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〇年,季节更迭的日子里,一个下午,佐铭谦被江玉之叫去厨房,说是提她看灶火,她在炖鸡汤。佐铭谦想也没想就去了,顺便带了一本《聊斋志异》。
江玉之独自在厨房等他,见他来了,还带着书,她拿过来一看,含笑问:“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母亲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江玉之笑着,美眸望着门外的天,说:“我却不信,一点儿也不信。”
佐铭谦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玉之回头,将书还给他,又走到一旁的桌上,拿起上面四本封面老旧得快要不能辨认的书塞给他。
“这书,是小姨专门给你找的,这里面所写所画,都是人会经历的。想来你母亲不会教你,这是不对的。你如今也长大了,再过两叁年,就是男子汉了,要是连人之常情都不懂,那可就太笨了。”
佐铭谦云里雾里,但听着就觉得这四本书是必须得看的样子,他认真起来,“母亲为什么不会教我?”
江玉之哭笑不得,“你母亲不方便,你自己看,看了你就明白了。对了,这书别叫你母亲看见,要不然她得跟我吵了。”
佐铭谦恍然大悟,“你不是叫我来看火的?”
江玉之抿唇一笑,摸摸他的脑袋,径自离开。
书是她偶然所得。在每天看着郗良巴巴地渴望佐铭谦后,江玉之决定帮她一把,让佐铭谦开窍。
佐铭谦坐在灶边的小凳子上,灶内只有两根粗长的木头,并不猛烈的火焰烧着它们,烧着锅。
他翻开第一本古旧的书,带着必须隐瞒江韫之的忐忑心情看了起来,里面还有精美的配图,人物画得栩栩如生,不外乎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们衣衫不整,下体赤露,或在塌上,或在案上,亲吻呀,抚摸呀,含乳呀,含……
厨房里只有他一人,除却柴火声,万籁俱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灶内的两根木头早就烧没了,佐铭谦心不在焉地塞进两根,烧到现在,申时了,也只剩下黑炭,隐隐裹着红焰。
之后,郗良揉着眼睛啃着苹果走进来,“铭谦哥哥,你怎么在厨房里呀?我找你好久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佐铭谦抬头,怔怔地见她走近,猛地回神,立刻合上书,极为不自然道:“没什么。”
“你在看书呀,是画吗?我看见画了。”郗良在他身边坐下,边吃苹果边要看他腿上的书,“铭谦哥哥,给我看一下嘛,我喜欢看图画。”
佐铭谦不得不作出反应,除了最末的《聊斋志异》,他一把将四本老旧的书扔进灶内,眨眨眼,烟雾带起火,开始烧起来了,慢慢地猛烈又晃眼。
郗良盯着灶内,眼睛发亮,近在眼前的火焰熊熊燃烧,灼热她的小脸,熟悉的感觉,像是昨日才经历过。
“你很喜欢火吗?”
“你说危险,我就不喜欢了。”
佐铭谦也盯着灶火,余光却局促不安地观察郗良的反应,发现她在出神,他悬着心拿起铁钳将四本书摊开些,好让大火彻底烧毁它们。
火被弄得越猛,在场的两个人却没人关心火上的汤烧干了没有,郗良见火更大,痴痴地笑起来,“铭谦哥哥,好暖和呀。”
闻言,佐铭谦放心了,“嗯。”
郗良一心一意看着骚动的烈焰,唇角的笑意不泯,一双通透的眼睛几乎被炙热的火团填满。
用纸点的火,烧得快猛,也灭得快速。两个人盯着,盯到火没了,书没了,眼眸黯淡下来。
佐铭谦冷静下来说:“小姨的鸡汤应该好了。”
郗良继续啃苹果,“鸡汤,我能喝吗?”
“嗯,晚上喝鸡汤。”
“我还要吃鸡翅。”
“嗯。”
“对了,铭谦哥哥,你为什么要把书烧掉?”
