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人都在凑热闹,背地里对她指指点点,那些杂言碎语不断地涌入段鹊的耳蜗,她却不想理会,只有比她年长几岁的周儒走了过来,问她害不害怕,又问她渴不渴。
  这种年纪的男孩多半都是顽劣的、缺乏同理心的,只会揪着别人的痛处肆意嘲笑,段鹊身在这种家庭,早就见识多了,所以,她当时只是淡淡瞥了周儒一眼,并没有理会。
  当然,段鹊的感情是比较淡漠的,接近于无,她是没将这件事情记在心上,直到她被一户人家收养,亲眼见到那家人的独子,又经他提醒,这才记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周儒的父亲作为魔教左护法,常年不在家中,不过,因为这个,那些风言风语也逐渐变少了。几年过去,段鹊也与这家人混得半生不熟,若不是因为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导致段鹊选择背井离乡,而周儒又正巧被选为下任左护法,这段安稳的时日应该更长。
  随着年纪的增长,段鹊的长相愈发艳丽,却并不是滚烫的、热烈的,而是纯粹的冰冷,一眼看过去,就像饮下一口冰水,有种刺骨的寒意,是疼的,却偏偏又令人痛快。
  收到段鹊被人绑走的消息时,周儒正和魔教派来的人在一起,商议他去总舵的事情。
  他急匆匆地赶过去,心惊胆战地推开那扇门,喊出段鹊的名字时,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呛得他有一瞬间喘不上气来,而屋内的景象,恐怕在场没有哪个人能够忘记段鹊的头发散乱,衣裳松松垮垮的,饰物滚落一床,那个未着寸缕躺在她身下的男人,胸口早已没了起伏,脖颈处有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能够看得出撕咬的痕迹,显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周儒回身,轻轻地关上柴门,将那些抱有好意或是恶意的目光全部阻隔在门外。
  直到周儒将段鹊散乱的长发捋到她的耳后,他才发现段鹊竟然在笑,这大约是他第一次见到段鹊露出笑容,是意味不明的,诡异神秘的,却又极其明艳的笑容,好似罂粟。
  他用袖口擦去段鹊唇边的血迹,喊她的名字,哄着她,要她将那些血肉吐出来。
  段鹊愣愣地望了周儒很久,她的魂魄似乎也被抽离,又被周儒硬生生喊回来,一丝一缕地重新填回她的躯壳里,当意识彻底回潮之际,她才猛烈地喘息了一下,咳嗽起来,将嘴里那些混着血液的肉块全部吐了出来,周儒唯一的白衣也就这么完成了它最后的职责。
  之后,周儒也没能陪段鹊太久,常锦煜与他父亲商议之后的结果是,要他现在就去总舵,于是他只好让自己的母亲替他照顾段鹊,可当他向段鹊告别的时候,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段鹊只是看着他,眼底兴不起一点波澜,半晌后,她回答,我不可能等你的。
  等到周儒终于从魔教回来,段鹊早已远走高飞,听母亲说,他走后不久,段鹊也辞别了,她确实是实现了当初的承诺,在其后的三四年里,段鹊就像消失了似的,杳无音信。
  再次见面的时候,周儒已是魔教左护法,而段鹊已是醉欢门门主。
  当时段鹊也没有表露出热切的态度,还是那样冷淡,叫旁观者都以为周儒在她心中恐怕也就只是个过客而已,结果,有一回周儒被正道的小门派掳走,段鹊直接血洗了全门。
  哦,说起来,方岐生一开始还总觉得这位醉欢门门主对他有着莫名的敌意。
  现在回想起来,若不是有魔教从中作梗,周儒和段鹊之间恐怕还没有这么多波折。
  总之,周儒口中的这个终于二字,其实用得挺贴切,然而落在聂秋和方岐生的耳中,就有些不中听了,尤其是在参加了他们的婚宴之后,那种郁闷的情绪就更强烈了。
  所以聂秋和方岐生才忙碌起来,寻了个良辰吉日,争取下个月内能解决那些麻烦事。
