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誓生于光绪叁十一年,姓左,家里排行老四,得名左四,是土生土长的望西人。由于家穷,前边已有两个兄长和一个姐姐,左四六岁时就被卖进城东的佐家为仆。为了不冲撞主人家的姓氏,买他进门的禤管家告诉他,“以后记着,你不姓左,你只叫阿四。”
阿四在佐家,除了干杂活,还得陪在佐家的小少爷们身边伺候着。小少爷们时常拿他戏弄取乐,他就时常反抗,因为干的粗活多,力气也就比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们大,通常一个打几个不在话下。
但是,他不能用尽全力打,打伤一个,他恐怕得用小命来偿还。然而,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他哪还要珍惜这条小贱命呢?
因此,天生硬骨头的他打绣花枕头般的小少爷们毫不留情,夫人姨太们怒,就叫下人教训他。好在下人们与他同病相怜,平日里也疼他,便逢场作戏,也就是他不哭喊,他们暗暗拧他一把,痛得他两眼泪汪汪,算是把戏做足了。
久之,小少爷们又换法子折磨他,笔墨纸伺候,让他替他们抄写被罚的几十遍文书。可怜阿四一个乡野孩,哪会执笔写字?看着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眼,对他来说就像墨水打翻了,哪个是字,他压根不知道从哪看起。一时间,不用别人拧他,他自己就簌簌流起泪来。
禤管家经过,十分惊奇,问了他前因后果,这才摸摸他的脑袋阴阳怪气说:“你这么机灵,是该学认字了,要是学好了,以后还能更硬气。别哭了,我教你。”
阿四开始跟着禤管家学认字,干活时,还将发皱的书揣在怀里,一有空就拿出来看,用手指在地上写无形的字。他很努力,不为别的,就为了禤管家说的“硬气”,哪怕此刻的他不太明白硬气是什么。
一日,佐家的少爷们把阿四叫到面前,不由分说,一起动手,拳脚相加,打得阿四应接不暇,无比茫然。最后,十余岁的阿四第一次败了,倒在地上,鼻青脸肿,连脑袋都被人踩在脚下——
“臭小子,不给你个教训,你都不知道谁是你的主人!”
“二哥,他哪是不知道,他就是不知道自己是人是狗而已!”
“就是,一只下贱的狗东西,白眼狼!起来打呀!你不是很能打吗?”
当家夫人来找儿子,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儿子又在欺负下人,她上前来,不冷不热几句话,遣散众人,再拉走自己儿子,留下阿四一人,屈辱的血泪渗进泥土里。
禤管家给他清洁伤口,包扎,幽幽叹气,“唉,我就知道你会出事,硬气过头啦,那群小子又学了本事,肯定是要报仇的。他们家,就是睚眦必报。”
阿四直直躺着,两眼望着房顶,浓重又压抑的痛苦说不出是来自生理还是心理。
“阿四,你知不知道咱们得讨好人家?”
“有什么意思?”阿四倔强地偏过脸,眼睛湿漉漉泛着泪光。
禤管家噎了一下,“当然有啊,为了活。以前你小,我没跟你说清楚,现在也是该跟你说了,你这辈子都是佐家的,懂不?”
“那我要死呢?”
“那你也得在佐家干到死。你家人把你卖进来,这就是你的命,懂不?”
“不懂。”阿四满眼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可以现在死吗?”
“你这孩子,说什么话呢?你才几岁,哪能这么快死?”
不这么快死,漫漫人生路,黑夜无光可寻,他活几岁,都没意思。
“反正他们也会打死我。”
禤管家抿抿唇,凑在他耳边嘀咕,“我教你几招防身,你防着防着,他们早晚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但是,你不能再打他们,你得让。让,懂不?”
阿四本像垂死之人,闻言,艰难抬手抹了抹泪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我还能打赢他们?”
“哎哟,你是练武奇才,他们不够你打的。啊、呸!我的意思是,你得让。你是下人,他们是主人,下人不能打主人,懂不?”
阿四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点点头。
“你要记着,等你伤好些,我就教你,你还得记住,真正的高手,是深藏不露,记住了吗?”
