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赦免
“没想好。”霍洹回得干脆,睇一睇冯子沅,悠悠又道,“左不过腰斩车裂凌迟这几样,伯淮君自己挑一个?”
哪个都没全尸,一个比一个更狠。冯子沅眉头稍挑,须臾,一叹:“遂陛下的意便是。”
“好,那就车裂。”霍洹一点头,说得直接。淡瞧着他的神色,见无甚慌张和恐惧,心生了些赞许,又等了一等,终续言道,“姑且记下来,你若凯旋此事揭过不提,若吃了败仗就这么办。”
“……什么?”冯子沅显然一怔,错愕地看向他,心下似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并不敢相信。
“去提赫契汗王的项上人头来见朕。”霍洹笑意浅淡,眉宇间沁出些许森冷,“禁军都尉府密报,赫契表面臣服,暗地里又纠集兵马了。这大患不除朕不安心,也对不住小婵。”
毕竟那些与她而言并不算好的记忆,归根结底都是拜赫契人所赐。
“朕要天下万民贺她入主中宫,但并不想看到赫契的贺表。”他说着,神色轻松了些,眉头舒展开,手指在案上轻击着,“你冯家虽然罪无可恕,可你自己倒没犯过什么罪。把赫契这根刺拔了,换得小婵舒心,朕就饶你一命。”
二人对视着,一个从容自若,一个惊愕满目。安静中过了好一阵子,连那从小窗里映进来的光线都在云彩飘动间变明变暗了几个来回,冯子沅才终于反应过来。
颔了颔首,他回着神,尔后下拜道:“诺,臣勉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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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婵为冯子沅所言的种种往事而心乱如麻,想想他命不久矣更是心里难受。霍洹没有要求她等,她就索性先上了马车回宫,一路上揭着车上窗帘,任由凉风吹着,想让自己冷静些。
他并不是一个坏人。
心里这想法十分明确且无法否认,她只好告诉自己:“但他毕竟是冯家人”。
他姓冯,霍洹要杀他便在情理之中。她说不得情,旁人也没什么理由为他鸣冤。
不会有什么人记得他的。云婵回想着史书中多半生硬的辞令,心知即便他得以在书中留下一笔,大约也不过是提一句他曾经的战功,再加一句因冯家谋反而被诛杀。
至于他的那些心思、抑或是他为保全冯家而做的努力……甚至是他为保天下太平咬牙去向皇帝禀了长阳生变的大义灭亲的举动,都多半不会被记得。
“唉……”
云婵一声长叹,心里闷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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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宫门口停稳了,在此候命的宫人前来扶了她下车,禀了三件事:“侍奉过先帝的白氏追谥了贤妃位,已着人迁入妃陵;白氏女的封号定下来了,已下旨封了欣宁长公主。还有静怡翁主……”
宫娥话没说完,云婵足下一顿。连日来出的事太多,弄得她一阵紧张:“怎么了?”
“……姑娘别担心。”那宫娥一欠身,继续说了下去,“不知静怡翁主有什么事,入宫说要见姑娘。奴婢禀说姑娘出宫了,她就在宫门口候着,白萱姑娘请她去宣室殿等候,请了几次她都不走。”
这是哪出?
云婵听得蹙眉,稍沉了口气,进了宫门。叶澜果然等在那里,一见她回宫就迎了过来,满是不快:“可算回来了,你再不来,我就回家去了。”
“什么事?”她牵了叶澜的手,又道,“怎的不去宣室殿等?”
“宣室殿离浣衣局太远,走一趟麻烦。”
云婵看了看,此处倒是离浣衣局近。可是……无缘无故去浣衣局干什么?
“浣衣局有个宫女最近一直打听你。”叶澜浅皱黛眉,说得忧心忡忡,“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只听说有这么号人,不管不顾地拿了所有积蓄四处打听——浣衣局你知道的,比不得宫中其他地方,想知道些事没那么容易,旁人图她的钱,估计没少说假话骗她,她心里有没有数就不知了,还继续打听着。”
她一壁说着,一壁就往浣衣局的方向走了。顿了一顿,又说:“昨晚母亲进宫见徐……见太后时偶然听说的,放心不下你,让我来知会一声。人已查着了,在浣衣局扣着呢,索性带你一见。”
云婵听得有点懵,想来想去,浣衣局都是个远离宫中斗争的地方,连接触这些盘根错节的机会都没有——若非要做个比较,大约也就比她曾被发落去的暴室强那么一点儿了。
这地方的宫女,打听她干什么?