  方岐生离开总舵之前,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他甚至已经考虑到玄武门的消息会在他不在总舵的时候传到聂秋手中,所以,其实方岐生早就和聂秋商议过,如果阵法消散,聂秋书一封信给方岐生,随后直接前往昆仑即可,各自有要事在身,不必因谁而委曲求全。
  于是,聂秋没有犹豫太久,他将此事告知了周儒,收拾好行李后,便策马离开了。
  由于昆仑的消失,神像的倒塌,玄圃仙君的身份对于聂秋来说反而是累赘,临近那座偏僻的村落时,他便将面庞严严实实遮了起来,趁着夜深人静,悄无声息地进去了。
  有玄武门的刻意隐瞒,阵法消散的消息并没有传得太远,村中僻静,人烟稀少。
  聂秋沿着略显陌生的羊肠小路走走停停,一幕幕景象在他脑海中浮现,转瞬即逝,眼前的道路逐渐变得熟悉起来,甚至有了不属于夜晚的温度,温温热热的,沉在他小腹里。
  杂草间零零散散地堆砌着不成形状的白色石块,一言不发,像是决意要彻底融入黑夜似的,聂秋翻着那些石块,直到看见镇昆仑,守玉楼几个字时,他才敢确定这是什么。
  一种近乎哀恸的苦楚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袭了过来,聂秋站在废墟前,一时失了言语。
  直到柔和的、皎洁的月光倾洒在他的肩头,聂秋这才如梦初醒,将视线从那些离了地窖就失去了意义的白石上挪开,抬起眼睛,追寻着丝丝缕缕的银线,望向浩渺的天际。
  只见明月满如玉盘,圆满得甚至有点儿不真实,繁星在月光的衬托下变得黯淡,似他曾见过的每一个满月,无论他身处何处,无论他是何心境,抬眼遥望,明月依旧在那里。
  聂秋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镌刻着文字的石块,让它重新归于这片永远宽容的土地。
  他绕过那些阻挡住道路的白石,循着记忆中的方向,一步步向前走去,耳畔甚至没有一声虫鸣,也没有晚风的低语,万籁俱寂,这世间好像正缓缓地将他推向另外一片域土。
  后半段路,聂秋是闭着眼睛走的,他什么也没想,任凭身体牵扯着灵魂肆意行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看向脚下这一片平坦得没有任何破绽的地面。
  腕上沉寂许久的三壶月印记就在此时变得滚烫,疼痛感浮现,聂秋却没有产生退意,反而蹲下身子,令手腕沉沉地垂向地面,让自己更真切地感觉到那种阔别已久的疼痛。
  这种疼痛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没过多久,聂秋就看见手腕上宛如烧痕般的印记有了动静,先是一层浅青色的光芒,是属于三青仙君的,慢腾腾地从他腕上抽离,化作一阵微风,柔柔地拂过面颊。然后,是近乎于月光的光芒,却又比月光更冰冷,也更凌厉,这是他头一次看见三壶月中潜藏的灵气,顺着他的指缝滑下去,一点一滴地融入泥土里。
  那两轮交相辉映的弦月,就这样静悄悄地褪去,就如同它来时那般无声无息。
  当它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间,泥土向两侧翻涌,将藏在暗处的东西展露在聂秋面前,它也不肯多停留片刻,留下了东西,很快又填了回去,一如它本该向世人展现出来的模样。
  聂秋拾起那两样东西,借着皎洁的月光,就这么安静地端详了一阵子。
  第一样东西,是一张面具,通体焦黑,鹿角如同肆意生长的藤蔓,末端处尖锐似某种猛兽的獠牙,沉淀着遥远古老的光阴,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而另一样东西,则是一柄长刀,抽刀出鞘,仍可见刀光凛凛,断刀之处,严丝合缝,没有一丝裂痕,聂秋还记得常灯那时候是这样和他解释的,刀锋如极地结霜,名为含霜;刀光如烈火灼心,名为饮火。
  徐阆的声音隔着一层雾,在他耳畔悠悠地响起,然而,聂秋这次也一并记起了他说出这话时的神色,徐阆那时候眼神晦涩,不知是不是聂秋的错觉,他总觉得徐阆几欲落泪。
