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斯忽然醒来。
他在梦里惊醒,醒来时嘴巴不受控地叫了一声,“良——”
房间里仍是漆黑的,厚重的窗帘隔绝了一切光线,安格斯眨了眨湿润的蓝色的眼睛,不以为然又闭上了。
然而他再也睡不着,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回味着方才的梦,冗长的,凌乱的,诡异的梦。
他张了张嘴,想再喊出和梦醒时一样的音符,却已喊不出来。那个音符仿佛来自某种他未曾听过的语言,是一个人的名字。
在梦里,那个人在他的眼皮底下,无处躲藏。她哭,她笑,一幕幕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心脏为她所牵动。
在梦里,他和她仿佛度过了鸡飞狗跳却又沉静如海的一生,然而最终,她举起利刃,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鲜红的血流下皓腕,那一刻,他一声声唤着她,可是,她听不见。
“名字……”
安格斯不禁绞尽脑汁去回想,梦境天马行空,但又真实得令他难以忽视,那个人的来历,那个人的背景,那个人的……
“阴原晖?”
猝不及防想起这个名字,安格斯惊得坐起身,脊背微微发凉,一时难以相信梦里与他缠绵悱恻的人居然是阴原晖。
“不不不——”
他的长指插进发间,抱着脑袋继续钻牛角尖似的回忆梦境。梦很长很长,长得叫人匪夷所思,更匪夷所思的是,只要他想,他就能记起来,蛛丝马迹充满魔力一样指引着他。
梦里的那个人,是阴原晖偷偷生下的,不为人知的女儿。
……
上午十点,难得闲来无事,便从拉斯维加斯赶过来纽约看望安格斯的约翰·哈特利终于抵达庄园,一来就被几个小子索要礼物。
“现在过年了吗,就要礼物?”约翰脸不红气不喘说,“还不去工作,都闲着没事?”
“医生,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们再忙也要抽空陪的。”比尔笑道。
约翰闻言愉悦地笑着,忽地想起来,便叫杰克把东西拿出来,大方说:“这东西你们应该没吃过,给你们尝尝。”
“是什么东西啊?”
几人好奇地凑在一起看,杰克别扭地说:“它叫‘月、饼’,吃起来甜甜的,里面还有鸡蛋。”
这时,安格斯走进大厅里,神色平静地与约翰打了声招呼后,注意力被比尔拿在手上的奇怪点心吸引了去,“这是什么?”
杰克重复说:“它叫‘月、饼’。”
约翰道:“是一种中国的传统点心,我们在火车上遇见一家中国人,他们家世代都在制作这种点心,因为说他们的什么节日快到了,就请我们吃,我觉得还不错,就跟他们买了几盒。”
“中国?”
安格斯对这个从未去过的国度向来敏感,因为无论是有一面之缘的阴原晖,还是远在非洲的祖父,都不约而同要他学会汉语,就是中国的语言。
昨夜他做的梦,也和这个国度有关。
约翰沉吟道:“算起来那个节日好像是今天,叫什么‘中、秋’,大概是秋天的中间的意思,说是亲人团圆,思念故乡的节日。可惜中国现在不太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像这卖饼的一家,庆幸逃得快,但还有亲人在那边,逃不掉。”
话毕,约翰看向安格斯,他一脸怅然地发愣,看起来心事重重。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只是一个梦,安格斯不知道该不该当真,当真了又该如何。
“今天是几日?”他问。
“十九。”约翰说。
“安格斯,你吃吗?”波顿将一块月饼用小碟子装好,送到安格斯面前。
月饼是圆的,烤制后泛着淡淡油光,饼面的纹样繁复精致,还有安格斯看不懂的汉字。
安格斯接过碟子,转身木然地走到沙发边坐下,看着月饼不出声。约翰端详着他,想了想让其他人拿着东西离开大厅,自己走到他身边坐下。
“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安格斯有口难言,今天是一九叁七年九月十九日,在他的梦里,那个人很快要家破人亡,约莫在年底,时间不多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约翰,如果要说的话,我忽然觉得很累……”
疲累,这对于才二十岁的安格斯来说前所未有,他一直是个精力充沛、意气风发的人,即使曾经被蔑视被打压,他也从未感到疲倦和挫败。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约翰紧张问。
安格斯摇摇头,拿起月饼轻轻咬了一口,美丽的纹样缺了一角,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慢慢散开,他微蹙眉头。
约翰清楚他不爱甜食,便道:“想喝咖啡还是茶?”
“红茶吧。”
这一天,安格斯一直心不在焉,到了夜里,他闭上眼睛入睡,又梦见那个人。
屋里没有开灯,他和她坐在一起,看着壁炉里的火光摇曳,像世界上最孤独的两个人,静默无言而内心平静。
她喝着酒,自说自话道:“这个样子,好像在家里的样子。”
“嗯?”