几天后,阿四先跟禤管家学了几个招式,又被少爷们找过去,他愤怒,记仇,一时忘了禤管家的嘱咐,拼尽全力,打得少爷们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众多下人围在一起看热闹,也是一时兴奋,纷纷为阿四叫好,他因此出尽风头,可以说是一雪前耻了。
禤管家随家主回来时,大院里乱哄哄,等看清了人群中心的主角,禤管家的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
这一场闹剧,虽然闹得大,但结果并不严重。家主发觉自家子孙被一个下人教训了一顿,尽管愤怒,却又羞愧,在禤管家巧舌如簧的劝解下,没对阿四动怒,反倒狠狠训了自家不成器的小崽子们。
阿四只被禤管家怒瞪,“让你别惹事别惹事,你都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阿四听着他的教训,不禁咧开嘴笑。
此后,佐家的少爷们到城内,阿四的日子一下子轻松了不少。他也慢慢长大,攒了些钱,想找自己的家人,禤管家却不看好。他说:“你们没缘分,找不到的。”
阿四虽然恨家里人把自己卖了,可他知道他们也不想,家里穷,养不起孩子。他的兄长比他大,能干活,能传宗接代,他的姐姐,能干细活,能嫁人,有聘礼,或者能给兄长换亲。唯独他,是多余的。
天下人皆重男轻女,儿子虽金贵,但往往物以稀为贵,儿子多了,也都如粪土。
“我只想把钱给他们。”阿四清楚,他被卖进佐家,日子难过,但至少温饱不愁,是一定比在家里好的。
禤管家答应帮他找,过了一个月两个月,面对阿四,他摇摇头,“找不到。”阿四默默接受这个结果,禤管家还说,“你好好跟我学本事,以后这个位子就是你的了。”
“我不要你的位子。”阿四说。
“傻小子,你现在肯定不要,等你真正成人了,你就知道要了。坐上这个位子,不仅日子滋润,还能看戏,这佐家里的恩怨情仇,那是一辈子都看不完,看不够。”
又过一年,禤管家给了他一个仔细活,算账。禤管家拿着账本千叮咛万嘱咐,跟交代身后事一样认真,“这钱的事可不能错,再小的钱,你也得给我算仔细了,要是有差错,我就要从你的私房钱里拿出来添上。”
“我没钱。”阿四很硬气地说。他的钱才刚拿去跟其他下人赌了,输得干干净净,一身轻松。
“那就扣下个月的钱!”禤管家说。
阿四揽了这份活,仔仔细细算了一段时间,还没出过差错,佐家就出事了。
阿四第一次遇见康里,是在他带一大帮洋鬼子赴佐家的鸿门宴,激烈的枪战几乎把佐家大厅给拆了之后,康里赢了,他随手扶起一把椅子,悠悠坐在一片狼藉中翘起长腿,手中拿着一个厚厚的账本在扇风。
枪战的时候,佐家的下人们都躲得远远的,但还是被那刺耳的声响吓得心惊胆战。阿四也怕,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枪声,但他只怕一下,就把它当成鞭炮声了,一条很长很长的鞭炮,得放好久好久。
禤管家摸着下巴,在嘈杂声中朝他笑,“刺激不?我跟你说过,佐家的恩恩怨怨,那是比戏里唱的还精彩。你猜谁会赢?”
“不知道。”
这时的阿四只知道,佐家的嫡系子孙找上门了,也是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他伺候的,最初都是一群夺家产的庶出旁支,只不过经历漫长岁月,丑事被掩埋,他们就成了正统。
“真没意思,好歹随便猜猜,我好知道你有没有点眼力。”
“我又不认识来的那个,至于他们,你老说他们一代不如一代,那我猜他们也不怎样,都一起死了算了。”
“无趣。”禤管家摇摇头,一把搂住阿四单薄的肩膀,说起悄悄话,“我跟你说,要是那嫡孙赢了,你就去跟他亲近。”
“为什么?”
“废话,当然是为了你的以后啊!嫡孙赢了,成王败寇,你不跟王亲近,你想跟寇抱在一起死啊?”
阿四点点头,“我知道了。那你呢?”
禤管家蓦然叹气,“我这把老骨头,要享福了。”
“什么意思?”
“要是嫡孙赢了,我就溜,随便找个深山老林享清福。”
“为什么?”
禤管家露出微笑,“你还是个孩子,像条狗一样,未经雕琢,谁是你的主人,不重要,只要对方能给你温饱,你就会记着谁对你好。我是半身进棺材的老油条,还要换主,新主就算不杀我,他也不会信我,还会防着我,我最讨厌这样了,来来回回互相防备互相猜忌,太累,我已经老了,经不起折腾了。”
枪声的停止象征枪战的结束,好久好久,阿四都再听不到什么,还以为自己的耳朵被震坏了,直到禤管家推他一把,“去吧,孩子。去看看,这种场面你一定没见过,大胆去看,顺便看看谁赢了。”
阿四缓慢挪开脚步,叁步一回头,禤管家就坐在地上朝他微笑挥手,像个目送儿孙离开的慈祥老父亲,阿四默默鼓起勇气,飞奔离开。
晚点再来一章,看见完结的曙光⊙w⊙