  可他偏偏是笑着的,说:等我走后,如果你真有那么想知道,那就回到这里来吧。
  这就是你最后留给我的东西吗?聂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鹿角面具,如此想到。
  聂秋没有迟疑太久,寻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确定没有危险之后,他将含霜与饮火两柄刀放在一旁,深吸一口气,双手捧起那张鹿角面具,咔哒一声,重新戴在了脸上。
  冰雪一样的寒意裹挟着朔风扑面而来,时隔多日,他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梦境。
  第318章 、断念
  寒意渐浓, 雾凇渐深,霜雪掠过面颊,有种刺痛的割裂感。
  玄秀拂过袖袍, 免得沾染上那些细碎的雪花, 邪气像是永不知疲倦的贪婪野兽,不断向上攀升,很快就爬上了半山腰,又被那层坚不可摧的万器阵牵绊住了脚步, 寸步难行。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温热的气息在空气中结成白雾, 又缓慢地向四周消散。
  浩渺的苍穹被撕开了口子,熔炉般的火光透进来,绵长的钟声带着肃杀的意味,在天庭中回响, 整整敲了九九八十一下, 那座古钟实在沉默了太久,当它开口之际, 又显得格外吵闹, 一声声的,宛如催命的咒文,而偌大的天宫就在这钟声中分崩离析, 坠向云端。
  蒸腾的火光散落在玄秀身上, 将霜雪的颜色也一并抹去, 似乎要将他的衣袖点燃。
  呼吸骤然变得疼痛起来,震颤着心肺,他将血色笼在掌心中,却没有抬头去看。
  玄秀猜想, 他大约是第一个抵达昆仑的神仙,在他之后,恐怕还会有神仙踏足此地。
  胸前没了那面自诞生以来就一直悬在那里的四方开天镜,空荡荡的,玄秀一时间还不太习惯,总要下意识地去碰,不过,他想,他会习惯的,毕竟这种事情还会持续很久。
  算着时间,三青应该已经进了他的洞府,看见了那面方镜,还有桌案上留下的字迹。
  他用手指蘸着墨汁,以指代笔,在白石的桌案上洋洋洒洒地写了几行字。
  我知道你兴许会来找我的。
  我有些事情需要确认,所以大概也没有时间跟你道别了。
  这面四方开天镜,劳烦你替我保管了。
  末尾,他还添上了几个字:玄秀绝笔。
  也不知道三青看见这幅景象会作何感想。玄秀裹挟在那些翻涌的邪气之间,被推着往前走,他神色如常,自顾自地琢磨了一阵,算是从这枯燥乏味的纷乱中寻到片刻的乐趣。
  不过,这确实是一趟有去无回的路,他很清楚,而三青,恐怕比他更清楚不过了。
  这么想着,昆仑宫已经近在咫尺,万器阵中的兵器若有所感,嗡嗡作响,虎视眈眈地盯着阵外肆虐的邪气,倘若它们胆敢越过雷池,便会被那股凌厉的煞气彻底斩断玄秀拨了拨周身徘徊的邪气,向前踏出一步,伸出手,令袖口滑至臂弯,然后,忽地笑了。
  他的指尖落在那暴烈的阵法上,启唇说道:此阵,当为我展露门扉。
  天命的车轮狠狠地碾过昆仑,万器阵应声而开,玄秀垂下手臂,轻而易举地跨越那层阵法,阵法虽然很快就闭合了,却难免放进来了几缕邪气,不过,那些四处逃窜的邪气很快就被利刃斩断,而从容得像是闲庭信步的玄秀就显得棘手了,几息后,只剩一地断器。
  阵中弥漫着一股极为冷然的气息,若不仔细观察,恐怕会将它认成大雪带来的寒意。
  玄秀辨认出来,这是白玄的灵气,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邪气,两股生来互相排斥、永不妥协的力量不断纠缠着,时而灵气占上风,时而邪气占上风,非得分出个胜负来不可。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邪气就会彻底搅乱平衡,令白玄神魂尽失,陷入癫狂。
  风饕雪虐,茫茫的白雾之中,有巨大的影子在翻腾,起起伏伏,像在极力挣扎。