二人都带着不解,途中索性胡猜着可能的原因解闷,越猜越是离奇,就差把神鬼之说也搀和进来了。一边说着一边相互嬉笑讥讽,倒是让云婵方才低沉的心情稍缓和了些。
步入浣衣局的大门才止了笑,周遭一片问安声,掌事的宦官忙迎上来见礼,小心翼翼地回着话,引二人往里走。
“这宫女还是皇太后发落来的。”那宦官禀道,“本就是个怪人,平日里话少极了。在她开始打听这些之前,都没怎么听她说过话,连她叫什么名字,臣都是昨晚查了名册才知的。”
正说着,已到了一厢房前,房门紧闭着,还上着铜锁。那宦官取了钥匙打开门,便躬身退到一旁,请二人入内。
云婵迈过门槛,眼眸一抬,便生生一僵。话语中不无疑惑:“阿姒?”
躺在榻上的宫女显然受了伤搞得虚弱,看上去毫无生机。闻声,苍白的面容却一动,蓦地睁开眼看向门口,目光滞在云婵面上怔了怔,遂即满是惊喜:“堂姐……”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云婵皱起眉头走到榻前,“不是在尚食局么,怎么开罪皇太后了?”
“皇太后记恨堂姐,后来堂姐出了宫,她听说我在尚食局,就……”她声音低了下去,不再多说这个,咬着牙撑身坐起来。云婵又道:“那你打听我做什么?”
“听说长阳城里出了变数……我不知道堂姐怎么样了。”云姒低下头,环住膝盖,好像并不在意她听后信还是不信,呢喃着说了下去,“堂姐离了宫,我才知道堂姐为我做过什么。没了堂姐的打点,我在尚食局的日子一下就变了。”
云婵微有动容,叶澜却明显不信。疾步行来便冷笑道:“真是一张巧嘴,当初在陛下跟前说了什么来着?如今又来这套。”
“翁主……”云姒没有抬眼,哑笑着轻唤了一声,又道,“奴婢还是有过求助于陛下的机会的——皇太后动刑的时候,陛下去过长乐宫。奴婢知道陛下对奴婢多少有些印象,只消得抬头说一句话,陛下顾念着堂姐,就算再厌烦奴婢,也会救奴婢的。”
叶澜冷眼旁观不言,心中仍觉得是苦肉计;云婵一时也没说话,毕竟上次那一出让她震惊而失望,已没有勇气再信云姒一次了。
“是我自己害得自己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云姒抬起头,后背倚在墙上,“明明疼极了怕极了,又没有脸面开口去求陛下,那滋味真不好受。”
如此说来……
若从她离宫开始算起,也有大半年了。她就一直在浣衣局待着,单瞧这地方就知她必定不可能过得好,也不知是怎么熬下来的。
“总想着在家的时候……后来越想越苦,就只敢想入宫之初和堂姐相处的时候了。”云姒叹了口气,笑意勉强,“隐约听说堂姐出事了,就想打听清楚,结果……”
她看向叶澜,垂下眼帘:“倒没想到会惊了大长公主。”
云婵凝视着她,这张和自己多少有几分像的脸上寻不到太多情绪。她长发散乱着,显得有些毛燥,双目无神,虽是没有与自己视线相触,谈吐间倒也没有半点闪烁。
“阿姒你……”她吸了口凉气,心下又思忖一瞬,下了决心,“你跟我回去吧。虽则这几日我住在宣室殿,但跟前要添个人也……”
也不是难事。她想这么说,云姒却在她说完前就摇了头:“不了吧。”
云婵一滞。
“从前的事是我错了,可平心而论……若再见到陛下,我会不会再动心思、再做不该做的事,我不知道。毕竟陛下……”她停了停,一声哑笑之后,声音更低了些,“许多女子都会动心的吧,哪怕他不是皇帝。堂姐好福气,我……眼不见为净就是。”
话说到此,为免自己再生念想,连再见霍洹的机会都断了,可见已非别有用心。
云婵与叶澜相视一望,后者先出了言:“那我去安排,让你回尚食局去?”
云姒并未直接点头。垂眸静想着,少顷,轻轻道:“堂姐……什么时候会做皇后?”