佐铭谦不禁屏息,缓缓抬眸,对上郗良懵懂的眼睛,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微启薄唇道:“那是没用的书,小姨拿来点火的。”
他看书的速度很快,四本书已经看了叁本,虽然还没看完,但烧掉书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因为他完全知道那本还没看的书会是在写什么。
他也知道了,为什么江玉之说江韫之不会教他这些,真是托了江玉之的福,他现在明白,他和郗良的区别在哪里,以及郗良的身体会是什么样。可他根本不想明白,当初江韫之跟他说的话他还铭记在心。
“你们的身体不一样,有些东西她有,你没有,有些她没有,你有。这些东西,都很脆弱,都需要通过衣物来遮掩,保护。等你们长大,结婚,你们就能看见伴侣的身体,也能从伴侣身上知道,这些东西的区别和……它能带给你的感觉。”
当时的他微微一想,看见别人的身体,大概是一件神圣的事,或者至少是庄严的,要有仪式感。
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邪恶又淫秽,明明还没到那个时候,却偏偏好奇早早吃了禁果,而且还要瞒着江韫之,他的负罪感更重了。
纯洁和淫秽,这两个词的区别,佐铭谦是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他不想让郗良看见那些书,那些内容,是本能地想保护她,她不善良,但她仍然纯洁无暇。
当天晚上的饭桌上,江玉之给每人倒了半碗鸡汤,蹙着眉头想不通,自己明明盛了很多水,佐铭谦那不靠谱的小子再怎么把握不好火候,也不至于把一大锅水都给烧没了。
佐铭谦决定忘掉这个下午,继续日复一日过以往的日子,江玉之也没和他谈及那四本书,一个眼神多看他也没有,他于是安心。
不久之后的一天早上,吃完早饭,散步后回到书房,佐铭谦看见江韫之站在书架前撕了一个信封。他给自己倒一杯水,随口问道:“母亲,刚刚阿秀说外面有人找你?”
江韫之摊开信纸,触目一愣,随即冷声骂道:“混账东西!”
佐铭谦愣了,“母亲?怎么了?”
江韫之瞥了他一眼,一脸愠怒地将信纸塞回信封里,“没什么,做你的事吧。”
两天后的下午,佐铭谦午睡刚醒,就看见江韫之坐在自己房里,一脸沉重。见他醒来,江韫之上前坐在床边,“铭谦,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
“你的父亲在美国,明天,我想送你去见他。”
有时,郗良午睡总会睡过头,像这一天醒来,下午就已经过半,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吃晚饭了。
她揉揉眼睛离开卧房,隔壁的声响吸引了她,她走过去,江韫之正在给佐铭谦收拾衣服,佐铭谦站在一旁,像一座雕像。
“江娘,你们在干什么?”
“铭谦要走了,我帮他收几件衣服。”
“要走了?”郗良顿时宛如雷劈一般僵住,“要走去哪里?”
“去见他的父亲。”
闻言,郗良遍体身寒,呆呆看向佐铭谦,眼眶盈满泪水,“什么时候回来?”
