也好,都随它了。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唯有等待,等待毁灭的来临,将他彻底碾作纷扬的灰烬。
  在毁灭后,又常有新生,如枯木逢春,而这场漫长的大雪,也该有消融之时了。
  第322章 、长夜
  徐阆转过拐角的时候, 后殿里静悄悄的。
  他仍沉浸于得知白玄离开的震惊中,浑浑噩噩的,一脚重, 一脚轻, 也不知是怎么走的路,抱着那宗卷轴,途中打了好几个趔趄,好歹还是寻到了后殿, 凭着记忆将禁制解开了。
  受世间法则的约束, 神仙不能直接干预凡间的万物。正如我提笔所写的第一段话, 神仙并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至少我现在所写下的事情,都必须要交给一个凡人来做。
  徐阆,我所说的凡人并不是你。
  身为凡人, 你的寿命已经走过了三十年的光阴, 恐怕无法亲眼见证天界重建的那天,倘若你决意饮下楚琅留给你的甘露, 便与昆仑相连, 称不上神仙,也算不得凡人。
  我事先有所准备,将其藏在了后殿, 你一看便知。
  在那旁边的木盒中, 便是我利用所剩无几的灵气凝聚而成的, 名为三壶月的法宝,它可罔顾法则,令时光逆流。至于这天界能够直接操纵时间流转的,除我之外, 还有星宫的武曲星君,她所持的星盘可以触及冥冥中的天命,破军星君应该不会因私仇而拒绝你。
  当后殿的景象逐渐涌入视野时,徐阆呆愣在原地,突然理解了白玄那些话的含义。
  昏暗的后殿里,唯有圆台上那一点盈盈的微光,能够驱走周遭的黑暗那是灵气,纯净的,明澈的,毫无阴霾的,似冰雪冷冽,徐阆见过它夺人性命时的模样,如今却安安静静地浮在半空中,温柔无害,裹藏着一个小小的胎儿,睡得安稳,一如它在母胎那般闲适。
  徐阆踏上石阶,走过去,围着那团灵气绕了几圈,才敢确定这里头真是个凡人。
  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胎儿,又小,又皱巴巴的,甚至分辨不出性别。
  在灵气散发出的微光映照下,还能看清楚那一条条的血管,像是山河交织,树根盘结,正缓慢地跳动着,一下一下,微不可察,非要凑近了才听得清楚,徐阆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听了一阵,那团冰冷的灵气就有了反应,倒也没有蛮不讲理,只是轻轻地将他往外推开了。
  于是徐阆转移了注意,依照白玄写在卷轴上的话,成功在不远处找到了一个木盒。
  盒子就放在半身高的石柱上,桃木做的,是白玄常用的那类,面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狐狸,拖曳着九条尾巴,欲要踏过积雪,奔赴远方。徐阆沿着花纹摩挲了一阵子,眼睛就开始发酸了,他忍着那种难受的情绪,取下插销,指尖微动,将盖子翻开,垂眸看向盒中。
  盒中放着一团灵气,乍一看去,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一值得提及的是那上面流动的浅色光芒,时而汇聚成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时而如惊弓之鸟,倏忽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阆试着碰了碰那团灵气,和想象中的不同,触感坚硬,带着湿意,像洗净的玉石。
  他将这名为三壶月的东西从木盒里取走,把底下压着的那张平平整整的符纸抽出来。
  那上面撰着复杂的图案,有月相,有狐狸,还有一些晦涩难懂的梵文,徐阆是看不太懂的,只隐约看出来这图案和白玄当初在自己肩膀上留下的图案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太一样。
  所幸,白玄大概也知道他看不懂,在右下角用朱砂笔撰了一行小字,上书:珺瑶。
  徐阆暗自揣测这就是那小家伙的名字,虽然他们还没有说过话,不过,像这样念出他或她的名字之后,他就忽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他们之间已经搭建起了无形的桥梁。
  他把三壶月和那张符纸都放回盒中,关上盖子,咔哒一声,将插销也推了进去。
  徐阆实在是好奇,忍不住又凑到那团灵气的跟前,仔仔细细地瞧里面睡熟的胎儿。
  这世上,也多得是凡人做得到,而神仙做不到的事情。
  从今往后,关于天界的一切,关于人间的一切,都放在小孩儿的身上了,他还不太能想象那个画面,因为眼前的血肉实在是太小了,柔柔弱弱的,要如何肩负起这样的重担呢?
