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大案上,一只三尺高的紫铜炉悠悠飘着香气。
  大红袖摆,皓腕凝雪。落笔之处,却似刀锋划过,斧钺劈斩。
  一副字写完,徐皇后放下笔。
  殿中伺候的宫人立刻上前,递上巾帕。
  “人出城了?”
  “回殿下,昨日便走了。”
  “恩。”徐皇后反身离开,忽而停下脚步,“烧了吧。”
  “是。”
  宫人应诺,提起案上一副字,舍不得,也必须裁开,压在火盆中烧尽。
  “殿下,为何要烧?可惜了。”
  说话的宫人,跟在徐皇后身边近三十载,忠心耿耿。
  徐皇后摇摇头,侧靠在榻上,单手撑着额头,合上眸子。
  满纸杀气,不烧只会是麻烦。
  张妃。
  本宫的儿子,本宫可以失望,却容不得他人轻慢利用!
  敢做,就当承受后果。
  永乐八年九月,杨铎一行抵达普安州平王府。
  王府大门紧闭,四周已有新城侯麾下士兵“守卫”。张辅仍在交趾,领兵者是张辅手下一员副将。
  “杨指挥。”
  认出杨铎,副将先行礼。
  杨铎回礼之后,径直取出捉拿王府官属及取消平王妃封号的敕令,“奉天子旨意捉拿罪人,叫门。”
  声音没有太大起伏,俊美无俦的面容却冰冷慑人。
  说是叫门,贴切点形容,更像是砸门。
  “杨指挥,这样是否不妥?”
  “本官奉天子旨意,刘都督以为不妥?”
  “不敢。”
  刘都督额头冒汗,不再多言。
  一言不和惹到这位煞星,说不得转眼就被请进诏狱,为一个即将倒台的王爷,太不值得。
  王府中人心惶惶,朱高炽卧床,人事不省,瘦得脱形。
  平王妃坐在榻边,正红大衫,凤纹霞帔,红罗长裙,头戴九翟冠,精致的妆容,掩不去面容憔悴。
  “殿下,”平王妃握住平王的手,声音飘渺,“不该这样……殿下当荣登大宝,瞻基将坐拥天下……臣妾、臣妾是太子妃,是皇后,是皇太后……不该是这样……”
  王安吓得魂飞魄散,险些捧不住药碗。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王妃一定是疯魔了。假使传出去,王爷病愈也注定与皇位无缘,亲王位恐怕都保不住!伺候王爷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
  想到这里,王安心中一狠,朝其他几名宦官使个眼色,既然活不了,还有什么顾忌!
  “王妃,您怕是过于劳累,还是到偏殿歇一歇。”
  “放肆!”平王妃愤然,“你敢如此?!”
  王安不理平王妃大骂,让人将她“请”入偏殿,跪到平王榻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殿下,奴婢无能,不能为殿下尽力,只有这条命还可一用。奴婢去了,殿下保重!”
  王安起身,额头一片殷红,迈步走出内殿,再没回头。
  在他离开后,朱高炽依旧没有睁眼,枯瘦的手指突然颤动,眼角落下一行浊泪。
  未几,王安撞死端礼门,死前高叫,王府左右长史与妖僧合谋,意图挟持平王。平王为奸人所害,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实无蒙蔽圣上之意。他为奴婢,不能为王爷分忧,只能一死以证王爷清白。
  理由很牵强,细思更是漏洞百出。
  但王安死得惨烈,死前为官军所见,传入民间,必将引来同情之声。
  刘都督不知如何处置,心下迟疑。杨铎负手而立,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王安,请出同来的宫人和太医院院判,“为平王殿下诊病。”
  平王不会死,但也仅此而已。
  偏殿中,平王妃看到传达懿旨的宫人,瞳孔骤然紧缩。
  “我不信,我……”
  话未落,两名宫人上前,除掉她的发冠霞帔。
  一碗汤药,三尺白绫,一把剪刀,是她最后的归宿。
  史载,平王王妃伉俪情深。平王重病,王妃除冠,退入道观,为王爷祈福。民间称颂。
  自永乐八年,平王妃退入道观避世修行,再无一人得见。直至世子继王位十年,方传王妃羽化。以道号“孝敬”入殓,不入王陵。
  平王府事了,锦衣卫及一千五百卫所官军护送平王入京。因平王病体,队伍速度不断减慢,十一月中旬方抵应天府。
  当此时,明军先后破瓦剌客列亦惕部,辉特部,绰罗斯部。斩杀客列亦惕部首领太平,生擒辉特部首领秃孛罗,并在乌斯河上游生擒瓦剌拥立的可汗阿台。