  白玄将古藤栽到了心口上,玄秀察觉到这一点后,颇为意外,他知道,这天宫的邪气□□,多半和昆仑逃不了干系,所以才要亲自确认,不过,这倒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还没等他靠近,一柄银枪就贴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随之而来的,是梁昆吾的声音。
  九殿下。隔着一层白雾,他的声音显得格外飘忽,若你还剩有一丝神智,就该记起帝君所下的死令,若有神仙误入歧途,便会被这天庭诸仙围剿,即使是你,也不例外。
  阵中的兵器开始颤动,似乎在应和这位昆仑仙君的话,玄秀听着,却并未感到惊慌。
  昆仑仙君的体内没有一丝灵气,所以能够在这邪祟之地谋得一处栖身之所。玄秀边说边抬起了手臂,然后,他翻过手腕,梁昆吾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体内的邪气顿时像温顺乖巧的宠物一样隐去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纯净的灵气,仙君该相信旁人也有小秘密。
  梁昆吾沉默片刻,问道:殿下能够随意操纵邪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就是这几年发生的事情。玄秀不同他避讳,昆仑仙君理应知晓,我近来常常萎靡不振,少有露面的时候。随着年纪的增长,我体内的灵气越发深厚,邪气一直试图吞噬我的神魂,我大多时间都躲在洞府中,勉强维持理智后来,我才逐渐掌握到了诀窍。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体质特殊,邪气与灵气相连,无法斩断,也牵扯不上昆仑。
  白雾散去,显出高岩上的人影,暗红色的衣裳松松垮垮地系在他身上,露出深得透不进半点光的黝黑皮肤,绘有复杂的金纹,层层叠叠,像湖面上荡漾开的水波,时隐时现。
  巨大的狐狸半卧在积雪中,细雪钻进雪白的毛发里,难以分辨,九条尾巴铺成蜿蜒曲折的河流,它额上如血的花纹往下淌,顺着眼窝流下去,和那些逐渐干涸的血液混作一团它显然是在挣扎,试图镇压胸膛中不断散发着邪气的古藤,也试图拔出身上的兵器。
  没见到那位阆风仙君的身影呢,玄秀状似无意地说道,难道被你们赶回人间去了?
  他也没打算等梁昆吾回答,往前踏出几步,逶迤的长袍轻扫过薄雪,牵扯出一条不甚明显的痕迹,玄圃仙君此时明显是没有什么神智可言的,见玄秀走近,也只是用那双冰冷纤细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将要堕魔的神仙就是如此,会慢慢丧失所有情绪,直至麻木。
  闭关的这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半晌后,玄秀望着白玄,突然开口说道,因为父皇与母后常有公事缠身,我便没有将这些宛如臆想般的话告诉过他们。
  灵气与邪气,善与恶,是由谁定夺的?又是谁先将邪气定罪成需要驱逐的对象?
  梁昆吾闻言,神情略有变化,不过,他并没有打断玄秀的话,而是听着他说了下去。
  这位九殿下是出了名的不喜欢循规蹈矩,否则他也不会早早就搬出天庭,自立洞府了,他总是随心所欲,常常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时间长了,这天界诸仙也都习惯了。
  自古正邪不融,灵气与邪气对峙,非要分出个高下不可,而这天宫的神仙又实在太散漫,以为将邪气系于古藤,从此就能够一劳永逸了,所以他们也从来没有思考过,甚至极其排斥邪气,唯恐避之不及。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笑,当然,换做是我,也不能保证我会不会和他们一样,选择明哲保身,不过,天命所在,我自降生以来就是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