“以前在家里,天黑了,只有油灯和蜡烛,一切都好安静。我喜欢在走廊里坐着,看天井里的夜空,有好多好多星星,但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只知道北斗七星。所以我给它们取名字,但是隔天晚上,我就不知道哪颗星星叫什么了。”
她望着一无所有的天花板,安格斯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心尖微微颤动,对她平静而孤单的过去不禁感到憧憬,如果,如果,如果他能在那个时候遇见她,陪她看星星……
“你都给星星取什么名字?”
她眨眨眼,想了一下,举起手指着天花板道:“那一颗叫妈妈,那一颗也叫妈妈,还有那一颗也叫妈妈。那一颗叫姐姐,那一颗也叫姐姐,还有那一颗也叫姐姐。那一颗还是叫妈妈,还有那一颗也是叫妈妈……”
梦境重现,当年少的她独自一人坐在屋檐下仰望星空,给满天的星星取名“妈妈”和“姐姐”的时候,安格斯在遥远的大洋彼岸,一心虐杀碍眼的人,壮大自己的势力,年纪轻轻便老谋深算的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吊死在一棵孤寂的小树上。
这棵小树还嫌弃他。
抱着昏睡过去的她,安格斯的俊颜埋在她的颈后,沉重的呼吸间满是她的清香,幽蓝的眼睛闭着,思绪纷飞。
说不出来为什么,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真的沦陷在她的眼睛里,沉溺在她的声音里。
“以前在家里,天黑了,只有油灯和蜡烛,一切都好安静。我喜欢在走廊里坐着,看天井里的夜空,有好多好多星星,但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只知道北斗七星。所以我给它们取名字,但是隔天晚上,我就不知道哪颗星星叫什么了。”
过去安格斯从来不会想过去的事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但是今晚,他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个可笑的念头,希望时间可以倒流,希望可以穿越时空,他想回到过去,陪那个孤单的孩子安安静静地看星星。
不,如果可以,他想在她家破人亡之前遇见她,他想保护她,想让她仍然拥有母亲,拥有姐姐。
然而,然而。
“良——”
又一次在梦中惊醒,安格斯惊出一身冷汗,坐起身时,四顾茫然,俨然又忘了刚刚脱口而出的呼唤是什么。
……
“约翰,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一大早,约翰刚洗漱完走出寝室,安格斯便迎面而来,脸色苍白而凝重。
“嗯?”
“我想去中国。”
“嗯……啊?”约翰难以置信问道,“你说什么?”
“我必须去中国一趟。”安格斯认真地说。
“为什么?那边现在可不太平,而且在那边的大使馆早就通知美国人回国,可想而知有多危险,你居然还要去?”约翰想不出来安格斯吃错什么药。
安格斯在椅子上坐下,回想梦境,太阳穴隐隐作痛,脑袋昏昏沉沉,记忆凌乱,一时变得虚实难辨。
“这两个晚上我做了差不多的梦,有康里·佐-法兰杰斯,有阴原晖,还有……还有康里的儿子。”安格斯艰难地说着,“你敢相信吗?我居然梦见康里那个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里的儿子,而且,还有艾维斯五世,我的父亲,康里的儿子会一枪毙了他!”
“这是什么梦?”约翰一脸惊异。
“这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果梦是真的,那么阴原晖成功瞒了所有人,生了一个女儿。”
“什么?”
约翰蹙起眉头,若有所思,安格斯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说:“阴原晖至今下落不明,但她的档案上面,我记得在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二九年,有八个月的时间她也是下落不明。约翰,你是医生,你该清楚八个月的时间足够她躲起来生孩子,不是吗?”
这个猜测着实大胆,却也不无可能,特别是对于一个常年身为性奴的女人来说,尽管有避孕手段,但谁也不能保证百分百不出意外。
约翰仍然难以置信,“你的梦怎么会这么奇怪?如果真是这样,那……那个孩子就是你的妹妹?”
安格斯脸色一白,梦中乱伦的阴影正要滋生,他矢口否认道:“不是!”
约翰思维敏捷,随即道:“那是康里·佐-法兰杰斯的?”
安格斯想起来,忙道:“对,是康里·佐-法兰杰斯的!”
约翰一时陷入两难,定定地端详安格斯,他说的话,听起来天方夜谭,细想又有根有据,挺像一回事的。
康里的儿子会一枪毙了艾维斯五世,不无可能,因为佐-法兰杰斯的仇人就是艾维斯五世,他们早晚会报仇雪恨。
阴原晖和康里有一个女儿,也不无可能,两人就是上过床的,好巧不巧阴原晖也消失过八个月。
反应过来,约翰问:“这乱七八糟的梦和你要去中国有什么关系?”
安格斯微张薄唇,对上约翰的目光,欲言又止。
倘若梦中人真实存在,真是一九二九年生的话,比他整整小了十二岁,现今不过是个小孩子,他怎么能让正义凛然的约翰·哈特利知道他未来要下手的对象是一个小孩子?
故作思忖,扶额的瞬间,安格斯沉吟道:“我的头好疼……”
月底,还是高估自己了,没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