“……大概快了。”云婵微愣后答说,云姒一点头:“哦……那……”
二人等着她的话,见她认真思量了片刻,而后微微一笑:“那等堂姐做了皇后,就有劳堂姐下个旨放我出宫吧。”
她抬眸望向云婵,笑意愈深,口气也明快起来:“别处我就不去了,到时候回家嫁人就是。我知道自己总有心去争,可宫里的事又没有一件是我有本事争得的,索性避得越远越好。”
☆、第72章 心安
即便不调云姒去别处,浣衣局上下也总得打点到位,再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才好。
叶澜帮着请了太医来为云姒治伤,云婵便径自去了正厅,召了几个浣衣局中掌事的宦官、女官来,话说得严厉,吓得几人大气都不敢出。
云姒便算可以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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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澜先离了宫,云婵留下陪着云姒一直到傍晚,姐妹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天,许多陈年旧事都回想起来,偶尔也提起家中长辈的偏心,只是云姒眼里再无嫉妒。
夕阳渐落的时候,云姒催着她离开了。心情比来时又好了许多,虽一想冯子沅就还是心下发沉,可到底也算刚经了一件好事。
走进宣室殿的时候,发现大殿一侧添了幅地图,绘在布上,悬挂得平整。霍洹正立于地图面前,眉头稍蹙着,不知在思量什么。
她唤了一声“陛下”,他转过头来,一笑:“去哪儿了?”
“浣衣局。”她如实作答,又将方才的事都同他说了。他听后沉了一沉,稍稍一叹,笑说:“这云姒……罢了,你做主就是。”
她一颔首,安静片刻,语声轻轻地问他:“陛下,冯公子……”语中浅滞,云婵思了思才又续上话,“还活着么?”
“你当朕亲自走那一趟是为了杀他?”霍洹好笑地看着她,而后一伸手,将那地图扯了下来,随手交给宦官,“叠好了给冯子沅送去。”
“诺。”宦官躬身应下,双手接过便退去了殿外,云婵不明就里,羽睫轻眨:“陛下?”
“我若是杀了他,你肯定恨我。”霍洹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斜睨着她,话语平淡。
“不会……”云婵脱口而出,换得他一声轻笑:“别说得这么轻巧,到时候就不一定了——就算说不上恨,你心里也肯定不舒服。为了旁人让你我间存下芥蒂,不值当。”
云婵明白他这是留了冯子沅一命,松了口气,追问道:“那给他送那地图去干什么?”
“你当留他这冯家嫡长子的命这么容易?”他又瞥她一眼,口吻散漫,“没点功劳抵过,朕拿什么堵朝臣的嘴?正好顺带着让他把赫契收拾干净了,一举两得。”
……他竟又让冯子沅出征了?那毕竟是兵权。
云婵惊讶得合不上嘴,长吸了口气愕然地望着他。霍洹瞧瞧她的神色,却倒她是担心冯子沅战死,眸色一沉,径自解释道:“没你想得那么险,比他上次与左贤王的一战有把握多了。虽不敢说有十成把握告诉你他定能活着回来,但只要没生什么意外,他必定无事。”
“……陛下。”云婵怔神中声音有点哑,“臣女是想说……陛下再给他兵权,不怕出什么变故?”
他毕竟是冯家嫡长子,而冯家老小皆死在了霍洹手里。
霍洹听着,正去拿茶盏的手一顿。侧过头来看看她,欣慰一笑:“还不错。”
……什么还不错?
云婵茫然地望着他,他继续执了那茶盏起来,饮了一口:“同时关乎我和他的事上,你到底还是为我想的多些。”
“……”云婵红了脸,低着头不看他,解释得发虚,“这不是关乎社稷安稳么……”
他衔着笑未作置评,继续说起冯子沅的事来:“我是恨冯家不假,不过此事倒还可以信他——是他去围场禀的谋逆之事,他是清楚结果的。若目下再为我杀了他全家而带兵谋反,就是他自己活得糊涂。”
没有多提如若他当真犯了这“糊涂”会如何,浑不在意的口气,倒是让云婵已经了然——就算真出了那样的变故,他也并不怕什么。
“就这样吧,赫契那边尚无甚明显动静,他过些时日带兵前往,大约能杀赫契个措手不及。”他一哂,蓦地抬手在她额上一拍,“你就不许有心事了,安安心心等着行昏礼,要你烦心的事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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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曾震动整个长阳乃至大夏的事,就此就算全然收了尾。徐氏被尊为太后,自当住到长乐宫去;白芷行了册礼仍留着母亲的“白”字,只将霍姓加到了前面,“白芷”为名,她没有出宫去住,在霍洹下旨赐府之前先一步讲明了自己的心思,有心留在宫里,多陪一陪太后。
是以内外命妇都去长乐宫向白芷道贺,尊一声“欣宁长公主”。云婵道贺之余,倒不得不再去想想另一位长公主。
——明宁长公主,霍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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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算下来,也有好多天了。霍檀没有进过宫,也没有递过任何话。她差人问过兄长,云意却从来没给过什么回音,就这么一直冷着。
只听闻云意回府去住的次数愈加少了,多半时间会留在禁军都尉府忙到很晚,然后直接小睡上一觉。
事情经由旁的禁军传到宣室殿,霍洹自然知道为何会这般——霍檀是长公主,云意不能自己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