  经此一役,瓦剌诸部终于步上鞑靼后尘,死的死,逃的逃,余下多成为明军俘虏。
  沈瑄率领中军,表现可圈可点,得永乐帝多番表扬。
  孟清和明白,国公爷很想低调。但以他的威名,想达到这个目的,无疑相当困难。
  国公爷气场实在太强,走上战场,好似启明星一般闪闪发亮。只要有一个瓦剌士兵认出他,周围瞬间清空五米。这种威慑力,久经沙场的老将也自愧不如。
  大仗打完了,消灭掉瓦剌主力,朱棣没急着班师回朝。
  马哈木跑了,必须抓回来。
  据说这厮西逃入白帐汗国。永乐帝很有兴趣横跨草原,发挥和平友爱精神,敦亲慕邻,拜访一下新邻居。
  不论马哈木的逃跑路线是真是假,孟伯爷只知道,又一个大明的邻居要倒霉了。
  由此可见,给老朱家人打工,不容易。和老朱人做邻居,更不容易。
  第二百三十章 鸿运当头
  人若是倒霉,喝水都能塞牙缝。
  很显然,马哈木正处于人生中最倒霉的阶段。
  卧薪尝胆的计划成为泡影,被大明十万军队从瓦剌本部一路追赶,退出祖先游牧之地,明军仍在身后紧追不舍。逃出草原时的五千人,已经不足三千。
  无奈之下,马哈木只能继续西逃,带人跑到白帐汗国,希望掌控金帐汗国实权的白帐一系能伸出援手。到底双方有亲戚关系,马哈木的一个女儿,正是白帐可汗最宠爱的妃子。
  无奈希望总被现实粉碎。
  白帐可汗匆匆见了马哈木一面,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再不露面。只派人传话,暂时住下,可以。常驻绝对不行。借兵更加不行。
  跟随马哈木出逃的瓦剌将领愤怒了。
  近些年,通过和大明互市,瓦剌物资极大丰富。丝绸,瓷器,茶叶,布帛,白帐可汗及他帐下大小贵族没少得好处。如今瓦剌落难,遇到麻烦,竟是翻脸不认人,亲戚情分不顾,往日里的好处也不念?
  “小人!”
  “可耻的小人!”
  “枉为黄金家族子孙!”
  瓦剌人只能在自家帐篷里骂几句,走出帐篷依然要尽赔笑脸。
  寄人篱下的滋味很不好受,何况还是逃命途中?
  事实上,白帐可汗并不想同瓦剌人翻脸,也不愿担上背信弃义的名声,统治偌大国土,大小上百个部落,真被骂成毫无诚信的小人,还如何服众?
  可他实在没办法。
  从钦察汗国延续下来的土地,不只属于蒙古人,这里还生活着突厥部落和被征服的东欧民族。
  白帐可汗希望对瓦剌伸出援手,看在往日里的好处,帐下的蒙古贵族大多数没有反对。坏就坏在,以康里、葛逻禄为首的突厥部落出言反对,不愿留下瓦剌人,更不愿因此和大明为敌。
  “大汗忘记瘸子帖木儿的教训了吗?”
  一身色彩斑斓的萨满法师发出警告,同大明为敌,不是智慧的王者所为。
  当年的瘸子帖木儿,集结数十万大军,声势何等惊人。结果如何?连大明边境的泥土都没摸到,一病不起,死在军帐里。
  “黄金家族创立的王朝已经是历史。现如今,那片庞大国土的主人是明帝国!”
  “明朝国力强盛,有数量庞大的军队,英勇的士兵,可怕的火器。明朝船队的威名远播各国。自奥斯曼前来的大食商人,都在传颂明朝的繁荣强大。”
  “大汗,不能为了瓦剌人和明朝开战!”
  萨满法师出面后,原本支持可汗意见的蒙古贵族纷纷产生动摇。突厥贵族更表示,要杀死马哈木和他带来的瓦剌人,以绝后患。顺便瓜分瓦剌人带来的财富。
  见事无可为,白帐可汗最终妥协。
  马哈木敏感发现,昨天还笑脸相迎的朋友,很快以各种借口推脱不见。部落中的牧民也对瓦剌产生出不小的敌意。牧民之外,渐渐有白帐骑兵聚集,目的是什么,不必细想,绝不会是善意。
  “事情要糟。”
  马哈木的预感十分准确,无奈手下能战的骑兵不足两千,余下都是伤者和女人孩子。为不拖累部落,绰罗斯的老人多自愿留在本部,或自尽,或不知去向。
  一旦白帐骑兵大规模聚集,率先发起攻击,以现今的瓦剌,根本不是对手。
  马哈木的几个儿子和孙子聚到大帐中,表情都带着愤怒,愤怒之下掩藏着说不出的恐惧。
  抱过最小的孙子,马哈木忽然笑了。
  他是草原的英雄,他的对手该是鬼力赤,是大明的永乐皇帝!与其这样窝囊的被砍下头颅,他宁愿拿起马刀,英勇的战死!
  “脱欢,不要露出这副表情。瓦剌的勇士,曾追随英勇的铁木真横跨海洋陆地,征战四方。无论是金人,宋人,还是西方的夷人,都在我们的马刀下颤抖!”
  “父亲。”脱欢面险惭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