“以后再说吧。”
佐铭谦回神,木然的目光看着郗良,她扑上来一把抱住他,紧紧地,“不要走,铭谦哥哥,不要走,不要走……”
她崩溃了似的,江韫之也料得到会这样,抬头命令道:“良儿,去书房待着。”
“铭谦哥哥,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佐铭谦只觉怅然如梦,他要出门了,渴望已久的事,到了成真的关头,本该欣喜若狂,可不知道为何,不知道是出于从此要离开江韫之,还是出于舍不得郗良,他的心里没有一丝高兴,一直到夜里躺在床上,他睁眼看着黑暗,整颗心都是空的,像大火过后的山头,光秃秃的。
翌日一早,佐铭谦从屋里出来,隔壁的房门紧闭,没有半点声响,空气中只有清脆的鸟啼声。
郗良整夜不得安眠,直到天亮,她仍躺在床上,像与床融为一体。
如今正是南方最好的季节,天高气爽,比起当时雨雪交加的寒冷及南,现在温暖又安全。郗良却蜷缩起来,像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的往事里那样,她的心冰冷僵硬,丝毫感受不到生气,一个人静静的,是冰天雪地里的一具不起眼的尸体,银霜覆盖。
一个人伫立在廊下不知道过了多久,佐铭谦也没去吃早饭,直到看见江韫之的身影,他的眼眸不自觉黯淡下来,欲言又止。
江韫之目光淡漠地睨了一眼郗良的房门,昨天她闹得昏天暗地,今天总算安分了。
“带上你的东西,该走了。”
“母亲,她……”
“走吧。”
郗良坐起身,大眼睛盯着房门,轻轻的脚步声慢慢远去,最后又是一片死寂,她沉重地呼吸着,耳边一阵轰鸣。
父亲,又是父亲。
父亲,该死的父亲。
……
“母亲,为什么你和良儿不跟我一起走?”佐铭谦缓慢地走在江韫之身后。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和你的父亲分开了?而良儿……她又不是你父亲的女儿,去到那边,没人会照顾好她。”
佐铭谦又回头看了一眼,廊下的风景依然陈旧,郗良站在书房门口,偷偷往门里看,接着他拿着书走出来,在她面前坐下。那时他觉得她像嬉皮笑脸的怪物,现今再看,她欣喜窃笑,眼角眉梢分明都是童稚天真。他不禁眨眨眼,眼角湿润。
屋里,郗良拿起碎镜片,这是江韫之给她的镜子的一部分,她怔怔地看着镜子里苍白的自己,脑海中极力回想,却再想不起家人的模样,还有泽牧远,像被偷走了一样,已经都忘记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得缓慢,令人煎熬,她不知道拿着碎镜片在身上比划了多少回,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来挽救自己再也看不见的以后。
江韫之回来了,似乎是特意走过郗良的房门前,她吓了一跳,小手拿着镜片抖了抖。
苏白尘,死得真难看。
郗良脊背阴凉,将镜片扔在床里面,肚子就像内心一样空无,脑子却沉沉的,仿佛装满了什么。
她呆坐了好久,最终决定起身,打开房门,幽灵一般飘到江韫之门前,叩响房门。
无比漫长而苍白的一天,在太阳下山后,终于快速地有了颜色。
听江韫之讲完过去的故事,郗良魂不守舍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惊雷起,一道闪电劈开夜空与乌云,将她惊得小脸煞白,顿在门前。
豆大的雨珠接连砸在屋檐上,一眨眼就将干燥的土地湿润,一股热气腾升了起来。
郗良疾步推开佐铭谦的房门溜进去,关上门的瞬间雷声震耳,闪电晃眼,大雨倾盆,声响猛烈,像要砸坏房屋一般令人心慌。
昏暗的房间内,时不时被雷电照耀。郗良挪着发颤的双腿,跌坐在床边的踏脚凳上,环抱双膝,她缩成一团,小脸枕着床上的藤席,凉凉的触觉,上面还有熟悉的佐铭谦的冷香。
“铭谦哥哥……”
泪水夺眶而出,闪电烁亮的一瞬,郗良哽咽着只看得见藤席的编织纹理。
泽牧远走了,佐铭谦也走了。
都走了。
全文终
到这里算是把故事写完整了,关于这个故事,这些人,其实我还有好多话想说,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
故事完整了,但我心里满是遗憾。
就这样吧。
衷心感谢大家陪我到这里???
有缘下个故事再见*?(???)?*
然后,he番外,在写了,等我!
更新时间不定,我尽量在这个月写完直接发上来吧。
之前说不写了,但想来想去,还是想给良和安一个好结果,就算是梦,梦一场圆满也好。
所以这一次,女孩们的亲情、友情、爱情,梦想和未来,都不会被毁灭。
就……应该会治愈的(/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