  要是小孩儿不愿意呢?就像他一样。人不是生来就甘愿对依附在身上的枷锁低头的。
  紧接着,徐阆又开始猜测这胎儿究竟是这位玄圃仙君从哪里弄来的。白玄是有底线的,肯定不会做出那种强抢的事情不过,徐阆实在没料到白玄竟然会选择将凡人带回仙界。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徐阆回过头,看向梁昆吾,这些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吗?
  梁昆吾没有走得太近,及至石阶,他就止住了脚步,双手抱胸,抬眼望向徐阆。
  和白玄不同,梁昆吾的眼神是滚烫的,被他所注视着,甚至会有种燃烧的错觉,视线所过之处,将万物也烧成荒芜,然而,与之相反的,那双眼睛中没有丝毫情绪,近乎死寂。
  刚来到昆仑的时候,徐阆就看不透梁昆吾的心思,直到现在,他仍然看不透他的心思。
  他总感觉,梁昆吾什么都知道,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屑于说出口,也不必说出口。
  我也刚知道不久。梁昆吾缓缓地开口,说道,那么,你准备接下这些烂摊子吗?
  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自由,为什么还要回来?回来也只是钻进那狭窄逼仄的笼子里,从此以后,或许再也不可能有离开的机会了,你即使是死,化成白骨,也是笼中的骨骸。
  徐阆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这世上,不想做而不得不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眼见着天界倾覆,昔日的灼灼华光在一朝一夕间毁于一旦,他又怎能冷眼旁观?
  白玄总是跟他念叨,说什么世上所有事情都不是偶然的,包括你的出现,听得徐阆的耳朵都起了茧,他自认没什么特别之处,也只当这是白玄诓人的技俩,从没有当过真的。
  现在,徐阆却希望白玄所说的话是真的,那样他至少还可以试着挽回一下旧日的光景。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灵气中裹藏的小小胎儿,念出那个略显生疏的名字:珺瑶。
  珺瑶。紧接着,徐阆又喊了第二遍,先是嘴唇微启,轻轻一碰,然后舌尖下沉,落出第二个字来,尾音微微上挑,带着点散漫的笑意,他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你以后会成为救世主一般的角色,而我这个不正经的长辈,却善于退居暗处对了,话本子里不是常有那种人物么,平时不声不响,等到某位大侠费尽心思达成圆满的结局之后,他又会跳出来鼓掌,分明和他没有太大关系,但他还是在鼓动其他人也来庆贺我就适合当那种人。
  不过,他将动作放得很柔,小心地碰了碰那团灵气,倘若你不甘心对这生来就依附在身上的枷锁低头,那就试着去挣脱吧,到了那时候,我会将你想知道的真相都告诉你。
  梁昆吾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没听到徐阆说的那些话,又或者那些与他没干系。
  徐阆没有让自己深陷那种低落的情绪中,他说完,便返身下了石阶,走到梁昆吾面前,问道:仙君,这胎儿浸泡在灵气之中,恐怕不会像常人那般历经十月便能苏醒过来吧?
  几年,几十年,都说不准。梁昆吾说道,白玄告诉我,它会在合适的时机苏醒。
  徐阆点点头,又问:那我如今应该做些什么?
  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梁昆吾凝视着他,没人能够挽救倾覆的天界,我们现在应该做的事情只有等待,等待天庭崩塌,诸仙散去,肆虐的邪气渐渐稳定下来,到了那时
  徐阆搭腔:到了那时?
  到了那时,我想,倘若破军星君选择留下来,他应该会踏足昆仑的。
  关于这一点,徐阆是将信将疑,毕竟破军因为种种事情,看他很不顺眼,又因为梁昆吾压了他一头,所以也看梁昆吾不太顺眼,像他那样阴沉又记仇的神仙,真的会来昆仑吗?
  事实证明,梁昆吾的猜测是对的。
  过了一段时间,等局势稳定下来后,这位矜傲的破军星君果真踏足了昆仑。
  其实道理很简单,如今的天界也毁得七七八八了,无论是新仇还是旧恨,再计较也没什么意义了。而廉贞星君给破军星君提供的计划,和白玄的计划,大体上是没什么出入的,至少在待局势稳定后,尽快寻回那些坠落凡间的神仙这一点,他们在无意中达成了共识。
  想要前往人间,就绕不过昆仑,所以破军星君才忍辱负重,憋着一肚子火,过来了。
  正如破军信不过徐阆,徐阆也信不过破军,况且,白玄这件事如此特殊,而他没忘记破军曾是东华帝君膝下的将领,每至宴席,都由他来审查每一个前来赴宴的神仙,看他们体内的灵气和邪气是否平衡,要是逮住了,就直接扔给身为处刑者的白玄处置,丝毫不留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