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小孩儿就不知道了。
意识消弭的瞬间,他感觉到有一片冰冷坚硬的东西贴上他的眉心,然后,便是沁人心脾的冷意,从他的眉心处蔓延到四肢百骸,却并不是那种令人感到疼痛的冷意,更像是在酷暑时节掬了一捧冷水,是格外柔和的温度,他就这样昏昏沉沉的,一脚踏进了梦乡。
徐阆看着那片龙鳞融入小孩儿的眉心,小孩儿睡眼朦胧,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要睡着了似的,他生怕小孩儿站不稳,一头栽倒,就伸出手去,扶住他窄窄的肩膀。
下一刻,小孩儿就睁开了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只余清醒,明明还是那副稚气未脱的长相,神态却与之前全然不同,千年的沉淀凝结在他的眉目之间,只需要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徐阆就知道,面前的这个小孩儿,不是此前他交谈的那个,而是九殿下。
徐阆欲要向他行礼,行到一半,却被托住了手臂,徐阆抬眼一看,玄秀仙君向他摇了摇头,唇边款款地牵扯出一点笑意,开口说道:不必行礼。阆风仙君,好久不见。
这一句好久不见说出口,似有千斤重,将这几十年的漫长时光,尽数付诸其中了。
我以为会由玄圃仙君,或者破军星君唤醒我。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人,说道,没想到会由身为凡人的你来做这件事,看来,这段时间里,你也经历了很多事。
九殿下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凡人的?徐阆有些纳罕,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问。
他摸了摸鼻尖,说道:其实破军星君还不知晓当时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已经有所怀疑,也问过我几次,我都勉强糊弄过去了,九殿下,我需要把那件事告诉他吗?
不必了。玄秀仙君抬头望向逐渐隐没的星幕,说道,他已经察觉到我的气息了。
完了,徐阆心想,他回去就得赶紧躲到昆仑宫去,不然破军星君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玄秀仙君收回视线,复又看向徐阆,问道:你之所以隐瞒此事,是担心破军星君会对玄圃仙君动手么?如今天界倾覆,你不需要再以常理去揣测破军星君,更何况,玄圃仙君曾经是仙界的处刑者,他的实力,你也知晓,破军星君不会那么轻易就能将他击溃的。
被说中心事,徐阆有点儿尴尬。确实,他和破军,各自都有偏见,这点他无法辩驳。
之前破军也说过,他不信任徐阆,实际上,徐阆也不信任破军,即使他们能够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论之后的计划,即使他们会向对方进行善意的提醒,那也不代表坦诚相待。
破军嫌徐阆太油滑,十句里有七八句谎话;徐阆嫌破军太固执,总是不懂得变通。
我要知道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玄秀仙君神色从容,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具身体支撑不了太久,你不需要一字一句说给我听,现在,将你想要告诉我的事情全部想一遍。
徐阆愣了一下,问道:只要我想一遍,九殿下就能够全部知晓吗?
玄秀很轻地笑了,眸子在顷刻间变成夺目的金色,仿佛缓慢溶解的黄金,他唇齿间泄出的字句,徐阆都能听得明白,然而,当每个音节出现的时候,他都像第一次听到似的,感觉到陌生,非要缓上一阵子才后知后觉地理解它的含义,我会知道你此时心中所想。
徐阆抑制住奔腾的思绪,如九殿下所说,将所有他想要告诉九殿下的事想了一遍。
如果要说,恐怕要花很长时间,但如果只是想,这几十年的时光,倏忽间就过去了。
想完后,徐阆心里有些忐忑,忍不住问道:九殿下难道可以听到别人的心声吗?
玄秀仙君闻言,没有责怪他的贸然询问,只是摇了摇头,说道:这倒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徐阆,我不是能够听到别人的心声,而是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句都会成真。
徐阆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方才察觉到的异常并不是他的错觉,玄秀仙君的眸色发生变化,说话时的音调也随之变化,这就代表了他正在悄无声息地用他那堪称恐怖的能力。
这世间的法则对我来说没有丝毫作用。玄秀仙君叹息一声,指着自己的喉咙,说道,我刻意不让他学会说话,就是因为这个。他现在虽然还不知道真言该如何使用,然而,长期以往,他总有一天会误打误撞试出来的,童言无忌,到那时事态就变得麻烦了。
如果一个小孩儿说的每句话都会成真,这世间就该乱套了。
这件事我自有思量,便不同你赘述了。他继续说道,我已经了解现在的情况了,和我预想中的差不多,如此,我也能暂时安心了,唯有白玄的那条计划,还需你多多操劳。
徐阆答:自然。
我当初留下来的鳞片,能够支撑我停留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他也知晓这具凡胎生来便是极阴体质,他在天界的时候,尚且有四方开天镜护心,而这具身体还很弱小,一碰就碎,身边又没有个能够傍身的东西,若是不找个地方栖身,护住命脉,恐怕没过多久就会被阴气缠绕,白白将躯壳交给那些孤魂野鬼,命丧黄泉了。
玄秀仙君四处打量了一阵,发觉这霞雁城中竟然连一座庙也没有,那龙椅上的皇帝,恐怕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座城。他微微皱起眉,眸色渐深,很快,又化作金色,复杂古老的音节从他喉间滚出来,说的是:那么,就在这里建一座庙,作为我今后的栖身之处吧。
话音刚落,只见不远处的那两座宅邸被一只无形的手分离,静悄悄的,朝着不同的方向退去,留出一片空地,先筑地基,然后搭建框架,立梁柱有条不紊,不消半炷香的工夫,一座小庙就这样屹立在徐阆的眼前,就好像它本来就在这里度过了几十年的光阴。
无人来此处供奉神像,所以庙宇落败,香火不兴,四处破旧不堪,蛛网遍布。
原本光鲜亮丽的寺庙变得破旧衰败,犄角旮旯都结满了蛛网,一看就鲜少有人踏足。
徐阆看着,嘴唇艰难地动了动,想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突然就不想说了。
等到大功告成,玄秀仙君眼中的金色消退,转过身看向徐阆,用眼神询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事时,徐阆才打破了沉默,问:九殿下要去见见谢嗯,见见三青仙君吗?
三青吗?玄秀的唇边终于有了点真情实意的笑意,说道,不了,也不差这一眼。
神仙的寿命没有尽头,也不像凡人这样,一别就是几年,路途遥远,只凭书信来往,又很难保持联系,等到了见面的时候,很有可能见到的只是一座荒冢。大抵这就是凡人总爱在离别的时候下些苦功夫,而神仙却从不道别的原因,徐阆想,就算是九殿下也如此。
我维持理智,实在困难。玄秀说着,手指覆上喉咙,之后的事情,就劳烦你了。
意识如潮水般褪去,又重新翻涌着倒退,徐阆下意识接住将要摔倒在地的小孩儿,他还是那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的,看向徐阆,张嘴要说些什么。
然而,那些含糊不清的音节,终究未能连成字句,只是反复地发出生涩的啊啊声。
徐阆神情恍惚,看着怀中的小孩儿不适地咳嗽起来,然后用手去摸自己的脖颈。
他这才明白,玄秀仙君临走之前,割裂了自己的声带,好叫自己再也不能说出话来。
第308章 、夜火
人间的昆仑, 正值破晓。
昆仑仙君悬在半空中,浑身的金纹飞速流转,周身的兵器也随之震颤, 发出嗡鸣声, 那双酝酿着烈焰的眸子低垂,望向利刃所指;破军星君手持穷炱枪,枪身泛着浓郁的杀气,好似凶兽低嚎, 然而, 那柄枪却始终不敢靠近一步;步家最后一位家主的面色阴沉, 手腕微抬,身上的千百枚铜铃肆意作响,厉鬼簇拥在她的身旁,将那点破晓的光也遮去。
处于风暴中心的凡人却露出漫不经心的表情, 丝毫没有被这场面所震慑。
被那只宛如镣铐般的手扼住咽喉的小孩儿, 面颊泛红,呼吸急促, 忍不住呛了几声。
聂秋、方岐生, 皆是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而黄盛却早就习以为常了。
按理来说,形势如此紧张,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所有人的目光都应该望向那个随心所欲惯了的常锦煜, 或者望向他手中的曾是九殿下的步尘安,然而,当徐阆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下意识地转过头,却是望向了沉默不语的三青仙君。
最应该感到愤怒的,应该是这位三青仙君。徐阆想,从九殿下降生之际,三青仙君就一直陪在他身侧,可以说,九殿下差不多是由他一手带大的,即使是天界倾覆,九殿下仍然选择了将自己的四方开天镜留给了三青,此种交情,在天界中也是相当少见的。
三青仙君就站在徐阆的身侧,他的长相很年轻,放到人间,大约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眉梢眼角都透着稚嫩,温温和和,没什么威胁,认识了这么久,徐阆也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模样,即使是这时候,他的神情仍然很淡,嘴唇抿起,并未流露出愤怒的神色。
好像情况还没那么糟,徐阆有点侥幸,心里也在暗骂那常锦煜不知分寸,之前贸然绑住他也就算了,这天界的诸仙,哪一个是好惹的,常锦煜又偏偏要将所有人的软肋握在手中,实在是胆大包天,也不知道方岐生究竟是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师父的,叫他进退两难。
徐阆刚这么一想,旁边的三青仙君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般的,忽然有了动作。
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袖垂下,他抬起手,伸出两指,轻按在那枚镶着青金石的额饰上。
当三青仙君额前的那只青色竖曈缓缓睁开之时,徐阆顿时明白了什么,他哪里是不生气,这分明是已经被逼至临界点,起了杀心,也懒得说什么威胁的话了,打算直接动手。
徐阆虽然从来没见过三青仙君动真格,但他也猜得到,西王母的近侍,怎么可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画面,常锦煜暴死,方岐生和聂秋吵架,从此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从而叫聂秋记恨起他来他顿时心跳如擂鼓,有点儿慌乱了。
他当然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步尘安出事,那是他保护了好几年的小孩儿,况且,步尘安什么都没有做错,就算沦落这种境地,也仅仅是因为那具躯壳里的魂魄,与他本人无关。
徐阆的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还没想出解决方法,手就已经伸过去捂住那只眼睛了。
三青怔了怔,徐阆甚至能够感觉到手底下的眼珠滚动了一下,然后,三青很快便明白了徐阆这举动的含义,是要阻止他对常锦煜动手,他斜过眼睛,用眼神示意徐阆放手。
其实,在三青仙君的眼中,每个人都是一个阵,维持着平衡,那些大病小病,也是失衡所导致的,而他破阵的技巧,说来很简单,就是将平衡打破,阵法便立刻烟消云散,换言之,只要他想,令一个凡人在悄无声息中被碾作齑粉,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徐阆没有放手。
他忽然望向不远处的聂秋,聂秋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那也仅仅只是一瞥,很快便掠过去了,三青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隐约也猜到徐阆在顾忌什么,忍不住在心中微微叹息。
仙君,你就当这是我的请求好了。徐阆轻声说道,我知道殿下对你来说很重要,你应该也能明白聂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让他们离开吧,我不想再将更多人卷进来了。
三青抿了抿嘴唇,一腔的火气褪去了大半,问道:你不是还有话要对他说吗?
百年之后,都只剩一抔尘土。徐阆扯开嘴角,笑道,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望着徐阆的神情,不知为何,三青的脑海中就这样浮现了霞雁城的一幕幕。
虽然天界的记忆漫长而厚重,然而,在人间的这几十年时光,也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那日天气晴朗,柳树低垂,点缀着翠绿的枝条被风吹动,轻拂过湖面,惊起涟漪。
而谢慕将身形隐在那繁枝茂叶之间,懒懒地倚在树梢上,望着眼前的凌烟湖,天光渐渐地在湖水中消融,明亮刺眼,他却舍不得移开视线,只是这样安静地望着,不言不语。
聂秋带着小孩儿过来,将谢家的情况全部告诉了谢慕。
微风总会有意无意地将讯息带到他的耳畔,这些,他都是知道的,却还是听了。
临行前,谢慕兑现了承诺,将四方开天镜交给了小孩儿,看着他爱不释手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没忍住,颇为埋怨地说道:没想到徐阆竟然都不来同我告别。
不过,徐阆没来,他总不可能硬要将徐阆逮过来为自己送行,说罢,便也不计较了。
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该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了,谢慕就不再絮絮叨叨地与他们闲谈,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我走了,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滚滚红尘,天下众生,毫无留恋地踏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他的步伐始终没有停下,直到身影彻底消失。
之后,当聂秋问徐阆,他为何不去送别谢慕,问他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时
徐阆是这样回答的:这件事就是,我要去见另外一位故人,仅此而已。
三青在旁边听得明白,也知道徐阆没有说谎,他确确实实是去见了一位故人。
只不过,这位故人,恰巧就是他三青罢了。
离开人间之后,这缕游离的魂魄踏过青石桥,微风吹响两岸的引魂之花,细细簌簌,夹杂着阵阵轻笑低语声,明艳的红色花瓣纷纷扬扬地铺洒在石桥上,他一步步走过去,身旁不断有魂魄与他擦肩而过,或哭或笑,都这么推推搡搡地过去了,只为讨一碗孟婆汤。
谢慕时走时停,直到嗅到那股混杂着泥土气息的汤药味道时,他才抬起头看了一眼。
相传孟婆是个老妪,两鬓斑白,衰老颓靡,然而,站在谢慕面前,用木勺随意搅动汤药的却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头发确实是白的,如同灵山的风雪,没有丝毫杂质,她抬起那双丹凤眼,轻描淡写地看了谢慕一眼,唇下的痣一撇,却是将汤递给了他身后的魂灵。
谢慕没想到会有这一茬,愣了愣,他身后的魂灵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将那碗孟婆汤喝了下去,随即它的神情就变得茫然起来,孟婆取过空碗,抬手指向远处,示意魂灵过去。
眼见着魂灵飘过去,孟婆又盛了一碗新的汤,要绕过谢慕,递给他后面的魂灵,谢慕终于忍不住了,赶紧打断她的动作,问道: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为何偏偏要绕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